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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写作有很多秘诀,运用比喻只是其中之一 | 谷雨专访《血疫》作者

2016-03-31 南香红 张畅 谷雨故事



理查德·普雷斯顿在马科纳河(莫阿河)上泛舟。新型的西非埃博拉病毒马科纳病毒,就是以此河命名的。图片来源:理查德·普雷斯顿个人社交网站。


在《血疫:埃博拉的故事》一书中,美国非虚构作家,《纽约客》撰稿人理查德•普雷斯顿讲述了人类最早与埃博拉斗争,惊心动魄的故事。这部典范之作让科学和艺术两个世界交汇融合,展示了非虚构写作可以探索的宏大空间、领域及可以达到的高度。


日前,理查德·普雷斯顿接受了谷雨的书面专访,谈及该书创作经历以及他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他正在写作《血疫》的续篇,关于近期刚刚终结的肆虐西非两年之久的埃博拉疫情,此书将由兰登书屋在美国出版发行。


“科学写作本身是困难的,因为很多人不懂科技。因此我频繁运用比喻。我总是将科技和人联系起来,和人的行为、希望和恐惧联系起来。”普雷斯顿说,“除此之外,我会保持我的语言简练。”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

(美)理查德·普雷斯顿 著  姚向辉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03月


访谈全文

非虚构写作是一种在事实的准确度上可以查证且可以检验的写作方式。


谷雨:您在《血疫》一书的自我介绍中说,你在普林斯顿学习的时候,迷上了非虚构写作,能否说说是什么原因让您喜欢上了非虚构写作?当时都有那些作品影响了您?


普雷斯顿: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英语文学博士的时候,选修了一门挺有名的写作课——“事实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Fact)。这门非虚构写作课的开课老师是当下最有名望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现在想来,正是这门课启发我改变方向,最终成为一名非虚构写作者,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很多文章,也出版了一些非虚构的作品。


谷雨:您当时的写作计划是什么样的,您的写作之旅是怎样开始的,毕业后直接去写,还是要先找个职业,慢慢地向写作靠拢?


普雷斯顿:做一个职业作家养家糊口并不那么容易。在我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我决定成为一名非虚构自由作家,而没有尝试去做英文教授。有两年的时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靠写作赚钱。与此同时,我开始为我的第一本书《第一道光》(First Light),一本关于天文学家和天文学的书做研究。我也因此进步了一小步,得以从一名纽约出版者晋升为《第一道光》的作者。虽然书出版之后只卖了6500册,但它获得了颇有声望的奖项——美国物理学学会的科学写作奖。另外《纽约客》也发表了这本书的书摘。


谷雨:您怎么理解非虚构写作?


普雷斯顿:非虚构写作是一种在事实的准确度上可以查证且可以检验的写作方式。它和科学很相似。在科学领域,科学家力求在实验中达到“可重复的结果”。作为一名非虚构作家,我力图建立一种叙事,这种叙事可以通过独立方法或由其他调查者证明和检验(可重复的结果)。


谷雨:您在《血疫》一书的前言里说,“比起小说家有可能创作出的心理活动,你得到的答案通常会更加丰富,更能揭示一个人的处境。笔者想看透人们的面容,直窥他们的心灵,聆听他们的言辞,进入他们的生活;在那里,笔者见到的事物远超想象。”这种说法非常有启发性和洞见性,因为在我们的以往的认识当中,也是觉得想象的世界更丰富更精彩,而非虚构因为只能依据事实写作而受到了限制,请你就非虚构作品能够达到的可能性谈一谈,一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的品质是怎样的,它能够构建一个怎样的世界。


普雷斯顿:非虚构叙事,即对基于事实的真实故事的讲述,之所以能够深刻有力,是因为和小说相比,非虚构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我们的思想。小说的读者怀有一种“搁置怀疑的意愿”。换句话说,阅读小说的人明知道那些事件是虚构的,却出于想象力的驱使,宁愿选择暂时相信这个故事。但非虚构的读者却无须搁置或停止怀疑。相反,读者确信这些事件的确发生过,这些人物也真实存在。这就使得故事的真实性更加有力、清楚且难忘。想想约翰·赫西(John Hersey)那本关于广岛的非虚构作品多么有力量吧。他关于原子弹和它对于广岛人民的影响的描述极为具有纪念意义。又因为它对于事实的准确呈现,这本书帮助整个世界了解了核武器的影响。

 
▲《广岛》一书中约翰•赫西对广岛原子弹爆炸进行调查,记录了六个普通人的平常经历和他们四十年的人生轨迹。图片源于网络。


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重新采访我的采访对象,为的就是试着去理解他们思想和行为的准确细节。


谷雨:非虚构写作实际上也需要“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文学性和创造性似乎是和非虚构有着天然的冲突,怎么理解非虚构和文学性、创造性之间的关系,非虚构的文学边界和底线在哪里?


普雷斯顿:这个问题很有趣。(您所有的问题都很有趣!)我认为,最好的非虚构作品同样需要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非虚构作者不能“编造”事实,但和任何一部虚构小说一样,作品的谋篇布局、结构、故事的呈现、人物形象和人物行为的描述都要有文学性和艺术性。


谷雨:具体到作品里的对话,场景,人物的心理活动,非虚构作家如何来进行还原,如何保证它的真实性,同时又保证它是一个好读的故事。


普雷斯顿: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重新采访我的采访对象,为的就是试着去理解他们思想和行为的准确细节。我的采访对象经常纠正我,他们会告诉我我在初稿里描述的和真实发生的事件有着怎样细微的不同。或者,他们告诉我和初稿中呈现的相比,他们当时的想法和感受的细微不同之处。通过这种方式,我不断修改故事,使其更加可信。可以将这个过程想象成无限接近圆周率π。完全准确定义π不太可能,但我们可以无限接近π。同样,我所做的,就是试图无限接近我笔下人物最真实的心智和情感,直至到达他们生命深处的真相。


谷雨您觉得就非虚构写作而言,作者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表达观点和立场?您在写作的时候会怎样来处理?


普雷斯顿: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智慧——对于他们读到的内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有志于向他们传达有力量的故事。每位读者都能从我的故事中找到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宝藏。读者们会寻找到不同的意义。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宝藏。至于他们能从我的书中获得什么,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谷雨:非虚构写作不能编故事,它比虚构写作缺少更多的创作自由和创造性。但日常生活往往是分散的、平淡的。怎样让一个故事有戏剧性、冲突性,您在选择写什么的时候,会考虑这个吗?而在写的时候又如何让一个故事生动起来?


普雷斯顿:这点很重要。的确,日常生活是分散的、平淡的,但并非一直如此。为了让一个故事更有戏剧性和冲突性,我可以压缩时间,集中在那些意义更大的小事上,也可以描述有趣的人和事。这个世界上有70亿人,我无比坚信他们中没有人的故事不值得成书。正如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当一个人死去,一个世界就消失了。”作为作家,每当有人和我分享他们的想法和个人历史,我都会深感荣幸。每当我采访一个人,都会隐约感到就如同窥探到一个逝去的世界、未知的世界,前所未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使命感——用最好的文字艺术和最丰富准确的描述,献给这个人。



▲理查德·普雷斯顿和伙伴在讨论计划。图片来源:理查德·普雷斯顿个人社交网站。


谷雨:描述一个场景,让读者感觉到身临其境,您是如何进行采访的?比如《血疫》中“完全浸入”一节里写南希进入四级区域工作的场景和细节,进行了怎样的采访?您也会尝试进入四级区域吗,采访完之后如何在写作中呈现?您在应对这样的采访和写作时有什么经验与我们分享?


普雷斯顿:采访了南希·杰克斯少校之后,我获准穿上隔离服,进入到四级区域实验室,她正是在那间实验室中研究埃博拉病毒的。我想要通过进入她的世界,理解她的个人经历。


在采访埃博拉专家时,我才发现他们视埃博拉病毒为恐怖和极端美丽的混合体,因为归根结底,它是大自然的作品。


谷雨:《血疫》是一部关于埃博拉病毒的书,您还有一部新的关于这方面的书,这样的内容涉及到很多专业性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于普通读者有一层障碍,但您写的这部书,却把难懂的生物、医学知识化成了好读的故事。能否谈谈您的体会,如何把科技题材写的形象、生动、易懂?


普雷斯顿:科学写作本身是困难的,因为很多人不懂科技。因此我频繁运用比喻。我总是将科技和人联系起来,和人的行为、希望和恐惧联系起来。除此之外,我会保持我的语言简练。在描述复杂的科学事物时,我喜欢运用简单的英语,简单的语法和短句。


谷雨:您的第一部作品《第一道光》获得了美国物理学学会奖。想必它也是一部有关科学的非虚构作品,您是如何开始关注科技内容的写作的?为什么会对这一类题材着迷?


普雷斯顿:对科学产生浓厚的兴趣,是在我9岁的时候。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自然的巨大奥秘。这些奥秘让儿时的我着迷。为什么夜空暗淡?为什么星辰闪耀?时间往何处去?银河系有无尽头?我们通过科技,探究自然的奥秘。上了高中之后,我又对写作和艺术产生兴趣。科学和艺术两个世界,最终在我的作品中交汇融合。


谷雨:《血疫》从构思到采访到写作是一个什么样的经过?其中有些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和我们分享?我们发现您笔下的病毒不只是可怕的,还有它神奇的一面,是一个我们人类所不了解的大世界,您是如何发现埃博拉病毒所蕴含的生命的神奇?


普雷斯顿:我当时意识到自己想要写一种危险的新型病毒,但并没有选好具体写哪一种。仅仅几个月过后,我得知埃博拉在雷斯顿、弗吉尼亚和近华盛顿地区爆发的事。这些事后来构成了《血疫》的主要故事。在采访埃博拉专家时,我才发现他们视埃博拉病毒为恐怖和极端美丽的混合体,因为归根结底,它是大自然的作品。



▲2014年12月6日,塞拉利昂Loco港,一个小女孩的双亲被埃博拉病毒夺走了生命,她才4岁,她的昵称是Sweetie Sweetie,此时她正坐在一处疗养中心内。Daniel Berehulak 摄


谷雨:您在书中使用了大量的形象、生动、令人难忘的比喻,比如:“病毒是分子大小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行动。紧凑,冷酷,理性,只考虑自己,病毒全心全意自我复制:速度有时候非常惊人。它的首要目标就是复制。病毒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见。让我来帮你想象一下它的尺寸吧。把曼哈顿岛缩小到这个大小。”“鉴别病毒的方法之一是让它在三角瓶里的活细胞内生长。把病毒样本滴一滴进三角瓶,病毒在细胞内扩散。假如病毒喜欢这些细胞,就会开始增殖。几天之内,一两个病毒就会变成十亿个:在一个大拇指尺寸的容器里,病毒的个数堪比中国人口。”这样类比和形容,是您的风格?技巧?有怎样的考虑?


普雷斯顿:我们人类时刻在用比喻思考。我们时常用比喻看待世界。举个例子,现代人类最早的艺术形式是距今3万年前的洞穴画。那些关于动物的画其实是动物的艺术表现形式,即是动物的一种“比喻”。这些洞穴画,本身就是大自然的复杂的呈现形式。在我的作品中,我于是也用比喻来呈现自然。


谷雨:科学性的非虚构写作您的经验是否可分享一二,怎样做到又精密、严谨,又好看和有创造性?


普雷斯顿:下苦功夫,严格训练。


谷雨:请介绍您的后续写作计划?它将是一本什么的书?


普雷斯顿:我正在写《血疫》的非虚构续篇,关于近期埃博拉的爆发。将由兰登书屋在美国出版发行。


(采访、撰文:南香红  张畅)


关于理查德·普雷斯顿

理查德·普雷斯顿(Richard Preston,1954—),美国非虚构作家,《纽约客》撰稿人。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英文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的非虚构作家约翰·麦克菲。普雷斯顿擅长以非虚构手法,处理科学题材。1984年,他出版了首部非虚构作品《第一道光》,这本天文学题材的书获得了美国物理学学会的科学写作奖。十年后,普雷斯顿推出了另一部科学写作经典《血疫》,这本描写埃博拉病毒缘起的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长踞《纽约时报》非虚构类畅销书榜首达61周。普雷斯顿因此获得了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颁发的防疫斗士奖,他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以非医师身份获奖的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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