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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豹同行:动物保护组织见证野生豹走到末路 | 谷雨推荐

2016-05-04 杨洋 谷雨故事




编者按

M2是“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创始人大猫在追寻保护濒危野生华北豹八年间,一直关注的一只健壮、勇猛又狡黠的华北豹。捍卫领地、追逐捕猎、繁衍后代,它在环境破坏、人畜冲突以及动物保护联盟呵护中成长。如今已经有很多像M2一样的年轻华北豹迈着轻巧的步伐,行走在华北最后的野性山林。谷雨获北青天天副刊授权转载此文。


与豹同行


作者:杨洋  来源:北青天天副刊


山西省太行山腹地,平均海拔1300米的针阔混交林,存在着一个由野生华北豹统治的王国。在这片中国内地的野性之地,雄豹M2抬起健壮的前肢,准备跃上前方的岩石,俯瞰它的山林。


华北豹(又称金钱豹、中国豹),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这种曾广泛分布于河南、河北、山西、北京、陕西、甘肃东南部和宁夏南部广大地区的中国特有豹亚种,在过去近50年里,消失了90%。曾经站在香山顶遥望北京城的华北豹如今蜗居在太行山脉和其他零星山林,一步步被逼到了末路。


“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通过红外相机构建的监测网络监视着山里发生的一切。这个由生态爱好者和科学家共同组成的民间环保组织,正持续对一个华北豹种群进行监测和保护。


大型猫科动物是生态系统的旗舰物种。健康的虎豹种群意味着成片的森林、鲜活的野生动物,干净的水和空气。


10 年来,他们看着小豹子出生、长大,看着新崛起的雄豹对老豹王发动挑战。他们也看到了森林的变迁、盗猎者的图谋不轨、人豹冲突的激化。人和自然争资源、豹和牛争山林,政策与民生之间的矛盾,在广袤的太行山脉悄然发生。


M2:它是这里唯一的王


这是一场完美的绝杀。年轻的M2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追踪这头公猪。它没有采取惯用的偷袭战术。即使袭击成功,它也没有把握战胜一只强壮的成年野猪。它出现在公猪身后,不攻击,但一直尾随。它对猎物的弱点心中有数,只要亦步亦趋地跟踪,猎杀的机会就在眼前。


野猪的弱点是不擅长忍耐饥饿,需要不停地进食。土层下面的昆虫和林地里的植物无法持续它的体力。公猪发现了M2,开始躲避,试图甩掉这个危险的猎手。M2轻松地追踪着野猪,并不放弃。


紧张的公猪在M2的高压追踪下,不敢停留进食。它一直在逃跑,沿着一条狭窄的沟谷往深处逃窜。沟谷的尽头,是一个三面崖壁的绝境之地:除非它能攀上石壁,否则将陷入死境。它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长时间的饥饿和紧张耗尽了它的体力。


M2出手了。此时的它还是体力充沛。按照它的作战计划,它发动了持续又保证自身安全的攻击,继续消耗公猪的体力。野猪巨大的獠牙对豹而言非常危险,粗短的脖子和厚厚的皮毛也让它难以一口致命。


绝望的公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倒在溪水中。M2杀死了它,尖利的犬齿切断了公猪的咽喉。这只公猪体型巨大,以至于无法将其拖到草丛中去。


“猫盟”的创始人大猫(宋大昭)发现野猪的残骸时,它的部分骸骨还在水边,另一部分则被拖到了旁边的岸上。野猪的头骨是在几十米外发现的,巨大弯曲的獠牙以及头骨的长度显示它的体重或许接近200斤。


“这远远超出了我们所了解的豹能捕猎的范围”。大猫说,在华北,豹的猎物通常是狍子和野兔。“我们曾经看到过巨大的公猪在驱逐一只成年公豹,通常我们认为豹并没有能力杀死一只强壮的公野猪。”


这的确发生了。附近的红外触发相机记录下了M2的猎杀。它依靠强健的身体和完美的作战计划完成了这次捕猎。


大猫很难回忆起M2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野外监测网里。大约在七八年前,它还是一只满脸稚气的年轻公豹。之所以叫M2,是因为那时候还有其他几只公豹在这片山林里活动。


M1是只老公豹子,M3、M4是一对年轻的兄弟。兄弟俩会协同作战,在一段时间里它们的上镜率颇高,回收的数据里甚至有它们合作捕猎成年野猪的场景。


在豹的世界里,即便是兄弟的合作,也注定是短暂的。公豹是地域性极强的动物,它们会赶走其他的公豹,并视当地的母豹为自己的私有财产。“我们在猜测,M3和M4谁会在此地留下,取代老M1成为新一代的森林之王,兄弟俩却先后都消失了”。大猫说,“我们并不知道M2经历了怎样的战斗,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此后的5年间,它是这里唯一的王。” 领地之战让它的左耳缺了一块,鼻子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这使得M2非常容易辨认。



▲猫盟队员用石膏拓豹子的脚印。


豹的对手


在M2的领地里,母豹的数量开始增加。每年都有新的小豹出生,M2将强大的基因传递了下去。一年后,成年的小豹离开母豹,开始寻找自己的领地。在此后的数年间,公豹M2的活动范围几乎达到300平方公里。它会在夜间穿越公路和村庄,去往不同的栖息地。它把大量时间花在领地巡视上,赶走所有的潜在竞争者,包括自己的儿子。


然而,M2最强大的对手不是来自山林。不言而喻,它的智慧不足以抵抗人类发展的快速进程。


为了监测和保护M2所在山林的华北豹种群,2016年4月10日,“猫盟”在山西的第一次野外作业开始了。清晨,“猫盟”的成员大猫(宋大昭)、黑鹳(万绍平)、明子(崔士明)将所有野外器材装上车,挑拣出几双糊着泥巴的黄胶鞋,从北京向山西省晋中市和顺县进发。他们不约而同地剃了露出头皮的短发,半个多月的野外作业,是没有机会洗头的。


河北省和山西省的高速公路边,多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巨大的山体从顶部裂开,裸露的矿坑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几个人在车里交换着意见:“太行山应是阔叶林、针阔混交林,不应该是现在荒漠、草甸的面貌。但是华北在历史上,人类活动太活跃了。”


四五辆黄色、蓝色的铲车在公路边的山地上挥舞着长臂。书写着“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的红色横幅在风中招展。看样子,这片灌木丛很快就要被平整成梯田样的绿地,统一种上柏树。山顶上,已经建好了一个蓄水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任性!”黑鹳一边开车,一边恨恨地说。大猫叹了口气:“又一片生态完了。”人类的过多介入,将使生态多样性破坏,这里不会再有野生动物出现。


驱车多半日,车在山间转了个弯,眼前的景色变了。黄土层变成了灌木丛和针阔混交林,汾河的源头之一——清河,在山脚下蜿蜒前行。大猫说:“这里就有豹了。”


这里,是和顺县生态功能自然保护区的地界。省道S318线比以前拓宽了不少。一辆辆沉重的拉煤货车迎面而来,随着夜幕的降临,投来刺眼的灯光。在夜间,M2经常跨越这条公路。作为这片山林的王者,跨越车流不息的公路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我猜想它还会尝试,它的第一只雌豹F2和它的孩子们就在路的另一边。那里也是它最早出现的地方,在路那边山顶的树荫下,它曾经无忧无虑地躺在地上拨弄树枝。”大猫回忆。


一则传闻传到了“猫盟”队员的耳朵里。不久前,在横岭一带,一头华北豹在夜间冲向了呼啸而过的拉煤货车。司机没敢停留,当地人捡起华北豹的尸体卖出了8万元的高价。“希望不是F2”,所有人陷入沉默。那是一头身材匀称、花纹瑰丽的雌豹。它是先后监测到的二十多只野生豹中,最美丽的一只。



▲被毒死的豹子。


豹子咬死了牛


“猫盟”到达马坊乡的当天,就通过副乡长范新国召集“老豹子生态巡护队”开了一次会。每年的4月-8月,在幼牛还没有长大前,豹咬死牛的事件频繁发生。为了防止村民因报复毒杀华北豹,“猫盟”筹措资金对村民进行“生态补偿”。老范是“生态补偿”的支持者。这个自称“没什么追求”的副乡长,亲自挑选了5位可靠的村民和护林员,组成了“老豹子生态巡护队”。在豹咬死牛后,他们负责现场勘察和鉴定,以确定赔偿的数额。


副乡长老范拿出一个蓝色的档案盒,里边鼓鼓地放着去年马坊乡和横岭镇一带被豹咬死的55头牛的详细资料。其中,已赔付48头,金额64000元。


永蛋、老张、老魏、老齐四位老豹子队员和“猫盟”成员大猫挤在同一条沙发上。这里农民的长相是相似的,有着接近太行山褐土的面色,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山梁。他们穿着成套或配不成套的迷彩服,头上戴着一顶迷彩帽。老豹子队员用褐色的大手掏出一张张SD数据卡,用塑料袋和白纸包裹着,很多卡上写着“有豹”字样。每三个月,老豹子队员还要回收一次野外数据。他们已经通过红外相机的屏幕框第一时间目睹了豹的真容。


永蛋,是和“猫盟”合作最早的老豹子队员。去年在他所管辖的片区内,仅上北舍就有18头牛被豹子咬死。在最集中的5~6月间,永蛋每天被电话搞得焦头烂额,最多的一周,发生了三四起“豹咬死牛”的事件。


去年6月的清晨,山里还有些凉意。永蛋在家里吃过早饭,就到田里锄地。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仪城村的程吉鱼带着哭腔喊,自己家的母牛和小牛都被豹子咬死了。


永蛋放下锄头,赶到仪城村。又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跋涉,终于到了豹咬死牛的现场。仪城村的村长也到了,65岁的程吉鱼坐在母牛身后大哭,“他老婆抱着我的腿,让我赔他的牛哩。”永蛋回忆。


程吉鱼家养有5头牛,散养在山上。这天,豹发现了山上的小牛,母牛为了护小牛与豹发生了争斗。争斗时,豹将母牛诱到沟旁,摔死在石坡下。豹转身又咬死了小牛。根据豹子的脚印和当时地形,永蛋得出了以上结论。


西马泉村的老豹子队员张二保自己就有20头牛。这个42岁的中年人已经是村里最年轻的壮劳力。他的牛,白天放养在村边的坡地上,夜里都要赶回到牛栏里。“俺老子,爷爷,老爷爷,祖祖辈辈都住在这个村”。张二保说,这里的土地不肥,主要作物是山药蛋和玉米,“种地赚不到钱”。早些年,政府鼓励推广养牛,买一头母牛补助总价的三分之一。养牛的费用还可以向邮政银行贷款。


和顺县是肉牛养殖大县。2012年,政府鼓励圈养,在养牛园区内,政府出钱每10头牛盖牛舍一间。然而,村民养牛遵从最节省成本的方式,散养。蓝顶瓦房的牛舍闲置了。


政府曾鼓励村民在村子邻边的山地上种苜蓿,牛在山坡吃苜蓿,就不会惊扰野生动物。这种替代农业不久又变回了耕地种粮食。农民反映,种苜蓿需要劳动力,嫌麻烦。


“这就发生了冲突,你不让老农民养牛,就没法生活”,二保一脸认真地说。



▲程吉鱼坐在母牛旁大哭。


人豹冲突


每到春季,和顺县的农民在地里播种下玉米种子的时候,便将自家的肉牛赶到了山上。这个孕育出“牛郎织女”传说的地方,延续着传统的放牛方式:牛群在山上啃食青草,并在山上生下小牛,它们直到初冬才会被赶回山下的牛圈。


肉牛上山,使人豹之间的冲突加剧。“猫盟”监控华北豹频繁出现的横岭镇和马坊乡一带,是山西铁桥山省级自然保护区和几个国有林场所在地。“禁牧区”的牌子随处可见。然而,比“禁牧区”牌子更多的是数量庞大的牛群。野兔、狍子和野猪都无法和牛群竞争,它们纷纷避开牛群活动的区域,寻找更加僻静的栖息地。豹的猎物没有了。


饥肠辘辘的M2将目光转向牛群。初生的小牛体型与狍子相仿,豹开始痛下杀手。


吃牛的代价是人类的报复。愤怒的农民在牛的尸体里下毒,他们知道豹会返回来吃自己的猎物。一些豹因此丧生,其中包括M2的一只母豹,以及它的几个孩子。带着幼豹的母豹需要大量的肉食,而且它会带着幼豹来共同进食。


为了防止村民对豹的报复,“猫盟”从2015年开始,为豹子“买牛吃”。只要确认牛是被豹咬死咬伤,便可得到500-3000元不等的赔偿,但相对于小牛五六千、成年牛一两万的市场价格,这只是补了个零头。“猫盟”成员黑鹳说:“‘生态补偿’的意义,在于防止村民的报复。这是牛下山前的权宜之计。”


这个戴着眼镜,鬓角花白的“猫盟”成员,已经年近半百。他是崎岖山路上驾驶汽车的一把好手。他一边开车,一边提起向当地村民宣讲保护华北豹的艰难。


去年7月,黑鹳和“猫盟”的科学官——生态学博士冯利民一起,查看“生态补偿”的进展情况。他们发现,被豹咬死的牛中,上北社的数量占了大多数,觉得有必要跟养牛户们讲一讲。老豹子队员张二保召集了被豹咬牛的村民和养牛大户二三十人到了村广场。“猫盟”提出了“养牛夜归栏”的想法,这样可以减少豹子夜间袭击小牛的可能性,而且牛在白天也不会深入到山林深处,影响其他野生动物的活动。


这引起了当地村民的反感。养牛户喊:“你把豹子弄走啊,豹子都是你们弄来的”。还扬言要把豹子弄死。有人撸起袖子要打个头不高的冯博士。老豹子队员张二保差点跟村民起了冲突:“以前咬死,谁赔你钱啊?现在给钱还给出问题了!”


豹子咬死了牛,政府补偿看上去理所应当,但执行起来很难。本来不许农民上山放牛,禁牧区被豹咬死牛没有道理赔偿。但除此以外,没有好办法解决人豹之间的冲突问题,民生更重要。


“猫盟”在和顺县做“生态补偿”,引起了县里的注意。下午,和顺县的韩副县长和“猫盟”成员会了面。


一见面,韩副县长便说:“你们的活动我知道,山上的设备我也亲自去看过,野生华北豹的资料和视频,我都有。”这位主管林业的副县长感谢了“猫盟”对当地民生的考虑,“本是政府工作,让社会公益反客为主了,政府成了补充力量是不对的。”


他提出合作。野生动物伤害家畜的情况由“猫盟”把关,政府列出一块预算,由政府来赔。


这对M2和“猫盟”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


县电视台的白海冰和县医院的杨晓东院长为“猫盟”接风洗尘。保护华北豹的核心人物都聚集在了这个不大的包间里。老白举起酒杯敬大猫:“又一年了。”


老白知道当地有豹,是在二十年前。90年代中期,老白负责县电视台的民生节目,总要拍点新鲜事。他听说附近的山里来了个警察,开着警车,拿着枪,住在山上用相机拍豹子。这个人,是“猫盟”的早期创始人王卜平。2013年,山西小五台发现野生华北豹的消息引起一时轰动,老白给老王打电话,问:“和顺到底有多少豹子?”在得知自己家乡监测到的豹子数量时,他情绪激动地说:“不能让和顺20只豹子还不如小五台一只豹子。”老王将大猫介绍给了他。


保护华北豹是块吸铁石。县医院的院长杨晓东就是吸引来的同路人。杨院长是个骨科医生,从90年代末就开始为受伤的野生动物做手术。他的手机里保存着不同的文件夹,每一个文件夹里都是一种他救治的动物:豹猫、狐狸、狍子、獾、黑鹳、松鸦……也包括被豹咬伤的牛。


杨院长的文件夹里,也包括人。早年间,当地村民用猎夹夹住了豹子,村民用木棒重击豹子,被豹回击,咬掉了手指。“整个山西遇到的豹子袭人事件,都是豹子首先受伤”,杨晓东说。


这些年,安置在山上的索套和猎夹都没有了。“关键还是对当地的教化,这要感谢老王。”几个人又一次谈起王卜平。


老白是消息灵通人士,带来了两个坏消息:榆次到昔阳的一条高速公路即将兴建;一个省级的风电项目也要在马坊、横岭一带展开了。心生担忧的老白借着酒劲说:“听说风车发电,老鹰都被风车绞死,野生动物都被赶跑了。要是豹子跑了,枪毙几个人,豹子也回不来了”。


老白口中的风电项目,是“山西依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顺县20万千瓦风电项目”。这个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书已经公示在网上。环评书中明确指出,“本风电场位于山西省晋中市和顺县西北部的山梁上,采用WTG3-2000型风力发电机100台,分布于和顺县马坊乡、横岭镇一带的山脊上。”马坊乡和横岭镇,正是“猫盟”展开“生态补偿”赔偿最多的地方,那里是M2经常行走的山梁。


关于风电场内的野生动物,环评报告说,“区域内未见国家和省级保护的野生动物、濒危或珍稀物种。现场调查未见大型野生动物及金钱豹的活动足迹。”然而在2015年的7~8月间,冯利民博士及有关科研机构便已向和顺县递交了保护华北豹的建议书。建议不要在华北豹活动频繁的马坊乡、横岭镇一带兴建采煤、风电等项目干扰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风电项目对生态多样性的影响,主要是人为修路对动物栖息地的破坏以及风车叶片噪声对野生动物的惊扰。在我国,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停止或改变工程计划的事也曾经发生过。就在2014年,西双版纳修建“昆曼”高速公路。在最后一部分小磨段,环评专家团队对公路方案提出了异议。按照原计划,这段高速公路会切断野生大象的迁徙路线,环评专家要求公路钻隧道,工程因此增加了几个亿。如果按照原计划伤害了野生象群,对当地生态多样性的破坏难以用金钱衡量。


“我们不是要反对风电,只是希望他们放到别的山梁上。”大猫说。


“假如说早点给他们点效益,他们看见了希望,谁不想保护自己的家园?”老白似乎醒酒了。


车行在和顺县城,拉煤和拉树苗的汽车,交错而行。这是一个一半黑色一边绿色的县。和顺县矿产资源丰富,尤以煤炭资源为最,素有“煤乡”之称,是全国重点产煤县之一。粗放型的煤炭经济空了山,黑了水,煤矿产区内,人脸和房子都是黑的。和顺同样是森林自然资源得天独厚的县,森林覆盖率达26.9%。在和顺县西北的马坊乡和横岭镇一带,是茂密的国有林场和野生动物丰富的省级自然保护区。继续粗放型的产煤经济,还是更好地利用自身的生态资源?和顺的发展,似乎到了火车扳道岔的关键时刻。


野外作业


“猫盟”上山,不直呼名字,不唱歌,下山前不合影。 他们管这叫“规矩”,是从前当地人留下来的。这儿的山上,多有山神。有的是端坐在巨大石窟里的石头偶像,有的是小庙里一只似虎似豹的图腾。他们的作用是一样的,保护这里的山林和生灵。


2016年第一次野外作业,主要解决两个问题:补充、调试红外相机和扩大华北豹监控范围。


老豹子队员老齐家住在小南沟。在他负责的片区内,已经丢失了5台红外相机,损失超过1万元。大猫有些焦急,他对老齐说:“得跟村里人好好说一说,我们是为了你们办事。”老齐是村里的老支书,他犹疑不决的脸上,像是猜测着谁拿了相机,又欲言又止。


为了缓和气氛,大猫问:“老齐啊,春天来了,有没有听到狍子叫啊?”老齐的脸色缓和了,“有啊,早上、晚上,有时候一条沟里有三四只,太阳下山的时候,田边就有。”


太阳就要下山的时候,“猫盟”的成员大猫、巧巧以及老豹子队员老魏,还在山里调试最后一台红外相机。下午进的这条沟有两个监测点。第一个点相对容易。现场数据看到,不久前,一只母豹带着两只小豹悠闲地通过落叶覆盖的兽道。山里寒冷,冬天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在豹的水源地,清晰的爪印还留在冰上。


寻找第二个监测点费了一番工夫。踏冰雪、踩泥地、钻过沙棘丛和枝丫横生的树林,大猫终于在GPS定位的帮助下找到了相机。太阳此时在西北方向,白色的月牙已经挂上了天。巧巧俯下身来模拟豹子行走的高度,老魏在努力拧紧相机的加固螺丝。“别急,天黑前,我们一定能走出去”。大猫的这句话,让众人心里有了一丝紧张。


“现在是2016年4月12日下午6点30分,位置二条里沟,这台机器原来位置不佳,今天更换位置。装机人大猫、巧巧,老豹子队员老魏,杨洋”。


山林里,鸟雀的声音大了起来,野鸡在近处发出“Kuang Kuang”的叫声,岩松鼠在灌木丛里一闪而过,这是天黑前最后的热闹。


几个人迅速回行。在距离村庄200米的地方,他们发现了明子留下的标记。明子来找过队友,到此返回。天光将尽,月亮由白变黄,一对鸳鸯飞过。7点30分,他们和明子会合,回到了村里。


这一天,“猫盟”分三组走了6个网格的检测区,覆盖24平方公里的山地森林。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几天。


对野生华北豹种群的监测和保护,遵循的是科学的调查方法。“猫盟”的科学官冯利民博士,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猫科动物专家组成员,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物多样性”科研人员。“猫盟的调查方法有:红外相机调查、采集遗传样品(粪便)、栖息地调查,这里包括植被和人为干扰因素,比如放牛。”冯利民说。


夜里23点53分,“猫盟”的成员蜗居在马坊乡的小民房整理红外相机回收的数据。野猪、赤狐、狍子、野兔、狗獾、猪獾,当然还有太行之王——华北豹。越来越多清晰的图片和视频让大家异常兴奋,房间里大呼小叫的。这些数据需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来整理,但可以确定这个华北豹种群又有新的小豹出生,M2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年。


第二天,“猫盟”队员们又登上了M2经常行走的山梁。



▲老魏和大猫在调试红外相机。


理想主义者老王


在从北京到山西晋中的路途中,“猫盟”的成员一直说,要买一瓶酒,去见一个人。黑鹳下车在农村供销社买了一瓶2元钱的当地高粱酒,回头问大猫:“老王会不会嫌弃?”


第一次见老王,是在他的坟前。他就葬在永蛋家对面的山坡上。这座山,是豹经常出没的地方。


老王名叫王卜平,山西人,是“三北猫科研究所”的创始人。这个组织已经随着老王的去世解散了。


大猫记不清老王是如何从一个猎人变成了野生动物保护者。从环境结构的角度出发,老王将目光投向了猫科动物。


在山西,“豹”不仅仅代表金钱豹这一个物种。民间很多种动物都被叫做豹。有老豹、黄豹、艾叶豹、黑狸豹、土豹子、猫豹子等多种叫法,老豹就是华北豹(金钱豹),黄豹是对华北虎的称谓,猫豹子是指豹猫的北方亚种。


大猫最佩服老王的,是他在山上驻扎了180多天,就为了观察野生豹。进山后没多久,老王和肖林环就和老豹遭遇了。帐篷点是他们精心挑选的,他们判断这里处于一头华北豹的巡游路线上。扎下帐篷的当天就下了大雨,他们狼狈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夜间,忽然听到帐篷外面传来吼叫声,就在距离几米的地方。豹来了。


这头成年华北豹发现了自己领地上的不速之客,发出威胁的吼叫。早上,他们在帐篷外看到了豹的足迹。


然而这头豹却再也不肯走这条路了。一段时间以后,山上的豹已经习惯了老王的存在,但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此后的十余年间,老王从太行山到五台山、吕梁山,四处寻觅老豹的踪迹。有豹咬死家畜的信息就赶去,走访曾经存在的皮毛收购站,或是找当地人一起进山。冬季下雪后足迹比较清晰,老王常几个星期地追踪足迹链,以研究豹的领地和习性。这样,逐步建立起了几十只豹的记录。


但是老王对大猫说:“一开始我很不喜欢金钱豹这个东西”。在老王看来,金钱豹有点贪得无厌,什么都吃,到处惹是生非,像个街头小混混。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老王也喜欢上了这些讨厌的家伙。老王发现,山西金钱豹的习性更近似于老虎。它们会长期潜伏跟踪猎物,捕猎的时候沿下风隐蔽接近,至10米左右猛然跃出,咬住猎物的咽喉。它们会一次杀死尽可能多的猎物。这些华北豹将猎物就地安置或者藏在草丛里,它们会不断地返回来吃,哪怕肉已经开始腐烂它们也不在乎。


老王还自掏腰包对农民进行补偿,按照市价把咬死的牲畜买下来,农民拿到钱后不再报复,老王就借机研究返回来吃食的华北豹。


时至今日,在很多村庄里,保护华北豹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面对文化程度不高的山区农民,很难想象,这样的成果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大猫说。


“老王是个理想主义者”,曾是“三北猫科”成员的大猫评价。为了山西的华北豹保护,老王耗尽了自己全部财产,妻子也与他离了婚。在老母和兄弟的商量下,老王被安排到海南照看弟弟的生意。离开了山林的老王,从此闷闷不乐。


2012年,大猫、黑鹳、明子和冯利民一起,为“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的成立落下了实锤。老王的老部下肖林环则在县城里开了一个杂货铺,不愿再进山找豹。常陪老王进山的永蛋竖着眼睛说:“我还要找老大算账呢”,他曾以为和老王一起保护豹子会发财。


如今,老王去世已经一年多。清明过后,这些和老王有过交情的兄弟们来山上看望他。大猫总觉得今年豹子变多和老王葬在山上有关系,“老王的坟上不会趴着两只豹子吧”,尽管“这样并不科学”。黑鹳在老王坟前敬了三杯酒,谁也没有说话。下山的时候,大猫突然说:“也许是山想他了,让他回来了。”


“猫盟”在山西的工作逐渐展开,回收的数据里,华北豹的影像越来越多。公豹M2显得老态龙钟,新的竞争者已经出现,一只公豹开始和一只雌豹出双入对。野生豹的寿命通常是10-12年左右,M2大约已经10岁。


大猫并不愿意去预测M2的消失,虽然这一天看来并不遥远。他如此描述与M2之间的感情:“在我追寻华北豹足迹的八年间,这只公豹从未离我远去。它的基因已经成功撒向这片丛林。我知道已经有很多像M2一样健壮、勇猛而又狡黠的年轻华北豹正迈着轻巧的步伐,行走在这华北最后的野性山林。它们血液中流淌着最原始的基因:捍卫领地、追逐捕猎、繁衍后代。”


在人与动物、花朵等自然创造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中,存在一种伟大的准则,至今罕有人知,但终会人所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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