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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垮掉的一代”,也是中国青年的切片

蒋春华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19-12-17

◇ 《驯马》剧照。


导演古涛的短片《去大海的路上》很多的意象元素,如马、火车、大海,都在他的下个作品《驯马》里得到了延续。


《驯马》里的主人公冬冬是一个波德莱尔式人物,来自普通的平民家庭,他不具备任何话题性和政治性,只是当代中国青年的一个特殊的切片。


采写 | 蒋春华

编辑 | 韩萌


记得上学时,编剧课上老师留作业让写一个被动型人物。这其实很难,因为我们看的大部分电影里的主角都是主动型人物,尤其在好莱坞电影里,需要一个英雄去主动抗击命运的不公,实现自己的价值。主动型人物身上比较容易呈现戏剧性,因为他是主动抗争的。


但在古涛导演的《驯马》里,主角冬冬却是一个被动型人物。他从小就不太愿意接受传统课堂教育,主动放弃了一部分社会化的过程。他丧失了一种像他哥哥一样在世俗上成功的能力,但是身上也保留了赤子之心的珍贵品质。

 

当和女友重逢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女友在大街上亲热;当他想要表达对哥哥的爱,就热情地去追着亲。我在影院里看到这些段落时身上起鸡皮疙瘩,因为我们很少能在中国电影里体会到这样直接的情感。我们的文化是把人规训得向内、保守、含蓄,所以才有了《小城之春》里到城墙上走走的桥段。


这部影片还提供了一个中国版本的“垮掉的一代”。正如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评委说的,“冬冬”是在法国新浪潮之后的法国电影里很少再看到的形象,因为这种人物存在的土壤发生了变化,但在当下的中国却是恰逢其时。


诗人于坚说冬冬是一个波德莱尔(《恶之花》的作者)式人物,波德莱尔是不上班的,他最反对上班,冬冬和他很像。在当下的中国电影中,我们很少看到像“冬冬”这样的人物。他只是来自普通的家庭、不具备任何话题性和政治性,只是当代中国青年的一个特殊的切片。


我们生活的时代,有点超现实。正如影片开场黑幕之后出现的被炸掉的市政府大楼一样,我们会质疑这个是否会出现在战争片里。


◇ 《驯马》海报。


杜海滨在《铁路沿线》的导演阐述里讲过,他们是一群被飞速前进的时代列车抛下的人。但《驯马》里的冬冬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好像是自己主动选择的。他选择不上学、不上班、不去发财致富,谈恋爱就好好地谈恋爱,不考虑以后。


但是,他的主动也导致了他人生的被动性。导演古涛在谈论这部影片的拍摄契机时,描述得很细致。其中最打动我的是冬冬趴在他肩上哭,他看到冬冬之前那种青春的东西不见了。这会是一部好纪录片的基础,使人产生去拍摄一部电影的冲动。作者开始怜惜这个人物,有了这层情感的连接,他也有了拍摄下去的好奇心。


纪录片是猝不及防的拍摄,是进入一个人的生活而流出来的素材,这会导致出现大量的素材,尤其对于拍摄处女作的导演来说。所以我看纪录片时很在意影片的结构。《驯马》这部影片在结构上很吸引我,它由两条线构成,一条是冬冬在昆明和广东的生活流线,一条是作者陪伴冬冬的北上寻根之旅。一条是现实意义的生活流动,一条指向一种精神的寻找。


这是作者在剪了四十多个版本、花了两年多时间探索而来的,这种坚持令人钦佩。这中间最好玩的是影片开头的黑场和结尾部分的声音处理,那是一个人在雪地行走的声音,在我看来它就是作者的脚步声。因为影片最后冬冬放弃了奔赴草原,而导演拿着摄影机走近了草原,回到了冬冬的故乡,其实这也是导演自己的追寻。这种巧妙的身份互换,其实是在说明这是一部作者电影,摄影机就是作者的笔,这条旅途是指向作者的内心的。


作者在处理人物与社会土壤的连接上是成熟并很有新意的,他将焦点锁定在人物身上,虚焦处的社会土壤则用简单但是有力的比喻去呈现。《驯马》并不只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电影,人物只是一个桥梁,最终要抵达的部分是人物生长的土壤,而这正是我们这些观者需要自己去想象和填补的。


回过头来看,我们自己是否正走在被驯服路上或者已经是被驯服的一匹马?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冬冬的被动是值得被赞扬的。

 

  去大海的路上,一切都是给予记忆的一种牺牲

 

谷雨:为了今晚与你的对话,我下午特意也走在去大海的路上,不过我看的是香港这边的大海。你的第一部短片《去大海的路上》取名的由来是什么?

 

古涛:它和这个片子的意象有关系。这个意象在风景的后面,我把它预设成有一片大海,这个风景中间有一条通往大海的路。这个意象和这部影片要讲的东西相契合,它们是一个归途,一个旅程。

 

我想要讲的是更为普遍的东西,“普遍”是指从地震这个议题中脱离出来,挖掘人类对自己存在的感知。人类所寻找、想抵达的东西始终是在路上的。

 

谷雨:我记得片头有一句普希金的诗——Everything is a sacrifice to your memory,我很喜欢,感觉里面的“牺牲”有种宗教意义,是打开这部片子的一把钥匙。

 

古涛:“Everything is a sacrifice to your memory”,我的理解是指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一种牺牲,是给予记忆的一种牺牲。这个东西很有味道。你如果是在一个漫长的时间中来观看,当中所体会到的意义就要多得多。

 

人类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历史中辉煌的过程,还是灾难性,最后都会写在人类的历史中。那么,对于个体存在也一样,生命每一次存在过的痕迹,最后都会留在记忆当中,那种发生都是为这个记忆去奉献、去献祭的。

 

在《去大海的路上》里,我选择汶川地震作为背景。就像很多反映地震的片子,很多眼泪、伤心、痛苦,而我是把人类所经历灾难这个境况,拉开了一个距离看,这不是冷漠,是拉开时间的一种距离。


◇ 《去大海的路上》剧照。

 

谷雨:这个片子拍摄的契机是什么?


古涛:我父母就是大地震的幸存者,他们住在都江堰,是震区当中幸存下来的人。

 

谷雨:我看过很多关于汶川地震的纪录片,你这部是给了我一种另外的视角,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样视角的?

 

古涛:这个视角是在剪辑中出来的。拍的时候,我只是凭着直觉拍了一些素材,是非常模糊的感觉。有些是虚构的,比如说我父母站在窗户边或者在废楼旁走过,肯定是摆拍的。但是没有关系,我觉得。因为我已经把这个事件放在一个巨大的梦境当中去了。

 

谷雨:那你当时拍的时候会不会自己觉得很迷茫?就是不知道目前拍摄的会组织成一个什么样的片子。

 

古涛:对,因为我也不知道,所以会焦虑。后来是我重新认识素材的一个过程。最终形成的结构是在剪辑的过程中才找到的,素材里有三种不同形态的影像。有记录的,也有虚构的,同时还有实验抽象的,把三个东西糅在一起,变成一个很混合的东西时,我感觉它很像一个梦。


◇ 《去大海的路上》剧照。


谷雨:这个片子的声音设计很有意思,感觉你是花了很长时间去做的,其实电影声音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尤其是纪录片里。


古涛:在国外电影界有一个专门的行业叫声音设计(sound design),在电影创作中非常地重要。但在中国电影当中我们看不到对这个行业的重视。声音是可以带来想象的。这个片子有60个声轨,细微到照片从手指间抽出的那个声音。它有非常细致的表现。实验电影是对影像、声音最极致的追求。


片子刚开始的那个风声,不是我现场录的。这个声音是从加拿大国家电影局的声音资料库中得到的,他们那些纪录片作者有这个传统:每次拍摄完之后,都会对当地的声音进行采集、入库。当我打开他们的声音素材库时,我被惊呆了,“太美了!”你“看到”那些声音的美。《去大海的路上》这个声音设计的方案就做成像乐谱一样,每个声音都是在和影像对位的声轨上被设计和定位。我做混音的时候,是拿着这个“声音谱”去找混音师的。


谷雨:我注意到你这部片子的结构,关于您母亲对梦的讲述,还有你的自述分别在首尾重复了两遍,这个就是单纯为了做这个结构吗?


古涛:对。这个是为结构而要求的。它相当于是一种写作,这个电影的结构是我在剪辑的时候才加入的,并不是在拍摄的时候有的。当时我母亲跟我说了很多地震带给她的影响,很多是心理上的影响,一种潜意识的东西,我后来觉得这些心理上的影响应该进入到这部电影当中,构造一个对梦的讲述。

 

  城市被不明的烟雾笼罩

这是梦境,也是中国当下现实的比喻

 

谷雨:你在《去大海的路上》里面有很多意象的组合,比如你经常用的马、大海,然后在《驯马》里又出现了,你是想把这个延续下来吗?

古涛:我其实不是有意的,真的。《驯马》里面有马,是因为冬冬小时候,他妈就想让他去做驯马师,他小时候是生活在呼伦贝尔大草原,马给他的记忆是很深刻的。

 

谷雨:我记得片子最后电视机里出现的驯马镜头,它让我想起《蒙古精神》里面那个电视镜头。那里讲的是在电视机的画框里偶然呈现出一段戏剧。

古涛:其实《驯马》结尾这个镜头也是很偶然获得的。我当时在重庆,因为动手术住院了,这个镜头是冬冬自己用手机拍的。他打开电视机,发现电视机里面正好播放驯马的场景,他自己就拍下了这一段。巧合的是我在医院看电视也正好看到这个段落。所以,这个驯马场景很多人以为是刻意去拍摄的,其实不是,所以我觉得是非常神奇的。遇到这种事我是有点害怕的,因为纪录片真正的导演是上帝,他在帮你的时候我是很害怕的,或者说敬畏,就感觉是注定的事情。所以这个意象是诞生于这个素材里的,它是本身在那个里面的,不是我强硬要赋予的东西。

◇ 《驯马》剧照。


谷雨:很巧的是《驯马》的开头也给了我一种梦境的感觉,开始是一个很长的黑场镜头,接着我们听到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路的脚步声、火车声、马蹄声、雷雨声,最后画面是一团弥漫的尘土从银幕里撒出来。

 

古涛:这些声音出现在前面的黑场和后面出字幕时,它们是相互呼应。呼应和《去大海的路上》是有点像的,就是我把整个的故事放在了一个梦境里,感觉好像是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有马群跑过,有火车开过,之后进入到一个非常超现实的场景当中:城市被不明的烟雾弥漫着、笼罩着。

 

谷雨: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

 

古涛:说它是梦境也好,说它是中国当下的一个现实的比喻也好,都是非常贴切的。我觉得需要给这个故事一个背景。如果要从功能上来讲,它还是给你一个梦的感受。

 

谷雨:黑场的时候,有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路的声音,我的感受是这个雪地里走路的人可能是你。

 

古涛:对,你可以这么理解。开篇的黑场声音可以理解成我的,也可以理解成冬冬的。因为我们从影片的故事上来看,最后我们踏上回海拉尔的路,人物冬冬没有去大草原,而我去了。我看到了马,也看到了火车。反过来,如果是冬冬的话,也是成立的,我觉得像这种梦,在我和他的梦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梦里的马、火车。

 

谷雨:所以这也是你把电影首尾处理成比较荒诞、比较像梦的感觉,就是有点在隐喻整个当下社会,把冬冬这个人物存在的环境描绘出来。

 

古涛:对,中国的很多现象都很超现实,冬冬和我们一样,身处在这样的时代。

 

◇ 《驯马》剧照。


谷雨:被炸掉的大楼,怎么拍到的,是巧合吗?


古涛:不是巧合,拍的过程中,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感觉这非常重要。因为现在的中国是一个不断拆掉又不断重建的国家。爆破、拆迁是现在中国现实当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现象。

 

当听到要拆这个政府大楼时,我还是蛮惊讶的,因为昆明这些楼对我来说,是有记忆的。这么多年,它已经是一个中心立在那里。突然一夜之间,那个地方要建立一个财富中心,政府搬到郊区外面去,重新建一个新城。任何一个昆明人,看到都会有所触动,我就是其中之一。它对昆明来说是有历史性的影响的。

 

从那以后,昆明真的是发生了天覆地的变化,房价暴涨,大量楼盘兴起,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重新改变了城市的结构、格局和生活方式。我记录下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冬冬的情感流露真挚,没有屏障

这才是纪录片是最珍贵的

 

谷雨:片子的前面部分,你讲了你和冬冬有一个约定,你们要一起回到他的故乡,当时是怎样一个情境下说的?

古涛:90年代末,冬冬从内蒙和他家人移居到昆明,他跟我描述故乡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时,我们当时是站在昆明一个车水马龙的街头,我就觉得一个才20岁的年轻人,为什么有这么浓重的乡愁?这个对我的刺激是蛮大的,这种乡愁给他带来的影响就是他跟我描述的时候,他忘情的神态,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很悲伤的东西,一种逝去的东西。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说要拍他。那是2000年。

 

2008年,我从加拿大回来时,当时我跟他见面是在昆明的一个城中村,很肮脏、昏暗的一个地方,他见到我就抱头痛哭。他特别爱哭,一哭我就受不了: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一个非常颓丧的那种人,像个酒鬼一样了。我看到很心疼,就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谷雨:所以,他这种变化让你想去拍他?

古涛: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之间有一种非常深的默契,他非常懂我,我也非常懂他,他让我对这个纪录片的拍摄有信心,我知道他身上很有意思的地方在哪里,而且我相信那个东西是有电影感的,所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去拍他的一种直觉。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他是又喜欢摄影机,又痛恨摄影机,所以这就造成我们之间的反反复复的拍摄矛盾。

 

谷雨:这趟旅途中,最后快到达冬冬出生的地方的时候,他为什么选择放弃了?

古涛:在海拉尔时,我们都崩溃了。闹崩了之后,他是那种不愿干的事情不可能强求的。当时,他就不愿回去了,我很绝望。但是从人物这个角度去看,我觉得挺符合他的性格,冬冬就是一匹野马。就算是在我们这种友情当中,他不愿做的事情,他仍然是可以不做的,这就是他。

谷雨:你们当时是因为什么闹的?

古涛:他还是觉得摄影机存在(的压力)吧。我后来问过他,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去了?他跟我说:我只愿意你陪我回去,而不愿意你带着摄影机陪我回去。他说他知道我一定要拍的。

 

谷雨:你在冬冬这个人物上塑造很成功。他就像是一块多棱镜,通过身边人物反射回来的光塑造他本身,这个是我觉得很欣赏的地方,你可以讲讲具体是在剪辑上怎么做?

 

古涛:这个片子有五六个人物,每个人物都和冬冬有一个交集,通过这些人物和冬冬的关系去呈现冬冬身上的某一面,同时也呈现了对应这个人物所代表的那个群体的某个层面,涉及包括爱、金钱、生存、自由,以及生死的问题。我是希望通过这些层面去雕塑他,因为这些议题都触及人物对这些事物的一种价值观和世界观,是人物内心层面的反应。

 

◇ 《驯马》剧照。 

 

谷雨:冬冬和他哥哥就像是拉康说的镜像关系,他哥哥就是冬冬的另外一种选择的结果,就是接受驯化,进入主流价值里面。

 

古涛:是的,他哥自从离开内蒙之后,再也没回去过。他哥哥对内蒙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深得甚至要超过冬冬,所以,他特别知道冬冬内心的那种痛苦是什么,他很了解。他很爱他弟弟,他们从小兄弟俩关系非常好。但是,他又不认同冬冬生活中放浪形骸的方式。他们是矛盾的,这就像镜像关系。


但是不一样的是,哥哥从小就有责任感,很小承担起生活的担子,所以他从逆境中闯出一片天地来。而冬冬从小是抵抗教育的,他在老师上课的时候老是走神。所以,哥哥的成功对冬冬是一种压力。他哥哥闯出一片天地后,所丧失的东西也是非常多的。他放弃了的,恰好在冬冬身上就展现出来了。

◇ 《驯马》剧照。


谷雨:冬冬这个人物让我想到一个词——赤子。我分享一个让我振奋的镜头,身体起鸡皮疙瘩那种,就是冬冬从电梯里出来追着他哥哥亲的段落。我在中国的电影里很少看到有这样的毫无拘束的感情表达,你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用到影片里面去?


古涛:这个想都不用想,肯定要用进去的。冬冬的情感流露得非常真挚,是没有屏障的,他还保持了这种品性,非常重要。不管他讲什么,他总有一个时刻会展现出他生命中的真实,这是永远表演不了的部分,是纪录片中最珍贵的。在那一分钟,纪录片中人物的真实性成立了。在那一刻,他一定是真的。

谷雨:我还想跟你聊聊我很喜欢一个段落,就是冬冬跟那个翡翠商人那一段,那段把我都骗过去了。我感觉你不会只是想展现一个骗局这么简单。

 

古涛:是的,其实当时我蛮震惊的。在现场拍这个商人的时候,我也被刺激到了。他才21岁,但是那么老练,比我还成熟,是那种处变不惊地处理商业游戏的状态,谈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太令人窒息了。

谷雨:接下来冬冬的反应也很精彩。


古涛:对,冬冬那天被刺激其实是因为我的拍摄。当时我就在冬冬面前有意地说,冬冬你看,这个才21岁,他的那种老辣真是没想到,让我非常震惊。冬冬就很激动,因为他的意思是我好像在赞扬这个人,他受不了,然后发怒了,所以他说他就想转身扇这个人一耳光。其实我在那一分钟就看出冬冬是很单纯的。

 

谷雨:假如你没有说这些话,他的这些反应也不会出来,有的时候是需要作者给到人物一些刺激。

 

古涛:对,你要提问给他,要适当地刺激去看他真实的想法。


 火车是往故乡的方向开

它是冬冬困惑的源头

 

谷雨:很好,我也很喜欢这样的人物,就是能跟你的摄影机有化学反应的这种。当时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架构影片的两条线索很吸引我。一个是坐火车这条线索,回到他的精神之源的那个地方,另外一条是讲他之前和现在生活的线,你怎么想到这个结构?

古涛:我剪了大概四十多版之后,快要成片的时候才出来的。我前面剪了几十版,我都觉得不对,有点像流水账。

 

在剪辑过程中,有的时候我们是需要另外一双眼睛,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素材和叙事。一个人独自工作的时候,常常会陷入一种盲目和麻木状态。

 

◇ 《驯马》剧照。

 

谷雨:当时有考虑让别人来剪吗?因为跟这个人物打交道上,你陷入得比较深。


古涛2013年,我请了一个朋友来帮我剪,他完成了一个七十多分钟的版本,但我看完觉得不太满意。


后来,我觉得这个事情不能就这样就过去了,干脆自己重新来做,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两年多的时间就相当于是在黑暗当中摸索。

谷雨:影片的剪辑结构很精彩,我很高兴,听说你得到了一位贵人相助?


古涛:我非常幸运,在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得到了加拿大的艺术家朋友Michka saal的帮助,她在加拿大纪录片领域工作二十多年,非常优秀。

 

Michka进入这个项目后,她给我提到节奏的问题,就是火车回忆那一段,很快闪现的影像,带着实验风格的那个段落。她说这一段,出现的时间太晚了,你需要把这段时间提前到前15分钟。但这个提前不是一个简单的提前,它是一个连血带肉、连骨头带筋的一个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提议导致了我要重新来构思这个结构。所以到后面火车旅程这个结构才越来越清晰。最后一看,这样是对的,如果没有火车这条线,光看到昆明、广东的生活,它就是一个流水账,缺乏一个情感的维度,缺乏一个作者视角的维度。

我觉得这个影片的结构非常加分,因为火车是往故乡的方向开,它是冬冬困惑的源头。

 

谷雨:我发现这个片子里面音乐部分用的很少,几乎是没有。


古涛:因为我觉得纪录片使用音乐是非常需要谨慎小心的,用得好就非常好,用不好就特别不舒服。我特别忌讳纪录片当中那种随意使用的音乐,要抒情了,就来一段钢琴或者来段小提琴。纪录片中的音乐要成为非常独立的一个表达的元素,它不是单纯的仅仅是为了过场,仅仅是为了递进结构,或者仅仅为了增加一点声音的效果,它应该和其他电影元素有一种有机的关系。这需要这个音乐家要非常懂电影。我这个片子没有必要专门还要做一段音乐来衔接,我更愿意把这个空间让给其他有意思的声音,好的声音本身也是一种音乐。

 

 纪录的核心是透过素材,穿透现实

成为精神层面的结果

 

谷雨:我们再聊一下纪录片方面一些观念上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也蛮重要的,你觉得纪录片里面的真实性到底是什么?它的界限是在哪里?

古涛:有关“纪录片的真实”已经属于比较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其实要区别这两个概念:真实和真实性。


我们讲一个电影追求的是真实性,而不是追求所谓的“真实”。什么是真实?你拍到的就是真实的吗?你听到的就是真实的吗?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吗?不一定。但是艺术是可以去抵达真实性的,而不是去抵达那个真实。所以,像纪录片这样的电影形态,如果接近了一种真实性的话,它就具备了一个纪录片当中比较重要的一个特性。我觉得在纪录片里面尝试去接近的真实性,就是纪录片的价值所在。因为真实性对人是可以产生精神上的影响的。

谷雨:你觉得做纪录片导演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因为现在看起来好像人人都能拍电影,尤其纪录片,大家拿个手机都可以拍。

古涛:对,你之前说这个快手、抖音等,现在太多了,上街一看,老太太带孙子,都要拍一下。这也是记录。

 

谷雨对,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稍微有点复杂的就是,因为我想过,假如是好多年之后,大家把这个资料保存下来,然后有人给它再剪一遍,它会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古涛我觉得他们拍的也是一种记录,但是这种记录和一个纪录片作者有区别。如果很多年以后我们把它剪辑出来,会触及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为什么老太太带着孙子出去的自拍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作品来分享?这当中最核心、本质的区别在于,是否能够透过拍摄的素材,穿透现实,完成一种表达,它成为一种精神层面的结果。

 

谷雨:对,这也是有些导演很依赖题材和生猛的素材的原因,有些导演的素材看起来平平淡淡的,但是他能把它吃透,能在这里面下很多功夫,这是不一样的功力。

 

古涛:纪录片的素材,很像是一个矿藏。你到底会挖到什么样的矿?应该怎样去打磨它?这完全和做的这个人有关。从既有的素材里能看到什么程度?能呈现什么程度?这个需要时间,也需要穿透素材的能力。你最后还是归结在电影的表达上。

 关于古涛

古涛,2007年毕业于加拿大康考迪亚大学电影学院电影制作系,代表作品有实验电影短片《去大海的路上》、剪辑作品《最后的春光》等,作品曾多次在国际上获奖。《驯马》是古涛的首部纪录长片,入围2017年瑞士visiondu reel国际纪录片影展国际竞赛单元,入围12届FIRST电影节最佳艺术探索、最佳纪录片单元,入围美国true/false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德国莱比锡国际纪录片影展,获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气球奖。

 

运营编辑 | 张艺菲

校对 | 阿犁

运营统筹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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