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导演陈东楠:你得脆弱,才能理解别人的脆弱 | 谷雨计划
放映后第二天上午,谷雨和陈东楠针对纪录片创作展开了一场对话。
两部片子里的人都很赤诚和脆弱
谷雨:你是学英语专业的,有没有一个特别的契机让你做了纪录片?
陈东楠:我大学在西安交大读英语专业,爸妈对我的期待是进外交部做同声传译,但我一直想做一些自己可以创作的事情,当时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方向,觉得也许是做电影或者是写东西。
大三时,我去了央视的英语频道实习,被随机分配在纪录片组,当然干得也是比较琐碎的事情,跟纪录片制作没什么关系。当时我们的办公室里面有很多独立纪录片的碟片,在那里,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独立纪录片,是顾桃导演的《我的身体你做主》,讲的是中央美院的一个人体模特叫秦永健,然后,“秦永健”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觉得好自由。其实,秦永健并不是一个很自由的人,他是一个北漂,做人体模特,他是生活中有很多局限和困苦的人,但是他在那个片子里就很自由,他很热爱他的模特职业,会一个人很沉浸地在大街上不顾旁人眼光做他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很被诱惑,那个片子里人物呈现的状态是我在其他片子里没有看过的。
我很喜欢顾桃导演,后来还专门去拜访过他,他当时对我说:“你看我这窗户破了,冬天也没有钱来补上,你还要不要做纪录片?”(笑)总之,这个片子给了我一个启蒙。
我在申请国外研究生的时候,注意到纽约大学,有一个专业是News and Documentary,它是一个新闻和纪录片在一起的专业,我觉得什么都有,就申了一下,最后就去了。
因为毕业作品要求每个人要有一个30分钟的片子,我就回来拍了《偷》,算是开始了纪录片这个事儿。
谷雨:《偷》是你一个人拍的,到《旷野歌声》时,你的创作方式有变化吗?
陈东楠:在纽约大学上的这个专业,并不是一个可以长时间在电影艺术里被熏陶的专业,整体来说它的实操性非常强。去了后,就先给你一个机子,把你扔到大街上开始拍,所以,它也很注重培养一个人独立作战。
《偷》是我一个人拍的,到《旷野歌声》时大部分是两个人,一个摄像师加我自己,我负责录音,我现在也勉强算个录音师了,所以,基本上是一个小团队的创作。
《偷》做完以后,我觉得我的摄影不足够支撑起一个片子,所以,我对于《旷野》会有一些期待,希望专业的人能做专业的事情,摄影由更好的老师来做。剪辑我其实还是自己剪了一个粗剪,但是最早我也是想完全放出去剪的。
《旷野歌声》摄像师李继松
因为小团队的合作,大家关系就很好,一起做过纪录片的基本上都是生死之交。在拍摄现场,界限没有很清楚,不是说我是导演,他只是摄像师。首先他不仅是摄像师,他还要当制片、当司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做,我也是。因为我对影像不是特别有经验,相反我的摄像师是非常有经验的,然后他们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怎么去做这件事情,包括很多人际关系上的交往,我们之间的讨论都非常多。所以,《旷野》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一个和我工作的摄像师都担当了一部分导演的角色。
《旷野歌声》拍摄现场工作照
谷雨:这两部片子的创作中,你感兴趣的议题有什么变化吗?《偷》里,你对小男孩有很多平等的视角,让人印象深刻。《旷野歌声》中,也能感受到,你对主人公有一些情感连接。
陈东楠: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感兴趣的议题是什么。有些人会写我是一个喜欢拍少数民族的导演,可能因为我那个时候就很想有一个心中的远方,很想去看、去了解一些自己不是特别熟悉的东西。有的导演是拍自己特别熟悉的东西,我现在都觉得那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现在依然不会拍自己身边的事情。
在什么时间点,想做一个什么,然后,碰到一个让你很喜欢的人,可能就开始拍摄了,这里更多的是缘分。如果亚萍、建生和龙指挥(编者注:以上均为《旷野歌声》主人公),哪怕不是在小水井,可能是在其他地方碰到,是一个别的故事,我依然会拍他们。
我记得,第一天到小水井村的时候是晚上。那天晚上,建生在台上讲道,讲完之后他就带着大家唱歌,下面有很多奶奶也在唱,是哭着唱歌,而建生在台上也非常痴迷和陶醉,甚至他唱歌的时候身体会颤抖,我当时一下就被这种精神力量打动了。
后来,在这个村子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可爱。所以在《旷野歌声》里,我是对角色的这种感觉先上来的,并不一定是议题优先。
谷雨:那当时他们身上是什么特质吸引了你?
陈东楠:你会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壳儿不是特别多,同时,他有脆弱的点。其实不光是对拍摄对象,对于我来说,拍纪录片的人有脆弱的点也很重要。脆弱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我觉得有脆弱,你才能从脆弱中感受到他的一些情感。我比较害怕无坚不摧的人,《旷野歌声》《偷》里的主人公都是很单纯,很赤诚的人,也都很脆弱。
人处在什么阶段就做什么样的片子
谷雨:从2013年创作《偷》至今,你的创作理念有什么变化吗?
陈东楠:我做《偷》的时候没有想法,粗糙、生猛、直接,现在我会想做更美一点的东西。也不是说《偷》不美,但是我现在觉得还可以以一种更轻盈和更美的方式去呈现。
《偷》的感觉更像是做一块很沉的石头,我现在比较想做云,更轻飘的东西,一些很厚重的情感其实可以在更轻飘的东西后面去透露。我不太想做一个那么实的东西。《旷野歌声》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到,但整体来说,我现在的兴趣方向更希望是这样的。
我觉得,人在年纪小的时候,好像很想要了解很残酷的故事,我现在其实很畏惧残酷的故事,更希望有一些很温暖的东西,哪怕它是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发生的。很多故事的内核都很悲剧,但是它不一定要以一个这样的态度去呈现,而且这样对于,尤其是纪录片来说,对于拍摄人物也更完整一些,因为并没有人是全面的悲剧。
谷雨:现在很多创作者都很年轻,很多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创作了,有一种论调说年纪太小的时候,不懂人性,是拍不好纪录片的,对此你怎么看?
陈东楠:我拍《偷》的时候,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当时就有人这么跟我说。我说幼稚就做幼稚的片子,成熟就做成熟的片子。大概率年龄增长,人会变得成熟一些,但是也不一定。万一我年纪增长了也并没有更成熟,那我就永远不做片子了吗?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片子,我现在看《偷》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幼稚,一些更有经验的电影人也会觉得这个作品很稚嫩,但是它就是那个时候的东西,你不能强求说,我是一个这样的人要做出另外一个片子。
我其实不太建议,比如你等到成熟了再去做片子,因为你不是一下就要做一个伯格曼那样的作品,如果你要等的话,就会失去练手的机会。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思想类的东西,它是需要上手的,实践性非常重要,要在不断的锻炼中,才会有越来越好的感觉。
做纪录片像待在山洞里,要能忍受孤独
谷雨:所以在你看来,一个好的纪录片创作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特质?
陈东楠:我觉得和做电影的人一样,首先要有专业素质,有处理影像的能力。这点可能在中国的独立纪录片领域容易受忽略,但是这点非常重要。
然后,你真的需要特别的坚强,特别能忍受孤独。因为这个行业很孤独,我现在回想我这么多年,好像跟社会的接触真的不是很多,可能零零散散,有些活什么的,还接触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有一种在山洞里待着的感觉。虽然团队里的人都非常优秀,但在创作上,没有任何除了你以外的人,能帮你来决定。
你想,如果一个人在企业里工作5、6年,他会做多少事情?但对于我自己做纪录片的话,6年可能做的就是这一个事情,那么这个东西的价值是多少?它最后会怎么样?这些都是不可控的。
无论它最后成与败,这个片子的命运,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那么的重要,我现在觉得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我有一度还是觉得很重要。
所以对于每一个来看的观众,我都真的非常感恩,人家为什么要看?
谷雨:住在山洞里的感觉,听上去是挺孤独的。
陈东楠:住在山洞里时,好像自己跟自己玩。我觉得,自己跟自己玩这个能力真的并不是那么容易修来的,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我很有这个能力。
所以,那种生活上的孤独感,其实也是很重的。
我上次去看一个影展,发现现在的问答环节好生猛,观众是可以直接骂导演的。我就想说真的太痛苦了,就算他做得再烂,我也绝对不会去骂创作者。因为创作真的很辛苦,花几年时间做出一个片子,他不是为了首映上被人骂一顿。所以,创作这件事风险很大,也是一个很大的赌博。
“你得脆弱,你才能理解别人的脆弱”
谷雨:你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质,作为创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你怎么可以坚持下来?
陈东楠:首先做纪录片对我来说很必要,因为我是一个性格非常奇怪的人,虽然现在看起来很正常,但我基本上是一个有社交恐惧的人,很胆小和敏感,就不是特别能自如社交。从小到大,在社交上的这种尴尬,对我来说都很难克服。
如果我不拍片子的话,我可以不出门,可能就在家里永远待下去。所以,做纪录片对我来说,是可以让我比较健康地生活的一种方式,就好歹我会走出门去,去认识一些人。
但同时,我也是一个好奇心比较重的人。如果你不拿着摄像机,想要看别人的生活,你一直看他的脸,就显得很猥琐,但是你拿上了摄像机,你就是一个纪录片工作者(笑)。所以首先我有对人的窥探欲望,然后是脆弱,我觉得你得脆弱,你才能理解别人的脆弱。
谷雨:在创作过程中,你怎么经历你的脆弱?你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刻是什么?
陈东楠:一个片子做超过三年的时候,这个关系就会变得很复杂,大家可能心情上也会有一些厌倦,所以,最艰难的时候就是你的拍摄对象不想让你拍的时候。
这个艰难是双重的,一个是因为个人的感情上,你会觉得有一点被拒绝,因为它毕竟也不光是拍片子,他还是有个人感情的关系在里面。
另外一方面也是有一些很目的性的着急,因为你要完成这个片子,你要想办法。我一直很敬佩周浩导演,且不说他拍摄的体量,和他自己能一直在这个状态里面,他说他拍龙哥的时候,龙哥消失一年还是两年,他也就不拍了,也不找他。然后,过了一整年龙哥会反过来找他。我自己的话是没有这个修行的,我会特别着急。
拍《旷野歌声》也遇到了主人公不想被拍的情况,中间我还跟周浩导演打过电话,他说那就等一等呗,有时候,拍不到就拍不到了。我之前跟别的导演交流,他们说从来不会为自己拍不了东西而焦虑。但我真的没有达到这个程度,我就是会特别焦虑,特别着急。他们说着急也没有什么用,说白了就是需要忍耐和等待。
可能纪录片创作就是这样,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拍到也是它的一个内容,是不可预测的。所以,这也是一个接纳不完美的过程,但也是惊喜,有时候,其实没有拍到也许也是好的。
谷雨:那你经历过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呢?
陈东楠:我觉得每一次他们很对我敞开心扉的时候,我到现在还是没有觉得很理所当然,我每次都会有惊讶。这个不仅仅是在拍这几个独立纪录片,平常拍别的一些东西的时候也有,可能摄影机还是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就是他们真的会跟你倾诉,他们真的会把不跟自己身边人讲的事情告诉我。每次这种时刻发生时,我还是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心情,也很感恩。
我很佩服被拍摄的人,因为我不能想象有人拍我。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被拍过,但他们就都能做到,我觉得挺神奇。
谷雨:你的项目被FIRST纪录片实验室选中后,合作得怎么样?
陈东楠:FIRST纪录片实验室基金的申请,是在周浩导演的推荐下投递的。他们真的是很尽心尽力在做这个事情。两次面谈,各持续了两个小时。
粗剪出来后,我给他们看片,他们提的意见也都非常的赤裸真诚,很直接。段炼(FIRST策展人)很热心,看片子挺一针见血的,所以创作上的讨论一直都在。
有人问我为什么能做下来这个片子?我真的觉得,我一个人不一定能做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你有了基金,人家给你钱,你总要做完(笑)。
另外一方面,我有一种有自己人的感觉,就像FIRST,他们常常跟我说他们很认可这个片子,不管它最后怎么样,他们都很喜欢。你会觉得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相信这个东西。这种精神上的支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