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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源沧:以“美”为标准的摄影家 | 谷雨推荐

狄一安 尤文虎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19-12-18


狄源沧为女儿拍的成长记录。


他是1940年代的北大高材生;从1950年代就开始向摄影人介绍中外摄影师的重要作品;他参与了新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摄影杂志的创刊;他热爱音乐、美食、绘画、文学,撰写了包括摄影与诗、摄影与音乐关系在内的大量文章;他讲课风趣幽默,广受好评;他的学生有不少是“四月影会”的成员;他去世后众多摄影界名人撰文悼念......今天是狄源沧去世十五周年,让我们以女儿狄一安的视角走近狄源沧。



 我的父亲“狄老先生

撰文 /  狄一安

改编 /  尤文虎


“狄老先生”是爸爸在家中的“官称”,我们和我妈聊天的时候,都习惯称他为“狄老先生”。


从小到大,他不曾为我们做过一顿饭,买过一件衣服;也不曾替我们辅导过一次功课,开过一次家长会。作为一位父亲,他也许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但他却为我们姐妹俩留下了无数的照片。那个时候中国摄影学会的阿姨说:“那么多孩子,就狄源沧的两个女儿最漂亮。”我们多幸运,长得漂亮,还有个摄影家当老爸。


差不多从我开始记事儿起,爸爸就时常不在身边,家里只有妈妈和姐姐。但是每隔三个月的某一个早晨,我一起床,就会发现狄老先生躺在外屋的床上——爸爸从干校回来休假了!那是在“文革”初期,到现在我都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在我睡觉以后才到家,天津,又不是很遥远。


干校对我来说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狄老先生每次回来就会给我讲一大堆好玩的事情:


他们盖房,技术活他不会干,只好让他负责和泥,并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啃泥狄”;


他们养羊,到了冬天没有草吃,只好喂它们吃报纸;


他们有一同事,叫朱家实,每天吃饭时间,他们就说“给猪加食了!”;


他们种粮食,因为静海近海,土地盐碱化非常严重,种子播下去经常是颗粒无收,于是请教当地老农如何才能提高产量,老农见左右无人,就教了他们一高招:“你把发给你的种子留下来,第二年交上去,一定比种完了收上来的多!”……


这么多好玩的事情,我真想去亲身经历一下,因此常常磨着他带我到干校去玩,他不肯,吓唬我:“我们那里是军事化管理,墙上都有人站岗,问你话一下子答不上来就要开枪的!”我本来就是一个结巴,听说有性命之忧,当然不能去找死。因此,天津市,静海县,团泊洼,文化部五七干校对我来说就永远是一个邮寄地址了!


干校里喂猪的狄源沧。


狄老先生是一位很纯粹的艺术家,他生活中的一切都以“美”为标准,除了“美”,他似乎不关心任何事情。


1975年,干校终于解散了。刚从干校回来的狄老先生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上班,大部分时间就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把儿童椅上,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一边看画报,一边用剪刀修理着下巴上的胡须,看到好东西他就用这把剪子剪下来,贴在自制的大本“月报”上。


他剪画报可以剪得非常直,我试过好几次,再努力到最后都要歪一点,他告诉我这是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能达到的水平,他从上大学起就被同学称为整天写写画画、剪剪贴贴、拍拍照照、吃吃喝喝的人。不管是书、杂志,还是质量很好的画报,只要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当时就要剪下来,绝不手软。那时候我妈经常抖搂着一本剪得七零八落的杂志气愤地说:“剪成这样才给我看,以为我不认识字吗!”


文化部五七干校的艺术家们


除了在家里看书剪报,其余的时间他都跑出去到各式各样的人家里去玩。那时候什刹海附近住着很多名人,国画大师吴冠中住在会贤堂,工笔大师潘兹住在后面的胡同里,漫画家钟灵也住那一带,相声大师侯宝林离我们家最近,就在一拐弯的羊角灯胡同里。


有一天,我正在门口玩,看见狄老先生脖子上挂着相机,手提三角架从门口出来,就问:“爸爸,你要去哪儿啊?”“我要去侯宝林家给他拍照。”侯宝林我是知道的,说相声的嘛!“那您能带我去吗?”这是我唯一一次随狄老先生到人家去拍照,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侯先生家住院里的两间南屋,院子挺大,下午,一院子阳光。他家还是纸糊的顶棚,都黄了,而且掉得乱七八糟的,我跪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家的顶棚叹气——这是什么破房啊!进了门儿,狄老先生并不急着拍照,先聊天。


侯先生说他一直在这一带住,在哪儿哪儿学艺,在哪儿哪儿说相声。听说我们住在兴华胡同,他也不忌讳,说经常在那一带要饭。聊够了,还到院里给我表演“白沙撒字”,知道我们是上海人,临走就用上海话跟我说再见。我自小在北京长大,上海话一窍不通,哪听得懂啊!侯先生魅力十足,我一下午注意力全在侯先生身上,狄老先生给侯先生照没照相,什么时候的,怎么照的,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夏衍。


狄老先生去的干校叫“文化部五七干校”,里面是一大堆艺术家,搁在现在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吓死人的大牌儿。“文革”刚刚结束,在这些艺术家们还没有大红大紫,可以随便见,狄老先生看准时机,采用上门服务的形式,轮流到艾青、叶浅予、李可染、刘继卣、张仃、黄苗子、彦涵、丁聪、吴祖光、阿老、姚雪垠、米谷、夏衍等人的家里,为这些老艺术家拍了不少照片。


到这些人家里去,除了照相,当然也少不了噌吃噌喝噌东西。


狄老先生最喜欢吃鸡,尤其是鸡腿,他曾经幻想把母鸡与蜈蚣杂交,让它们长出好多腿儿来。有一阵他经常去京剧大师荀慧生家,原因就是荀夫人张伟君每天都要吃一只鸡!


除了吃,当然也偶尔也能骗回一两张画儿、几本书,还有很多笑话儿。有一次,他去给白雪石先生照相,白先生正在为别人画一幅八尺,狄老先生看着不错,就动起了歪心眼儿,故意在一旁拼命贬那幅画,这不行,那不好,终于把白先生说动了:“算了,这个我不要了,另画一张送人吧!”第二天,这幅“不好”的画就挂在狄老先生的床边上了。


 用减法合作出绝世佳作


偶尔,这些大艺术家们也到我家里来坐坐。


有一天,我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穿一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领子洗得发白,并且起了一圈毛儿,像是个农村老头,就问人家找谁,听说是找父亲,就说:“我爸爸没在家,您是……”


“我叫吴冠中。”


吴冠中先生似乎经常到我家来,听姐姐说,她也接待过吴先生一次,而且发生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天狄老先生也不在家,姐姐就请吴先生进屋说话,吴冠中先生坐下闲聊了几句,就看到书架子最上层的中央正正经经地摆着一只盘子。


要说起这个盘子也蛮有来头,米谷叔叔的大作。1974年米谷叔叔获准回北京养病,闭门在家,无所事事,就迷上在盘子上作画。他买了很多白盘子,画上花鸟虫鱼后送人,我家这个盘子上的是只画眉,正回首盯着地上一只蚂蚱,准备一口吞下去。


我对这只鸟的印象很深,特别喜欢它颈下的茸毛,只是几颗颜料散在那里,就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很神奇。


因为画得好,全家都很喜欢,特意配了架子,放在屋中最显眼的地方。吴冠中先生对这只盘子端详了半晌,对姐姐说:“这幅画里如果没有这只蚂蚱反而更好,你看,这只小鸟正在地上找东西吃,找什么呢,让大家自己想象,这幅画的意境就出来了。”姐姐听了吴先生的话,深以为是,等吴先生走了,就找出一柄小刀,把这只蚂蚱给“喀嚓”下去了。于是,一幅由两位大师用减法合作出来的绝世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米谷。


其实狄老先生自己也会画几笔,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些木刻学习班、速写学习班。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会想起学摄影,他说:“我原来是想学画画的,我要画一匹马,刚画了一笔,它就跑了!我就想要是能把它定住就好了,于是就想到了摄影!”狄老先生的画只限于速写,有一次他在干校里抓到一只虾,就把它养在玻璃瓶子里,每天用钢笔为它画一张速写,大概画了二十多天,终于把这只不幸的虾画死了!


看书只看汪曾祺


“喝茶爱喝冻顶乌,看书只看汪曾祺,不是世间无佳品,稍逊一筹就——”,这是我刚刚在《汪曾祺全集(六)》扉页上发现的狄老先生在1999年11月7日作的一首小诗,最后两字应该是他当时没到找到合适的字,卡壳了。


我与狄老先生有三个相同之处,第一就是我们俩人都属虎,第二是都喜欢吃,第三就是都爱看汪曾祺。我小时候很看爱书,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书架子,那上面的书被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记得妈妈曾经长叹一口气说:真可怜,就那么几本书,来回看。


后来我在小黑屋的地上发现了一堆书,应该是“文革”期间被妈妈藏起来的大人看的书,我也不敢跟妈妈说,常常偷着去看,看完了仍放回书堆里,其中看得次数最多的就是汪曾祺写的一个小小的散文集《羊舍的夜晚》,是汪老1961年写了散文《羊舍一夕》后应少年儿童出版社之约写的。


“文革”结束以后,汪老在几位老朋友的怂恿下重新开笔,经常能在《北京文学》这本杂志上看到汪老的小说或散文。每次汪老新文发表,我和狄老先生都欣喜若狂,看完还要剪下来贴成大本,集中欣赏。


1982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北京文学创作丛书,很意外地,记得是排在倒数第二位吧,有一本《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狄老先生马上买了一本。


那年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狄老先生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也想要一本汪曾祺的小说集,他说那容易,立时三刻买了来,拿起笔来就为我题字:“祝贺虹妹20岁的生日,狄……”哟!这可怎么办呐,我怎么写上狄啦!我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就写狄爸爸吧!”


狄源沧在汪曾祺小说上的批注。


从那以后,汪曾祺先后出了近三十本各类文集,而我也一直在为狄老先生收集,像1987年出的《汪曾祺自选集》、1989年的《蒲桥集》以及后来的《汪曾祺小品》《榆树林杂记》《塔上随笔》《去年属马》等我都买过。


其中最让我困惑的是《蒲桥集》封皮上那段介绍:


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即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我反复读这篇文字,心想:这是谁,这样懂得汪曾祺?一篇介绍也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定是大家!后来才知道竟是汪老在自吹,怪不得呢。


其实狄老先生也干过这样的事,有一年某报发了一篇李姓记者写的《狄源沧专访》,我看了觉得不错,就问这个记者是谁,文笔挺好。谁知狄老先生干脆利落地告诉我:“我自己写的,连问题都是我自己提的!”瞠目之余又觉得好笑,心想这样的记者我也能做。


1998年,我在中关村的“风入松”书店,看到一套八本的《汪曾祺全集》,挺贵,就打电话问狄老先生要不要,他一叠声地说:“要!要!要!”从此这套书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狄老先生的床边,在他数次脑血栓,基本不能写字的情况下,书上还留下许多写得不成样子的心得笔记,精彩之处划有弯曲的横线,看着真让人心酸。


后来狄老先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这辈子最感激我的事情就是为他买了这套《汪曾祺全集》。我曾多次暗示想借一本看看,全部被狄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等我那个什么了,你才能拿走!”


  狄老的“节奏与韵律”


除了照相,音乐是狄老先生生命中最重要东西。据我所知,他曾经用一幅徐悲鸿的马换了一个双卡录音机!他有无数的磁带、光盘,从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到梁祝、二泉映月,到邓丽君,徐小凤。


我经常在盘盒上看到这样的字迹:“精品,自用,绝不外借!”晚年他患脑血栓行动不便,还让我姐姐搀着去卖光盘的商店,颤颤巍巍地走进去问人家:“有舞曲吗?”


狄源沧《摄影艺术中的节奏和韵律》手稿。


我第一次听狄老先生提到“节奏”这个概念是在四十年前。1975年,“文革”后期,整个文艺界的气氛渐渐松弛,很多老演员都得以复出。


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难忘的战斗》就起用了很多老演员:程之、陈述、白穆、顾也鲁等等,正好这个电影里有一大堆地富反坏,就给他们一人分配了一个坏人,个个演得出神入化,精彩绝伦!


这电影里的正面人物是当年的大帅哥达式常,说的是我军的购粮队和各种阶级敌人争夺粮食的故事。


狄老先生非常欣赏这部电影。那天我们去护国寺人民电影院去看这部电影,我甚至记得我们坐在第三排单号,看到我军的运粮船被敌人拦截,发生激烈战斗,整个银幕上都是烟雾,枪声响成一片,最终敌人终于被打跑了。镜头一转,是几个妇女在河边愉快地讲述战斗胜利的过程,耳边也响起了轻松的音乐,我也不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时狄老先生突然对我说:“你看,这就是节奏!极度紧张之后马上的放松,就是导演节奏掌握得好。”这个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狄老先生话也言犹在耳。


节奏,就这样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植入我的心中,并且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把节奏这个字无限放大,完完全全地融入了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无论是行车、走路、吃饭、喝水,还是社交、搞科研、做实验;甚至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我都希望能够掌握一个合适的节奏,在事情将满不满之时及时收手。正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掌握节奏,是幸福生活的充要条件。


不过狄老先生这一辈子可说是过得是乱七八糟,似乎并没有掌握好生活的节奏,但是他却成功地把“节奏和旋律”融入照片中,把音乐和摄影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完美地结合起来,各自赋予它们新的含义。


“文革”末期,有很长一段时间,狄老先生迷上了用慢门拍流水,山中的小溪被拍成白色的线条,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以肯定狄老先生是从这些朦胧的小溪中悟出了“摄影的节奏与旋律”,他常常拿着一张溪水的照片给我看,用手划在那些白色线条上,你看,这是不是‘滴咙咙',那儿——”他的手扬起来,在空中划着圈,“那是咚咙咚咙咚咙,是不是?”他兴致勃勃地问。


我虽然是一个完全的摄影和音乐的外行,在他的解说之下, 也能感受到一点照片中的节奏和旋律。这段时间,狄老先生开始出入于各城区的文化馆,在很多摄影学习班中讲课,推广他的“节奏和旋律”。


一九八一年,狄老先生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讲座,我亲耳听过他讲的《摄影的节奏和旋律》,上千人的大礼堂几乎坐满了,狄老先生抬着头,手中的笔好似一根指挥棒,边唱边讲。


讲台上放着一堆照片和一堆录音带,他放好一张照片,就挑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放一盘,错了,再放一盘,又错了,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我却看得心急火燎,恨不得上去替他操作。可是当听前排人说“我最喜欢听他讲的课了”,心中又感到无比得意。


1979年,讲课中的狄源沧。


  狄老与庄学本


摄影界的人里面,狄老先生一直和庄学本有非常密切的来往。


1955年,狄老先生从部队复员,调到《民族画报》工作,那时候《民族画报》还在筹备阶段,他就先负责《中国佛教画册》、《中国穆斯林画册》等系列画册的编辑工作。这套画册编辑组的组长是庄学本,他是我国第一位深入少数民族地区摄影采访、第一位登上贡嘎山顶峰的摄影家,为人极为诚恳和善,狄老先生说他们两人“情同手足,亲如一家”,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庄学本伯伯,他经常到我家来,狄老先生也时时到庄家造访,一去就是一天,因为庄学本伯伯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已经快到大兴了,骑车要很久。


印象中庄学本伯伯的身材非常高大,长圆脸,嘴唇很厚,人极和善,冬天永远围着一条驼色的长围巾。但不知为什么,大概他总是一幅邋遢相吧,我老是很怕他,一见他来就一溜烟地跑得远远的。更可笑的是,我从来不知道庄伯伯是个摄影家,只知道他是爸爸《民族画报》的同事。


小时候,我极爱读书,什么都爱看。在一本旧杂志上,我发现了庄伯伯写的一篇很专业的文章,是讲如何从活的獐子体内取麝香。


因为传统方法取麝香是要将獐子杀死后才能得到,大有杀鸡取卵的意思,为了保存獐子的性命,提高麝香的产量,庄伯伯亲自设计了一个专门的装置,将獐子放在上面,有一个勺状物可以探入獐子体内,一摇还是一转,麝香就会落在那个装置里的收集袋中。


也许是因为我科学家的基因太强,也许是因为有附图,总之这篇文章我看得格外仔细,并且认真琢磨过那套装置,所以留下十分深刻得的印象。后来我发现这篇文章作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科学家,而是常来我家的庄伯伯时,大为吃惊,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弄这么专业的事情。


1984年,庄伯伯去世后,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狄老先生正在接待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以为是学生,并不在意。


没想到狄老先生极为严肃地对我介绍说:“这是庄学本的儿子”,然后还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意外的话:“你们以后要互相照顾!”狄老先生一辈子都没用这么正经的口气跟我说过话,我感到意外并不是他让我与这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互相照顾,而是那种他从未有过的语气。我吓坏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又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狄源沧子弟证”


1978年夏季,狄老先生开始了他一生中的另一项重要的事业:开始了对青年一代的摄影辅导工作,他自己吹牛说:“人们反映,听我的课,既能学到许多实实在在的摄影知识,又幽默风趣,令人乐而不倦。”


 ◇ 讲课的狄源沧。摄影/卢援朝


那一段时间下午他经常骑着车出门,问他去哪儿,他总是回答:“到池小宁家去。”池小宁家离我家不远,就是新街口附近的新太平胡同里,那个院儿我没进去过,只记得有一次路过,看见门口有一大片自行车,我就非常自豪地对同行的同学说:“我爸爸就在这院儿里讲课。”


后来,家里常常有学生来访——孙青青、范生平、李恬、任曙林、程惠林、郝贵平、张小平,还有后来跟狄老师一起调到《中国乡镇企业报》的乔仲林。印象最深的是孙青青和范生平,他们俩个的名字像是连在一起的,永远同时出现在我家;任曙林,他是一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还有李恬,我记住李恬完全是因为他妈妈是著名的电影演员凌元阿姨。我年龄比他们略小一点,跟他们却很说得来,常常站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


有时候,学生也会帮忙我妈妈干点活,记得有一次,我家的房子漏了,就搬了梯子,让程惠林爬上去铺油毡。程惠林这个人话多不,可是特别肯干活,身上也有点功夫。人家在房顶上干活,我们就在下面继续说笑,等要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梯子不见了,正张罗要梯子的功夫,程惠林已经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我们这些不干活的人不但毫无愧疚之感,还要出言讽刺:“跳下来算什么啊,人家一跺脚还能再上去!”


再后来,狄老先生的学生越收越杂,我就完全不认识了。最可笑的是狄老先生自己也记不住,他曾经叫我打印了很多张类似“狄源沧子弟”的证明,但却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条件,才能获此“殊荣”!


狄源沧与弟子们合影,图中文字标出者从左到右依次是:孙诚、许阳、王松、池小宁、张岚、李恬、杨光、袁师傅、忻迎一。


印象中我从未见过池小宁,我问姐姐:“池小宁为什么没到咱们家来过?”姐姐回答:“怎么会?来过无数次!”“那为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池小宁是那种特别蔫的人。”小宁去世前不久我才在网上找到他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无论如何想不起少年时期见过这么一个人。


任曙林在他的“池小宁周年祭”中这样写道:“2003年春节期间,小宁招呼大家去看望病重的老师。冬日的太阳像个鸡蛋皮,墙上似乎干枯的枝条在空气中晃动,并投下长长的光影,一只麻雀倏地飞过,在楼房间留下很大的声响。小宁一脚蹬在墙上,用手捻着干脆的树叶说着:上次见老狄是多少年前了。进屋后,老狄在卧榻上向众弟子问话,讲到小宁时,他清楚地说出小宁近年所拍的数部电视剧,师生在谈话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春节,是狄老先生最后一个春节,他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学生,我很欣慰。


  一生的挚爱,也是一生的痛


狄老先生走了以后,在系统整理他的资料时,我偶然发现他曾经历了不少杂志的创刊:


1949年3月20日进入华北画报社——1949年7月13日铅印的《摄影网》出版;


1950年8月华北画报社合并到解放军画报社——1951年2月《解放军画报》创刊;


1955年1月转业到民族画报社——1956年2月《民族画报》创刊;


1956年11月调到中国摄影学会——1957年5月《中国摄影》创刊,1958年7月《大众摄影》创刊;


1961年12月调中国摄影学会理论研究部——1962年1月《国际摄影译文丛刊》第一辑出版。这其中可以肯定的1957年创刊的《中国摄影》是狄老先生参与创办的,他被选为编委,并兼任执行编辑。


杂志,是狄老先生一生的挚爱,也是他一生的痛!被调离杂志编辑部后的几十年里,他都没有机会再做杂志的编辑工作。一直到1986年,才受《大众摄影》杂志的邀请,与编辑王大莉合作开辟了“摄影春秋”专栏,为读者介绍了一年国内外重要摄影信息,算是满足了他的一些心愿。


与编辑杂志的经历相仿,狄老先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了他的出书事业,连续出版了三本书《摄影佳作欣赏》《颐和园》《世界摄影作品欣赏》,照这种速度,他这一辈子著作等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狄老先生个子不高)。


但1958年1月他的《世界摄影作品欣赏》出版,5月《新闻摄影》就对其进行了批判,理由似乎是既然叫《世界摄影作品欣赏》,但里面竟然没有中国人拍的照片!这件事真是冤枉,狄老先生1956年出版的第一本书《摄影佳作欣赏》里,可全是中国人拍的照片呀!尽管1959年,狄老先生在《大众摄影》杂志做了检讨,但他轰轰烈烈的出版事业还是戛然而止,并且马上被下发农村种地去了。


 狄源沧1956年编著的第一本摄影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狄老先生出过很多本书,都没敢再提“世界”这两个字,全部改为“国外”“外国”或者“中外”。2001年,他去世前两年,才出了一套《世界摄影经典》。这套书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那套书里有一本《人体》。


狄老先生后期出的书都是一套一套的,每次拿到样书后,我家的气氛都好到不行,几本书大家传着看。记得我看到《人体》这本书时,大大的不以为然,说:“爸,您怎么还写这种书呀!”可等我看完了,一向小瞧自己老爸的我居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让老爸喜笑颜开、老妈频频点头的话:“这才是人体呐!”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如何使人体成为艺术,也让我真正了解了老爸的实力。


在狄老先生出版的所有图书中,我最喜欢的是那本五十年代出版的《颐和园》,我家现存唯一的一本是著名漫画家缪印堂叔叔保存下来的,书的扉页上狄老先生写道:“1995年3月缪印堂归还此书,离借书的1959年已约36年矣 源沧”。


狄源沧早期编著的摄影图书《颐和园》封面。


他在前记中说:在编写的过程中,张印泉、林杨、麦淑焕、张家骅、照耀等同志供给照片;张昕若同志赐题书名,为这本书增加了不少光彩。其实这书中用的大量照片,除了前记介绍过的,还用了蒋齐生、侯波、吴化学等知名摄影家的照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还用了我母亲拍摄的十一张照片,但在前记中却只字未提,母亲为此很是不平,常说:“哼,用了我十一张照片,等到感谢的时候就没有我了!”


听母亲说她当时是专门开了介绍信,才能进入到很多不开放的大殿中拍照的。当时殿内光线很暗,又不允许使用闪光灯,要保证图片清晰全靠手上功夫,母亲的摄影功底由此可见一斑。很多人看到我母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都以为她是旧式家庭妇女,可能连字都不见得认识几个。其实我父母还可以算得上是北大的同学,母亲聪明无比,不但照片拍得好,暗房技术更是一流,是我这辈子唯一崇拜的人。


狄源沧手工自传《经历》封面及内页。


几年前,我在姐姐家的书柜里发现了一套手工书,书的名字叫《经历》,厚厚的一共七本,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狄老先生早在1991年就动手为自己一生的经历做总结了,书的第一页,是他写的前言:


这本《经历》,实际上是我的自传。


自从1949年3月20日参加工作以来,“自传”写得可真不能算少,但都不值一读。它们总带有某种“交代”的性质,干巴巴的。


作为一个摄影家的自传,我想尽量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弄得图文并茂一些。


尽管一直在留心为自传积累资料,但始终没有正式动手。总有一个“是否为时过早”的想法。但在不久以前一次突发事变中,忽然感到自己离“死”实在并不怎么遥远。此外,身体条件、精神条件,也是江河日下,越来越差。等到动弹不了之时,再想写,就会悔之晚矣。于是,这才痛下决心,正式动起手来。


                                                                                                    1991年5月


这套《经历》详细记录了狄老先生一生的重要阶段,用的都是他长期积累资料中的精品,并配以详细的说明。捧着这套《自传》,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感谢上苍,让我今生有机会看到它、整理它,得以更全面地了解父亲的一生。

编辑运营/张建林 周双玲 校对/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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