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的一米柜台,再也没有千万富翁
人在华强北,漂泊十余年。
赛格广场前,无人机如硕大的蝇虫在半空轰鸣,仔细看的话,上头还带着炫彩的LED。
无人机底下,900多米的街道熙熙攘攘,小贩拖着高过人头的棕色纸箱,在水泥地上碰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这里是华强北,中国电子第一街。
72层的赛格广场是华强北的地标。1979年,粤北兵工厂迁入深圳,取名华强,工厂附近的道路取名华强路,华强北的称号就此生成。
“华强北感冒了,全国电子市场都要打个喷嚏。”
在没有电商和运营商渠道的年代,华强北依托着深圳特区,成为了全国电子零售商的拿货圣地。
远近闻名的一米柜台,曾是深圳梦的象征。
这里走出过50多个亿万富翁和数不清的千万富翁,包括神舟电脑的创始人吴海军、TP-LINK路由器的创始人赵建军。
“站在赛格广场往下看,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
20年间,电子市场、互联网和城市的变迁如浪潮拍岸,震荡着华强北。
人气一落千丈,神话再难复制,但四面八方的年轻人依然前仆后继,试图在时代的泥沙中抓住一线商机。
下午五六点,华强北步行街上的人流。2017年1月,华强北经历了近4年的地铁围挡施工后,才重新开街。
一
“要不,去华强北闯一闯”
黑漆漆的出租房堆满了手机零件,19岁的小铭缩在床角,接过师傅递给他的手机打游戏。
游戏不需要打一整局,测完了,就换下一台。只不过挂机的行为会时常遭到队友唾弃。
这是小铭来到华强北的第二周,打游戏是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 —— 为了给维修好的手机做主板测试。
此前,小铭在杭州的一家家纺工厂里打工,每天12个小时对着一排机器,月薪三千。
机械的工作消磨着他的志气,远在深圳的表姐也劝他去华强北闯一闯 ——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里依然遍地黄金。
表姐就是个最好的例证,在华强北的五六年,她做过电子产品的淘宝、微商和外商,赚到的财富总额在百万以上。
小铭几经考虑,决定带着攒下的三千块南下。
傍晚,小铭和表姐去搬货。
华强北号称手机维修界的黄埔军校,经过表姐的介绍,小铭找到了在这里待了六年的小武,并拜他为师。
夜晚,小铭跟着师傅在逼仄的出租屋干活。
七月的深圳,闷热持续到深夜。汗水沿着小铭的额头流下,为了凉快,他索性把衣服脱了。
华强北的作息不同于工厂的朝八晚七,根据市场开门的时间,他们通常夜里两三点睡,中午一两点起。
初来乍到的小铭不太适应,只能靠游戏缓解困意。
所有关于深圳的梦想,都在这个七八平米的隔断间徐徐展开。小铭打算在华强北待几年,然后回到老家开个维修店。
“我想有一个自己的档口。”
跟着师傅边学边干,小铭每月能赚两千。
当阳光穿过树影婆娑的旧式小区,从两扇窗户外打进来,师徒俩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匆忙吃过早午饭,他们赶往通天地。那是华强北最具人气的大楼,以批发二手苹果机为主。
一米柜台间的吵杂声此起彼伏,不论老板或背包客,耳边都挂着一只耳机,方便随时接电话或语音。
老板们像卖菜一样将苹果手机摊开在桌面,小武眯着眼睛测试。短短一小时,他们在不同楼层上上下下,买下十余部二手苹果机。
“每天都是打仗的状态,慢不下来。”
通讯城里的一米柜台,卖的大多是香港来的二手机,价格比国内便宜一两千。
华强北的价格虽低,浑水也不是谁都敢趟。
别看小武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六年前,他可是因为一次受骗,才来到了这里。
2013年,小武在河南做焊工,他网购了部苹果手机,却发现收到的是一部山寨机。
打电话给商家,却被拉黑了。一气之下,小武决定顺着快递单上的地址南下深圳,讨个说法。
从河南到广东,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颠簸,小武思考着如何与商家对峙,一晚上没睡好。
不过,他想象的情形一个都没出现。当他终于摸到了地址,却发现眼前是个杂货店。
华强北步行街上,一道士睡在椅子上。
一旁的保安告诉小武,他被骗了,“这套路在华强北很常见。”
这也意味着,好不容易存到的几千块钱打了水漂。
难过之余,回去还是留下,成了新的问题。
老家发展不好,小武在老家干过工地也进过厂,月收入才两千。
而华强北人潮攘攘,宾馆附近的大厦旁,招手机维修和刷机学徒的小广告贴满整面墙,几乎每天都会换上新的。
小武想,留下来学习修手机,或许是条出路。
旧电子市场的楼道,张贴着各种小广告。
二
老司机带带我,不想买到假苹果
“招学徒吗?”
小武第一次见到师傅时,对方连头都没抬。
按照华强北的江湖规矩,他向师傅交了几千块学费。师傅保证,三个月后,定能出师。
小武天赋很高,不到三个月就出师了。他进了家档口干活,三年后存够了钱,又接手另个档口,月租三千多。
一米柜台的神话虽多,小武却属于平凡的大多数。
那是2016年,他感受到了华强北的萧条,来的人逐渐变少,有时一天也没接到一单生意。
四个月过去,小武不但没发财,还亏了钱。迫于经济压力,他把档口关了。
转手的那天晚上,小武叫来几个朋友喝酒,不记得喝了多少,只知道意识全无,酒醒时已经躺在家里,估计是被朋友抬回来的。
测试好当天买来的二手机后,小武在小区楼下休息。
和老家干爽的天气不同,华南的夏天潮湿,雨总是下得很突然。
没有收入的日子里,小武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担心自己一无所获,就像当初揣了一千多块钱,从河南来到深圳,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武绞尽脑汁,终于发现了短视频的风口 —— 他开始运用自己的维修技术,在网上发布辨别手机真假的教学视频,没想到反响强烈。
攒了一点人气后,小武干脆给自己重新定义了一个身份 —— 华强北手机行业打假第一人。
小武在网上自称“黑哥”,头像是个露牙笑的黑人,“黑哥就是我,我就是黑哥,人黑心不黑”。
简介上还写着 —— “老司机带带我不想买到假苹果,老司机不带你特别喜欢贪便宜。”
小武的视频内容大多是在华强北买手机,然后直播拆机过程,偶尔还会给网友直播手机夜市。
一时间,许多不相识的网友上门求助于他:打暑期工存钱给女朋友买了一部iphone被骗的大学生;来华强北批发手机被坑求诉无门的老板……...
几年下来,小武累计阻挠欺骗行为上万次,积累了四万粉丝。
再后来,他依靠网络积累的人气做起了二手手机生意,并以个人名声担保 —— 严格选货、在家检测,一步不落。
在赛格广场的办公室里,小武把客户售后的电池一一分类检查。
生意逐步变好,打击也接踵而至 —— 小武的第一个账号被封了,他怀疑是因为泄露太多行业秘密,被同行举报。
但无论如何,小武还是喜欢这里。
华强北给了他置身世界潮流前沿的感觉,vr技术,无人机,比特币……那是老家人从未接触甚至闻所未闻的东西。
“华强北是很先进的,很多外国人都到这里来找配件。”
华强北一家专门用来交易废手机的酒店角落,堆满了被遗弃的旧手机。
压力大的时候,他也会怀念打工的日子,简单快乐,按时干活就能拿钱。
只是,那时候每个月只能拿两千,如今在华强北,月入两万不是问题。
小武说,尽管看着华强北一年不如一年,但只要挣得比老家多,他就不会离开。
十二点过后,华强北的二手电子夜市开始热闹起来。
三
一米柜台里的千万富翁
“华强北就是创造神话的地方。”
王哥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因为他的老板杨庆,就是谱写神话的人 —— 仅仅十年,杨庆从默默无闻的打工妹,成为了年入千万的厂长。
在华强北打拼的数年,杨庆也见证了这里的变化。
2009年,杨庆只身一人来华强北时,诺基亚手机已经遍地开花。那是野蛮生长的年代,全球手机的出货量约两亿多部,华强北就占了一亿。
而从江西农村出来的杨庆,却连一个最低配的山寨机都没有。
18岁的她,站在赛格广场楼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 72层的大厦高耸如云,身旁的拉货工人摩肩接踵,马路上的宝马来去匆匆……
杨庆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华强北出人头地。
运着打包材料的工人正穿过马路。在华强北,组装配件、打包材料等一一俱全。
不过那时的华强北,一米柜台是潮汕人的天下,大部分老板只招潮汕人。数次应聘无果后,杨庆只好在朋友的介绍下,去赛格六楼卖硬盘。
上班第一天,工作就出错了。老板娘毫不留情地挥脚就是一踢,杨庆没有吱声 —— 因为面试时,老板问过她能不能挨打挨骂的。
熬到下班,杨庆才嚎啕大哭了出来。
电子商场的一间档口前聚集着批发户。每个档口老板身后,都立着一个保险柜。
挨打以后,杨庆对生活有了更多规划 —— 850块的工资,每天只花10块;每天8点20分,保安刚把闸门打开,就第一个窜进商场;拉货必须比别人快一步,感冒发烧也不请假。
这样坚持了八个多月后,机会来了。
跑业务的间隙,杨庆发现商场里多了一种叫上网本的家伙,比传统电脑小巧,携带更便捷。没有犹豫,她向家人借了4万,把一米柜台租下来自己卖。
然而,在竞争激烈的华强北,没有熟人关系,很难抢到第一批客户。
当老板的第一年,档口生意惨淡,入不敷出。杨庆说,那段日子过得太苦了,当时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像是从记忆中消失了一般。
夜晚,赛格广场里睡在楼梯走道的年轻人。
转机出现在最寻常的一天。
那天,杨庆早早就来到档口,听闻有客户跑遍了整个华强北市场,都没能找到一款游戏本专用的硬盘。
她立马给供应商打了电话,求购大量这类型的硬盘。供应商向来对硬盘不进行分类,她只好都买回来,一一挑选出来。
那天中午,在客户公司门口足足蹲了三个小时后,杨庆收获了档口最大的一单生意,五万多。
这次生意让杨庆在华强北打开了局面,其他硬盘商家也纷纷效仿这种分类模式。
杨庆在仓库里清点货物。
那是2011年,华强北的黄金时代。热门档口的租金升到几十万,马路上人挤人,根本容不下两人并排走。
“闭着眼也能捞到一笔。”
但电商的冲击来得更快。2013年,华强北的形式急转直下。
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的出现,逐渐淘汰了上网本,一些投入巨资的山寨上网本厂商血本无归。档口卖上网本的商家开始跑路,坏消息如蝴蝶效应般传遍了华强北。
杨庆的上游供应商担心她跑路,每隔几分钟就来一个电话。
华强北的老电子市场,主营PC配件,许多商铺都关门了。
到了2013年,档口的收入已滑落至跟打工相差无几。雪上加霜的是租金上涨,一米柜台的租金涨到了七千。
为此,杨庆把主营商品转为了时兴的电脑一体机,还搬去了破旧的民房,打包,发货,算账都挤在几十平方的仓库里,累了直接在纸皮箱上睡过去。
那一年,杨庆25岁。
同龄人大多结婚生子,她也想过,要不回老家相亲结婚去。但又担心自己的员工,大家跟着她,把青春贡献在这里,不能撒手不管。
合作商拿来了新款一体机,杨庆和员工围起来讨论。
“走,去关外吧。”
所有商家都在时代的浪潮裹挟中前行,杨庆亦然。
面对华强北租金上涨,劳动密集型产业只能往外走。从租金高到租金低,从关内到关外。
2016年,杨庆看中了龙华区大浪的一个工业区后,拍手决定把公司搬到这里。
换了新地方后,杨庆把公司的生产、运营、售后等环节都进行了彻底改革 —— 她听同行说,只要不停地招人,使工厂到达一定规模,生意就自然而然来了。
果不其然,第一个月就赚了二十多万。
位于关外的工厂,工人们正在组装电脑。杨庆工厂一天的产量在两百台以上。
三年后,公司的规模已发展至六七十人,每年盈利额可达千万。
不久前,杨庆把自己的微信名改为“杨下坡”。风水大师告诉她,下坡是顺着潮流和风向而走,不会错。
下午,仓库外开始忙碌起来,小商家和快递员们忙着打包发货。
落入夜幕的华强北,电子市场已关上闸门,大街上却依然热闹 —— 手机店销售员卖力喊着促销口号,收货的快递员,拖车工人和一根接一根抽烟的人们相互挨着。
当初跟杨庆一起混华强北的那些人,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转行,有的回了老家做生意。
只有她偶尔还会回到这里,了解市场的行情。
杨庆发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也不像她们当年那样吃苦耐劳。
“老人都走了,新人只能自己摸索。“
小武还在这里,白天在商场里淘二手机,回家后一部部摊在沾满烟灰的桌面上,然后连接电脑、开手机录像测试。每天如此。
在漫长的等待中,小武喜欢把两扇窗户全打开,让风以最大面积吹进来。
然后把音响开到足以填满整个房间,光着膀子躺在椅子上,点燃一根烟。他偶尔也会思索自己的未来。
“我想一直留在华强北,但它会不会有一天就消失了呢?”
凌晨一点,刚从华强北回来的小武,在小区抽烟。
采写 Chin Chen 东北旺 | 摄影 Chin Chen | 编辑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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