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拿着相机的沈从文,记录下陕北的土地人情丨谷雨推荐
记忆里的老家、童年里的老家,今天的老家,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老家呢?沈从文用文字怀念秀美如画的老家湘西,李樯则用三十三年,将所有的深情藏进了他的陕北田野影像志。台湾著名摄影家张照堂看了之后评价:“如果以文学家比喻,李樯是拿着相机的沈从文,虽然南北的土地与人情如此不同,但影像中流露的温馨、宽厚与包容,与沈老的文字一样真诚而动人。”本文内容选自《故乡为原点的风景》,转载自理想国。
陕北的乡村生活1981-2016
文/张照堂 图片/李樯
▲1981老人与土地
▲1982晨雪中的婆姨
▲1983黄河
▲1984敬老院开张
▲1984骡子和女娃
▲1987祖孙
▲1988敬神
▲1989春雪和狗
▲1990城墙上的观众
▲1995晨读
▲1997安边大油坊
▲2005硷畔上的狗窝
▲2009李崾岘人
▲2011糜子垛上的布衫
▲2012收货
拿着相机的沈从文
文/张照堂
我没见过李樯,只不过是偶然在2000多公里外的网络上看到他的照片。我住在所谓四季分明、刮风下雨的宝岛台湾。他住在碾米推磨、干旱荒凉的北方高地。
几年前我曾路过那里,却是他世世代代繁延永续的家园故乡。我们活在不同纬度与温度的生命风景中,但或许对远去中的家乡景物都怀有相似的眷恋与想象,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第一次看到他拍的北方风景时,立即深受吸引与触动。
▲1989黄昏
▲2016沈畔的雪
……
“家园”包含人际风景、童年记忆、劳作姿态、土原人世与生活真相等5个面向,彼此穿引,而以生存的信仰、劳动的信仰、土地的信仰之基调一以贯之。
家园就是家园,它的苦涩与甘美,它的艰困、宿命、寂寥或温暖,相互牵绊。不用逃避,不用矫饰,李樯以一种安静、纯粹、沉着的真情与本性,描绘出这个素朴、原型的民间小天地。他的图文记录中,落实、传神地表达着一种外在现象的观察与凝视,同时隐约、抑制地传递了个人内心的美学关注,家园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有这样的蕴含与力量。
李崾崄是黄土高原白于山腹地上,一个前后是山,左右为沟,倚农而生,十年九旱的李姓小村落。几千年传承下来的贫瘠土地上,村民们仍然持续弯着前人的腰杆,播下谷子、荞麦、豌豆、洋芋、杂粮的种子赖以为生。在现有131个农户中,平时只有四五十人留在村里,维系着一成不变的缓缓节奏。“家园”就是李樯在 1981—2008年之间(编者注:李樯关于“家园”的影像一直在延续),继续回到这里以及围绕周边的陕北聚落所记录下来的田野影像志。
▲1989收秋的一家三代
▲1999秋翻地
▲2001种荞麦
李樯的童年是跟着祖母在李崾崄的山村与窑洞中度过的。他看着小脚的祖母在山坡上追赶牛羊;瞧见荞麦地里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抓走饲养的母猫;在公社武斗的夜晚,他与弟妹紧窝在炕口旁;大年初一,他从婶婶递过来的小碗中舀起一个包着铜钱的饺子;儿时的李樯竟日到坡地上盼着雨水,等待南瓜开花;又在多雨的秋天的土窑崖面上,小心埋下一个成熟的谷穗。
这些余少初始的经验与回忆,这些世代承续的血缘和情感,多年后忠实映现在这些图像上。家园的重返,也是童年李樯的寻觅之旅。家园中,孤单无聊的孩童,追逐嬉耍的孩童,参与农作的孩童,游晃市集的孩童,带着好奇的心意看着童伴与大人们的生活世界,“家园”的视角,一部分是从孩童李樯的眼睛闪烁中瞥见的。
▲1983场院上的娃娃
“家园”的另一个接点与视角或许是祖母延伸的。李樯自她那儿学习与看见故乡的山水分脉、人情世故乃至人的本来。老人家一生的坚韧、辛劳、包容的心境,她的灵魂或许就隐匿在镜头中,引领着李樯的视角去触动与再现。因为真情、慧黠的领会,李樯从祖母的岁月眼睛里,看见生活、土地的依存关系,以及人的纯真、厚实、勇毅与孤寂。晨曦中的上路学童、早雪中的羞怯少女、沙尘中的迎亲队伍、季节间的祈雨村民、煤油灯前的依偎父女,李樯的镜头语言,不由令人想及沈从文的文笔写实。这些影像,宛如沈老提着相机从湘西走入陕北做记录,人、生活、季节、土地、信仰,在日月风霜中滋生、运转、历练与老迈。
生命总有流露与黯然神伤的一刻,只因作者存有温煦、宽厚与豁然的心胸,他们看见的人间情怀,自然显得隽永而深邃。李樯的快门与沈老的笔触一般,安静而不着力,就因为不用力,反而显现真正的力道。
在“家园”中,有许多中老村民的站立肖像。李樯的文字如此形容:“他们的生活时空相对来说是永恒的,不太懂外面的世界,但更多地经受了山里的风雨。”在那样的沉默对视中,我们见到那般深邃的皱纹和眼神,以及一路熬过来的磨难与沧桑。李樯看他们用洗衣粉洗了头发,点燃自己手卷的旱烟,然后催他拍一张“万一有个事就能用上”的正面头相。他与父辈、耆老们聊家常,看他们疼痛的脚踝与布满厚茧的手掌。七旬老人累极而睡,坑上地下的声响没能叫醒他,李樯轻轻拍举起相机,拍下这“辛苦人的午觉”。或许就是这样的领受,“家园”的视角也是这些劳苦人的视角。
▲1983集市上的农人
▲2007安家畔人
无声无息的生活、劳动与作息,像延绵的黄土一样,沉重中总带着难以言明的思索与追忆。这些逝去的容颜风景,李樯将它们嵌入片匣中,有苦涩,也有着幽幽然的幸福回忆。摄影家东松照明曾说:“人的幸福感这种东西,倒不如说是在穷困时才有的,所谓的缺失感,一直是开始拍摄时的契机,没有满足的事,缺失感就是一种动力。”李樯拍摄“家园”的动力,或许就是这种缺失感与幸福感的交融所引燃的吧。
位处于陕西省定边县偏郊的李崾崄,是一个在定边县行政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落。然而,正如布罗诺斯基( Jacob Bronowski )所说:“边缘地带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
李崾崄——这小小的边缘山村,何其有幸,有故乡人李樯用影像陪伴,经他长年默默地记录测量后,终归阐释、展开、呈现了一个根源的、永恒的自我民间。它不是边缘,它就是世界。李樯说:“照相的路漫长。”无疑的,家园的路也一样漫长。或许近乡情怯,或许近乡情浓,向着所有离开又眷恋的人们,家园永远是在一条召唤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