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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故乡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爱人 | 谷雨访谈

2016-12-28 夏榆 谷雨故事



作家迟子建,图片来自《解放日报》

编者按

“我的北极村,它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我的整个生活世界、文学世界迟子建说。这段话与其他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声音一同被收入夏榆的新作《在时代的痛点沉默》一书中。本文是对这篇采访的节选。在这次谈话里,迟子建回忆了自己的童年生活,述说了故乡、写作与自我救赎之间的关系。


2007年8月21日,“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颁奖会。


诗评家谢冕宣读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奖词:“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然后从那儿出发倾诉并控诉,这大概是迟子建近年来写作的一种新的精神高度。”



▲迟子建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在谢冕宣读授奖辞的时候,迟子建远在俄罗斯旅行。当日,也是“2007第三届全国中篇小说年会暨文学期刊社长、主编论坛”开幕的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批评家、作家、期刊杂志主编们为“文学是否死亡”“当代文学是否是垃圾”激辩的时候,迟子建穿行在莫斯科街头,触摸俄罗斯之心。


世界上的夜晚是一个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那样的夜晚也可能是迟子建的夜晚,那样的故事也可能是迟子建自己的故事。在大兴安岭中部一个叫塔河的县城边缘有迟子建的一个居所,居所面对着一座山,窗下就是河,可以看到捕鱼人,种菜的人,赶鸭子的人,放羊的人。虽然是在县城的边缘,因为界于农村和乡镇之间,还保持着原始的自然状态。在2002年以前,迟子建过着单纯的生活。“那时候我写完一篇小说,然后打印出来,到邮局寄掉。用很原始的方式,觉得那样也挺好。更早的时候写小说是用手写,写《伪满洲国》用了6个很大的笔记本。那时候刚结婚,生活安宁而幸福。”


住在哈尔滨的迟子建经常会回到住在塔河的爱人身边。走的时候坐火车,她习惯带着那些用来写小说的大笔记本。走之前要跑到复印社把写下来的纸页复印下来,备份一下。如果丢掉了,几十万字就惨了。当时在写《伪满洲国》,计划写七十万字,笔记本上已经写了三十万字。迟子建旅行的时候就这样做,拿着本子在火车上也可以随便写几笔。很随意很悠闲的状态,就像她的生活。


“我像一个农民扛着锄头,想什么时候去劳作就什么时候去劳作。”


跟爱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两年的婚姻生活给了迟子建安宁而幸福的感觉。


然而,安宁和幸福如同秋天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在2002年5月的黄昏被一阵大风吹去。


爱人遭遇车祸。迟子建的安宁和幸福生活在瞬间破裂。那是最艰难的一年,也是最伤痛的一年。“那时候我再回塔河的时候很奇怪,是春天出的事情,我处理完丧事是大兴安岭的初春,树已经开始绿。真是奇怪,每年春天来得时候,我看见大兴安岭,觉得森林的那种绿是美好的,可是那一年我觉得那种绿苍翠的像眼泪,那些森林好像都被悲伤浸透了。”



家乡原野的一匹马。图片来自迟子建微博。


塔河的房子原来是迟子建爱人的,爱人辞世以后,迟子建就买下来。对这所房子,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从文学情感,都是非常重要的。每年在夏秋的时候,迟子建会从哈尔滨回到塔河去,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每次回到那里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动。觉得死去的人还活着,你跟曾经爱的人一起看过窗外的风景,他在的瞬间在那个时刻就会在记忆重现。这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时候,迟子建是用写作来疗伤的。2002年春天,飞快地用三个月的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其实不是为了要写什么,只不过是不要回到现实生活里。“我要回到虚构的生活中,我忽然觉得我为之拥抱的我很衷情的甚至视为生命的现实生活,能那么轻易的把我给抛弃了,能那么快地把我的生活变成另外一种状态。只有我的写作生活,我文学世界的人物还很安静的,原封不动的在原位。所以那时候我就突然告诉自己,有一种生活——我虚构的生活,它们是永恒的。它们一直陪伴着我,在现实中和我在一起。我觉得那个时候我的笔进入那个虚构的世界,我又跟老朋友为伍了。很多的人在支持我,在安慰我,进入那个世界之后,我觉得我获得解脱。那时候我觉得回到写作里,就像一个人去看医生。”



十七岁第一次坐火车离开故乡”


夏榆:从10年以前,我就读过你的书。发现你的内心是诗意的,自然的。但是这么多年,我也读到一种忧伤。从你的文字里面不断的散发出这种气息。我想问的是,你的心是什么样的?能说得清楚么?


迟子建:我的心我怎么知道?(笑)


夏榆:我觉得这个问题是重要的。或者可以问你的心是怎么形成的?


迟子建:我觉得如果说心是忧伤的,可能是我出生的这种背景给了我这种气质,因为你想我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那么封闭。每年半年多是冬天,我觉得那种苍凉和那种寒冷,本身就给人一种忧伤感。对于生命来说,你觉得会很脆弱。你看香港这种环境,花和草很可怜,它一辈子老是要不停地绿着,你看到的只有绿色,一种非常苍凉的绿,你会觉得它是忍辱负重的,四季都在延续着春夏的颜色,在我们那里没有。在我的故乡,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变换非常快,容易感物伤怀。香港这个地方怎么感物伤怀,没有。



2009年1月2日,黑龙江漠河北极村的冬天。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夏榆:你在故乡的时间有多久?


迟子建:我一直在那儿长大,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菜园里种的是我们喜欢吃的香瓜,香瓜还没有长成熟,你眼看着它因为太阳日照时间长,那个瓜会慢慢变熟。你就想着去吃它,往往是没等它成熟的时候,霜就来了,雪就来了,冬天跟着就到来了。你就觉得那么好一个东西它会突然地夭折,这种伤感,我觉得从一开始是天然给我的。是大自然给予我的。从小因为你是在一种温暖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觉得感物伤怀是由这个自然环境给予的。但是成年之后我喜欢上写作,我作品里确实有这种气息。接触过我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明朗的人,但这只是我的一面,你问我的心是什么样的,我可以说因为这种生存环境,我的心比别人更多一种苍凉感,或者更多一份忧愁感,当然是指文学的心来讲。


夏榆:我觉得还不是忧愁,忧愁是相对比较浅在的感觉。


迟子建:我没有那么深的历练嘛(笑)。我更愿意用苍凉这个词。但是苍凉——像张爱玲那种,看尽了繁华的个人生存体验,甚至像肖红,她们的个人情感,都是经历了很绚丽,很波折的那种时期以后,她得到的体验是一份苍凉感。苍凉之美,我觉得我还没有达到,我还不敢轻易用苍凉这个词。我觉得还是用忧愁吧,或者忧伤,伤怀,伤怀还比较准确一点。还有从少女时期过渡来的那样一种唯美的东西,像你刚才就说我身上或者我的内心还保存着一种诗意的东西。这世界太无聊了,我觉得保存一种诗意是活下去的一种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温暖,否则人生有什么意义啊。所以我觉得更深的还是大自然,大自然造就了我,是大自然让我成了这样一个人,给了我这样一颗敏感的心。容易感物伤怀,也容易干脆利落。


夏榆:从你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到你故乡的状态,四季分明,还有白夜——那种漫长的白天或者漫长的黑夜,我想听你更具体地描述你的故乡。


迟子建:你说的是其中的一种,就是说夏至前后,漠河的夏天到来的时候,6月22日左右是夏至到来的时刻,也是白夜到来的时候,它是中国唯一可以看到北极光的地方,当然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



▲故乡雪景。图片来自迟子建微博。


夏榆:村子有多少人?


迟子建:也就一百多户人家。我小时候在那儿,现在也不过三百户左右。几十年发展也不过如此。夏天的时候,晚上十一二点还可以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然后呢,太阳两个小时以后又升起来,所以叫白夜。等到冬天的时候,恰好相反,冬天的时候那个黑夜实在太漫长,下午三点多太阳就落山了,第二天早晨是八点多才升起来。我在那儿上小学,冬天的时候到教室的第一节课要点蜡烛的。可是夏天呢,三点钟天就大亮了。你还没有睡醒阳光就把你照醒了。我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忽然世界到处是光明,忽然又会觉得到处都是黑暗。冬天的时候七八点钟,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人吃完饭都干什么呢,没有任何可以娱乐的,就是讲故事。人们点个火炉围坐在旁边,嗑着瓜子,喝着茶,听他们讲故事。讲的我晚上都不敢出去起夜,害怕,全是鬼和魂,听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住的地方周围都是山,听到很多山里的动物灵性的传奇,包括老一辈人淘金的故事,闯关东的故事等等,还有民间的神话传说,我们都知道的神话变异以后的故事,我听的太多太多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夏榆:你是从多大开始写作的?


迟子建:我是从1983年写作的,上师范专科学校时候,因为我高考考得也不好,只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学的是中文。


夏榆:你还记得你最初写作的这种动机吗?就是说为什么写作?


迟子建:就是想表达,想说,好象心里有一种忧伤,用笔可以把这种忧伤写出来,不是分担我的痛苦,而是分享我忧伤的快乐,那种感觉。有一种很动情的感觉,用笔写你最想写的东西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而且是一个秘密,最开始觉得人生有了一个伴侣的那种感觉。


夏榆:通常人们都说忧伤是痛楚的,你说忧伤是快乐的。为什么?


迟子建:忧伤是美好的。忧愁是美好的。真的。所以,萨冈写《忧愁,你好》,她写的小说我看了,不是我所欣赏的一类文学,但我觉得那个篇名《你好,忧愁》,写的非常好,意识是对头的。我还写过一篇散文叫《伤怀之美》。我觉得确实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伤怀。尤其在这个时代,还能产生伤怀之美这种情怀,我觉得太不容易了。



▲弗朗索瓦兹·萨冈


夏榆:第一次发表小说是在什么时候?最初发表作品顺利吗?


迟子建:就是《北极村童话》,每天坐在教室里面,特别想回忆我童年的一段旧事。写我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啊,写冬天的时候怎么跟外婆去江上捕鱼啊,夏天的时候怎么看着苏联的船,从中俄界河经过的时候,看他们戴得草帽啊,这种感觉,就是想写故乡的事。是发自内心,不由自主的。但是我写完了以后,展转了几个杂志社都遭到退稿,所以它不是最早被发表的,是另外一篇小说,叫《沉睡的大固其固》反而比它发表的早。《北极村童话》发表晚了一年。我觉得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吧,我投稿投了三篇以后,投给《北方文学》,责任编辑就开始跟我联系,然后就开始修改稿子,就开始陆续发表作品。



▲迟子建作品《北极村童话》


夏榆:这么多过去,你当初对写作的感情有过变化吗?


迟子建:总的说对世界的判断会发生变化,是静悄悄的发生变化。但是内心推动你写作的这种动力,原生态的东西还是没有变的。还一直是这样。我觉得是我的天性没有变,我整个文字的色彩。不管后来是趋于成熟,还是其他的东西。我觉得最开始的那种天性的东西我没有改变。其实文学也是有天性的,那么这种天性我始终没有变。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直推动着我,所以有人说我,说迟子建一直在坚守。 二十几年后,这倒是一种表扬,可我听着就想笑。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为之坚守的,我只不过是做我要做的事情,和我想做的。而不是我要去坚持什么,坚持一种东西是很可疑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被坚持住的,只有天性会让你这样做一个很本色的人,或者是你的笔就是靠这种动力来推动的。


夏榆:通常我们看到的女性作家写作,都是偏感性和个人化的,19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的流行,“私人小说”的流行,代表作家都是女性,但你更多表现有人文背景的自然、历史、风土,包括神话和传说,这是你的性格和气质决定的么?


迟子建:我觉得和每个人的情怀和出生背景有很大关系,如果我从小生活在都市,隔绝了山水就不会对它有感情。我相信把两个人关在荒岛上很容易产生爱情,因为环境影响和造就人。那么,我从小是出生这个环境,17岁才第一次离开大兴安岭,坐上火车,我整天看到的景物,除了山就是水,山川河流在我眼里,它就是我的朋友,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大自然就是我生命很重要的一个伙伴。所以我的作品涉及到它们是非常自然的,而且小说描写是离不开人的,不是说生活在都市里,在街巷中,市井中,我生活当中的人全都生活在山川河流当中,他们所有的故事也都跟这山水有关系,很自然其他女作家可能因为生存环境的原因,她没有这种背景,不具备这种感情,写作是要靠感情推动,不具备这种情怀我觉得它推动不了。


“作家的生活越单纯越好”


夏榆:你说在17岁的时候才开始第一次坐上火车?


迟子建:因为读了师范学校,离开山里了。以前从来没有,我都没有坐过火车,所以那天晚上上了火车,我觉得坐上火车是我一生非常隆重的仪式。坐在边坐上,列车的玻璃窗有很厚的霜花,我就用指甲划开那个霜花往外望,窗外黑乎乎的,看到只是一闪一闪,树在暗夜当中分明的暗影,一闪一闪的过去,这种感觉都是我经历的那种美好的苍凉。


夏榆:看你即便是现在,也会经常到乡下去写作。


迟子建:我现在的居所在县城,就是面对着山,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环境。但是它是属于这个县城最边缘的,就是完全接近自然,我窗下就是河。每天下了楼步行五分钟就到那里了。整天看到就是捕鱼人,种菜的人等等,我跟他们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赶鸭子的人,放羊的人,都能见到。虽然是一个县城的边缘,因为它是界于农村和乡镇之间的那种县城。还保持着那种很原始的生活状态。那是大兴安岭中部,中部的一个县城叫塔河。



▲大兴安岭——塔河。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夏榆:是你自己买的房子吗?


迟子建:原来是我和爱人的房子,后来他过世以后,这个房子我买下来了。可能我对这个房子,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从文学情感上,这个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现在每次回到那里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动。而且觉得死去的人都在活着,而且你跟曾经过去的人,曾经一起看过你窗外所有的风景,我觉得这是一种挺温暖的记忆,觉得这些山河都比人有感情。


我们很多人追寻沈从文的足迹,去看湘西,我觉得是看不到沈从文骨子里的那种东西,我也相信将来会人去大兴安岭,因为看了我小说去北极村旅行,他们有可能会失望,或者觉得这个地方风景如画,但他们看不到它灵魂里的东西。没有真正的和它同呼吸共命运的那种感觉。



▲沈从文


夏榆:你的心与故乡的互相印照,这样在写作会获得独特性。


迟子建:肯定是。如果是十年前,我可能还会有所游离的话,那么到了我这种年龄,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不可改变的。这是上天赐给你的一个爱人,我觉得你要好生的呵护着。它会呵护我,我也会呵护它,是这样的一种关系。这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真应该感谢上苍让我生在那样一片地方,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夏榆:据说你平时很少上网?你是在抵御网络么? 


迟子建:我觉得互联网不重要,在美国的时候,因为刘恒上网,他教我上网,然后我在那儿上了几天网,我觉得非常无聊。如果作为一个通讯手段我不拒绝,发一个稿件非常快捷,这不过是一个现代的工具,可如果说把它当做一种资源,或者说写作的一种依靠,我是很怀疑。我觉得作家的生活越单纯越好,我每年写的作品虽然量非常大,但是也不过三五篇小说,我会把它打印出来,到邮局把它寄掉。用这种很原始的方式,我觉得也挺好,我已经很习惯了,没有觉得什么不方便的。我想整个文坛,大家觉得很多作品千篇一律的腔调,或许是电脑也悄悄的修理了人脑,思维的方式等等。我写小说有些是手写的,《伪满洲国》就是用了六个很大的笔记本。现在还有六本厚厚的大笔记本存在那里,但是它也带来一些麻烦。那时候我刚结婚,我常回到我先生身边去,我走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我要带着我写的这种文稿走的时候,我都要跑到复印社把它复印下来备份。否则丢掉了这几十万字就惨了。旅行的时候我就这样做,我也没觉得特别的不方便,而且拿着本子在火车上也可以随便写几笔,是一个很随意很悠闲的环境,像一个农民扛着锄头,想什么时候去劳作就什么时候去劳作。


迟子建作品《伪满洲国》


夏榆:《伪满洲国》在你的写作生涯算是重要作品么?你现在怎么看这部作品?


迟子建: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作品。从体力上讲,都对我是一种考验。我是九八年开始写,那时我写了大量的中短篇。而且也出版过两个长篇,但我都不是很满意。当然不是说我要借助《伪满洲国》要改变风格,刻意写一部大历史的作品。相反,我从小——我姥爷曾经给日本人淘过金,三十年代的时候。满洲国那个时代的故事我听老人讲的太多了,包括日本人的故事,包括东北光复以后,苏联红军过来了一些事情。我觉得那时候东北的生活状态,就是伪满的这十四年,是很丰富的一段历史。可我们在史料上看到的都是写溥仪等等的,写傀儡皇帝怎么样登上满洲国舞台以后,怎么样被日本人指使做什么什么样的坏事。我就想那时候东北的老百姓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还是想写那种日常的生活。写日常化的东北老百姓在伪满十四年的生活。


我觉得惨烈,或者惨痛的生活更多体现在人的命运和境遇,而不是大的历史。那个时代的灾难,包括屠杀等等,像平岭山大屠杀等等。杀了一个村庄的人,这个我也都做过考证。那么都是老百姓去遭殃,所以我说大人物在时代历史当中在风云当中,他起到的是掌舵的作用。但是沉船以后受难的永远是平民。还有那个时代也有人性。有一些日本人也不是我们想象的完全那么坏,也有一些很坏的中国人做了汉奸。所以我觉得一个文学作品的出发点要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不要做那种政治上的、道德上的判断,类似历史教科书那种判断。对于小说家来讲是没有意义的,也没有价值的,对文学来讲也是一种伤害。小说家要做的就是给人以人性的意义。


夏榆:《伪满洲国》更多是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呈现历史情境。


迟子建:我还是用日常化的生活营造满洲国,是慢慢去推进。小说全是日常社会的事件,包括我写了一些弹棉花的,卖油的,还有教书匠等等。写了很多,还有土匪,各色人等吧,他们是属于这个社会各个层面的人,都在承受着那十四年的生活。有苦难、也有欢欣、也有生老病死、也有爱情,我觉得这是真正的一个满洲国时代的生活状态。把日常生活写足了,那么这个历史才能出来,否则我觉得这个历史是个空架子。我就想还原那段历史,给它以人性的意义。而且我不喜欢历史小说,就是说张着一副血盆大口,就是说要吞掉什么的那种气势。我不想那样,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伪满洲国》的出版有点身不逢时。


夏榆:《伪满洲国》出版以后,外部对它的反应如何?


迟子建:我觉得不是很恰当,就是说在这个时代,尽管它出版了六年了。销量还比较稳定在文学书类里面。我觉得不满意就是说,起码看到原来的一些评论,甚至是现在的,认真地读这部书的很少很少。我觉得这是我的悲哀,你不能指望谁会认真地去读一部七八十万字的作品。


夏榆:你写作的时候,对外部有期望么?


迟子建:当然不期望。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做《伪满洲国》的资料做了七八年,在九八年开始动笔写的。那时候我写这部长篇是无论是心情、体力都是最佳的时候。因为我知道写这个长篇耗费我的体力,我那时刚结婚,精神状态是最好的一年,体力充沛。写长篇小说是需要体力的,我就开始写这部小说。严格来说,那时候中国文坛的环境我又不是不清楚,我不会为了它而去改变我的什么。我的写作是我自己的一条河流,我想流到哪就流到哪。


夏榆:你现在对小说怎么看?看到你写过对写作“伟大小说”的思考,对小说的写作你还有更大抱负么? 


迟子建:对小说的看法,我觉得肯定会随着年龄增长会有变化。但我觉得本质是不变的,比如对土地的感情、包括我说的“伤怀之美”、朴素的境界、日常生活化的写作,我觉得这些特质我都不会放弃。我要建构的文学,不希望是呐喊式的,希望是涓涓细流似的。还是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你看我写《额尔古纳河右岸》,它是对一个部族百年历史的书写。我还是选择从一个小的方面开始入手,写故事写人性,我觉得这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不会在艺术上发生巨大的裂变,会有变化,在一些细部上会有。



▲迟子建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


夏榆:你看重文学的经典性么? 


迟子建:经典永远是美好的,经过千万年淘洗,大浪淘沙以后留下来的那几粒金子。我觉得古典就是恒星不是流星,现在这种一闪即逝的流星太多了。所以我读书我都读那些老书。重读托尔斯泰,雨果这些人的作品,我觉得在这个时代看还是有一种力量,他那种艺术魅力是不可取代的。那是一种大情怀,经历了那么多时代,你说那时候批判现实主义也好,或者是浪漫主义时代也好,到了今天。你现在不是日新月异了吗?拿出一部作品跟它比比看,在艺术上没有真正的锋芒,而它们恰恰还是有艺术的品位在那儿,像一座高山一样,你还是只能去仰望它。


“在这个时代,我愿意做一个古典者”


夏榆:你现在的写作状态和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有多少时间用来写作,有多少时间用来阅读?


迟子建:基本上不写作的时间就阅读,不阅读的时间也要写作。我觉得读书是很重要的,读书就跟喝茶一样,你每天不读就觉得身上很紧,很不舒服。写作的状态就是,一个东西想成熟了我会全力以赴。我不像别人可以同时写几个作品,我写《伪满洲国》的时候,在那两年时间中断了其他中短篇的写作。写短篇或者中篇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做完,才能做其他的。我会全力以赴,但又不是格外刻苦的那种,不是说要熬夜,通宵达旦什么的,我很随意,可以随时进入工作状态。生活当中我比较简单,喜欢做点好吃的,散散步,仅此而已。


夏榆:平时朋友多么?看你这几年也不停的出去,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家访问。这种访问的经历对你有多大的影响?


迟子建:我的朋友不多,我不是喜欢扎堆的人,而且我在人很多的场合反而觉得很孤独。我一个人待的时候,觉得世界很广阔的感觉。我很怕热闹,但是这几年也参加了一些很热闹的活动。


有一年在挪威的时候,是2000年。王蒙、王安忆还有刘恒几个人去那儿,每个人有一个大约是十分钟的演讲。我觉得那段结尾的话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很小的时候在北极村长大,十七岁第一次坐上火车,那时候我觉得世界就北极村那么大。我没见过外部世界,我觉得生活就应该这样,世界就是这样。就是冬天很漫长,有的时候全是夏天,有的时候又全是冬天的漫长黑夜,这就是世界。后来长大以后,我见到了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风景,就觉得原来世界太大了。可是你又走了很多地方以后,回过头来又想,其实世界还是我所知的那么大,原来我想的是正确的。我的北极村,它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我整个的生活世界、文学世界。我觉得只要把这个村庄领悟透,咀嚼透,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所以我后来就说,我见到了更绚丽的人和更多的风景之后,回过头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


2008年9月13日,漠河北红村黑龙江畔风光,“中国的北极村”。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夏榆:你的家庭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在家里你受谁的影响大?


迟子建:爸爸对我有一点影响,妈妈是个家庭妇女。爸爸是1957年开发大兴安岭的时候去的,当时家里很贫穷,父亲六岁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爷爷把他带到哈尔滨他的弟弟家里。那时候爷爷的弟弟在哈尔滨的公园看大门,他家里也有好几个孩子。爸爸就住在他家里,爸爸在艺术上属于全才型的,比较有天分,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还对音乐比较敏感。爸爸在那儿上的高中,高中毕业以后,考上哈尔滨音乐学院。考的小提琴专业,那时候音乐学院第一次招小提琴专业,他居然就考上了,可是家里没钱供他上学,寄养在别人家里。后来开发大兴安岭的时候,他就悄悄报名来到大兴安岭。他离开哈尔滨以后一直没回去过,直到去世。


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早晨被爸爸拉琴的声音吵醒,爸爸还喜欢《红楼梦》什么的,有时候也讲一些故事给我听。他特别喜欢曹植,我的名字叫子健,是曹植的字。因为他太喜欢曹植的《洛神赋》,所以起名字的时候一定要给我起子健的名字。我觉得爸爸这一生挺不幸的。他很喜欢喝酒,有时候喝完酒拉琴的时候,他会掉眼泪。我身上的那种伤感基因可能是从他身上来的,但是我没有继承他的音乐天分。



▲迟子建作品《群山之巅》


夏榆:你的写作获得成功以后,你爸知道吗?


迟子建:爸爸很希望我在文学上有一番造就。但是他只看过我的第一篇小说。《沉睡的大固其固》发表以后,那是1985年,发表小说在那个县城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爸爸到处跟人说,他是中学校长,传来传去让人看我的小说,他说我们家姑娘以后要成作家了。后来《北极村童话》在《人民文学》发表,1986年第二期,我爸爸是一月六日去世。我拿到那本刊物时他刚去世,那是他最想看的一篇小说,他知道要在那发表,当时《人民文学》影响又很大。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我说我拿到那本刊物的时候想到爸爸,那本刊物都被我哭湿了。


夏榆:后来又发生你个人的生活变故。生活的创痛会不会让你在进入写作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


迟子建:可能。就是情怀不太一样了。以前还会想让写作风格更唯美一些,对人生苦难的了解多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也多是从别人那里。但是你亲身经历和感同身受是不一样的,2002年,我觉得生活发生了一次大地震,往往大地震之后长出来的新的生物会非常茂盛。会有呈现另外一种生机。开始经历这种创痛的时候,我就用写作来逃避。2002年春天,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其实我不是为了要写什么,只不过我想要阻止自己回到现实生活里。我要到虚构的生活里,我忽然觉得我为之拥抱的、很衷情的、甚至视它为生命的现实生活,那么轻易的就把我给抛弃了,能那么快地把我生活变成另外一种状态。可是我的写作生活,我所塑造的人物还在,很安静的。所以那时候我就突然告诉自己,有一种生活——我虚构的生活它们是永恒的。它们一直陪伴着我,在现实生活当中和我在一起。我的笔进入那个世界,我是跟老朋友在一起,有很多人支持我,安慰我,进入那个世界之后,我觉得获得解脱,就像一个人在看医生。



200912黑龙江漠河北极村的冬天。伴着日出远处的炊烟和近在咫尺的雪堆韵味十足。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夏榆:当时听到你的生活出现变故,我很震惊。那时候应该是你的状态最好的时候。


迟子建:对,写作状态算是最好的时候。那时刚结婚,而且我确实在个人情感生活上比较挑剔。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很好,我不是一个很喜欢谈个人生活的人,但是确实这个婚姻生活给了我很多,突然的变故让我难以承受。后来我想通了,这就是命运。一场风带走了一片树叶,你不能责备这风剥夺了什么。命运给我的,我只能选择承受。


那年春天的事情。我处理完丧事,正好是大兴安岭的初春,五月中旬,树开始绿。真是奇怪,我每年看到春天来的时候,觉得森林的那种绿是美好的,可是那一年我觉得那种绿是伤楚的,就像流着泪的那种绿。在那一年,我对世界万物都有了深切的体察,不管是行走在山里,还是回到家中,很容易就触景生情。有很长时间我很怕别人提起这创痛,中央电视台有个《讲述》栏目,有一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迟子建,我们想请你来做一期节目讲述你的情感故事。”我当时很恐怖,我几乎是吼叫着说:“我永远不会讲述我的事情,永远不会。”真的,我觉得对我来讲这是生命最沉痛的一页。刻骨铭心。但我觉得它也真正丰富了我的人生。


撰稿/夏榆



▲夏榆新书《在异乡的窗口,守望》、《在时代的痛点,沉默》


关于夏榆



夏榆,作家、资深文化记者。多次访问海内外思想、文化、政治精英,报道大量具有公共意义的人文事件,成为记录时代变迁和社会转型的文本见证。应邀访问瑞典、挪威、波兰、德国,自2005年起,多次报道“诺贝尔奖颁奖盛典”。著有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在异乡的窗口,守望》《打开一个封闭的世界》《物质时代的文化真相》《她们的立场,她们的倾向:女性知识分子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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