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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企裸辞,我在北京胡同开小卖部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0-02-20

这里兜售烟酒副食和生活哲学。



 

去年五月,小李辞去工作,在北京胡同里开了一家小卖部。

 

地方不大,只有15平米。货架上摆的是辣条、饮料和泡面,光顾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每个月赚的钱只够买菜做饭。

 

他心里却觉得踏实 —— 每天为一块八毛的零钱操心,闲下来了,就听门口乘凉的大爷大妈闲扯淡,从大红袍的正确冲泡方法,聊到冰岛人怎么吃海豹。

 

他常常觉得,北京胡同就像一出即兴表演的话剧,在这里,鲜活的市井生活随时上演。

 

顾客买了泡面坐在门口吃,旁边有街坊在聊天。




手把手教你开小卖部


2019年的春天还没过完,我辞去一份做了5年的出版社编辑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曾让我很有些飘飘然 —— 人前人后被尊称“李老师”,凑个千把字书评就能登上知名媒体的版面。

 

可是,这种虚荣的状态却让我有点迷失。我想回归到柴米油盐的生活里去。

 

碰巧,房东退租,迫使我搬家。于是我索性辞职、搬家一起办,在胡同里开了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所在的胡同。


房子是亲戚家的,不临街,在一条很长的胡同中部。一共两间:大间住人,小间就是小卖部。

 

由于之前一直出租给小店主,屋子里还留有一个破冰柜,几个铁货架。

 

还有一些积压的卷烟、白酒和过期的绿茶,两箱空啤酒瓶子,一些卷筒纸和大半箱泡面。

 

收拾屋子的时候,我找到了之前的进货单据,上面有附近货栈的联系方式。

 

隐身胡同里的货栈。


于是我先订购了啤酒、可乐、雪碧、冰红茶等几种大众化饮料。

 

可能因为订购量不大,货栈老板不太上心,经常拖个两三天不给送货,还偶尔临时加价。

 

加价虽说也不过是1、2块钱,但小卖部利润很低,受不起“盘剥”—— 一瓶饮料本就几毛钱的利润啊!

 

着急要货的时候,我只好拉着买菜的小车去把货物搬回来。


小卖部该卖什么呢?

 

由于不爱吃零食,我还真为此琢磨了一阵子。

 

只要路过小卖部或超市,我都习惯性观察一下他们的货架,看商品种类,也看定价,偷偷拍下照片作参考。

 

偷拍超市的定价。


我的定价原则是宁低不高,毕竟没有房租压力,先以低价吸引顾客,特别是零花钱不多的小朋友。

 

经过一番拾掇,这个略显粗糙的小卖部,就这样开门营业了。

 

开店之初,我设想过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甚至担心会不会有坏人来打劫。

 

结果真正的坏人没遇到,日常赖皮捣乱的人倒是不少。

 

我收到的残币。


空啤酒瓶子可以退5毛钱,有一次两个男的拿了几十个空瓶来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我这里卖出去的。


刚开业的时候,面对顾客我总是手忙脚乱,一慌乱就记不住售价。

 

有个顾客就钻空子,明明15块钱的白酒却说7块钱一瓶。我也只好卖给他了。

 

还有个邻居,他经常买一种标价10元的烟。有一次10元烟没货,于是他问能不能10元买一盒标价11元的烟,尝尝鲜。

 

我答应了。从此他每次买都只付10元,后来我干脆把11元的烟降价为10元了。

 

我不抽烟,光是认清烟名就花了不少力气。每种烟还有外号,像图中这个叫“小太阳中南海”。


小商品的利润都不高,为了不亏本,一贯对数字不敏感的我,也不得不开始精打细算。

 

到了夏天,我付500块押金租了个冰柜,进了20多种冰棍。

 

虽然越贵的冰棍利润越高,但我进的都是售价不超过2.5元的平价冰棍 —— 太贵怕邻居们不买账。

 

其中卖得最快的是1块钱的老冰棍儿;玉米冰棍1.5元一支,也很快卖断货。

 

可是冰柜太耗电了,每天电费就要十几块钱,卖冰棍的利润还不够交电费的。


后来我做了冰棍促销,十块钱六支,任挑。

 

果然吸引了附近的大叔大婶,一天就卖了50多块钱冰棍。

 

有个大婶买了冰棍回家,第二天就过来跟我说,昨天买的六种都挺好吃,今天再买一次。我心想,大婶您一天吃的冰棍比我一年吃的还多。

 

夏末,我把冰柜退了,剩下的冰棍转移到家里的冰箱冷冻室,然后把包装纸做成“菜单”,客人点单,我再去冰箱里拿。


小卖部的生意时好时坏,经常要看天吃饭。

 

夏日里有一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雨,挺凉快的,但买东西的人也非常少,平日络绎不绝买冰镇啤酒的顾主都不见了。

 

当时店里的空调恰好坏了,但我还是希望天热一些。

 

终于明白古人“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情了。

 

本来就客流量堪忧了,胡同里还隔三差五施工修路,生意更是惨淡。


随着经营经验的积累,我逐渐摸清了顾客的喜好,开始增加商品的种类。

 

货架上就慢慢出现了各种糖果、锅巴、薯片、花生米。

 

泡面的种类也丰富起来,并且配上了鸡爪、鸡腿、香肠等“泡面伴侣”。

 

小卖部好像有“进货魔咒”,只要我进货了就没人买,比如盐。经常有人来问有没有盐,我进了10包之后一包也没卖出去。


本来,我希望我的小卖部可以卖正牌的、健康有营养的零食。

 

一开始薯片我尽量选非油炸的,虽然进货价会比较贵。

 

有人向我兜售利润比“蒙牛”“伊利”高很多的杂牌冰棍时,我也都拒绝了 —— 然而这个信念并没有支撑太久。

 

不到两个月,我的“健康食品销售计划”就败给了膨化食品、辣条和“肥宅快乐水”。

 

店里新增了许多薯片和辣条。




"趁媳妇儿不在,

赶紧买瓶啤酒喝"


开小卖部最有趣的,莫过于能遇到形形色色的顾客。

 

偶尔路过的游客、本地的大爷大妈、租房的外地打工者……可以说每天都在体验人情冷暖。

 

附近有几个合租的四川快递小哥,下班后经常来买烟买酒。有次我收钱之后,买烟的小哥愣着不走,说你少收了我1块钱。

 

还有一次他们扫了二维码却忘了付账。等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我说上次付款没成功,他们也没有质疑,很爽快地就把钱补上了。

 

国庆节期间,有游客一家来买泡面,吃完他们要去“填俺闷逛畅”(天安门广场)。


一回生,二回熟。我和老顾客之间的互动,逐渐就不局限于“买东西-付账-走人”了。

 

有时候我会义务帮大家换零钱、收快递。

 

有朋友建议我开个业务:代收快递,每件1元。但我觉得毕竟收快递不是我的主业,所以就当随手帮忙了。

 

老顾客有时候买完东西也不着急走,会站在门口和我云里雾里地侃大山,讲某种香烟的历史,从公海上的走私说到附近小店的假货,一包香烟俨然就是一部全球史。

 

也有顾客在晚上11点我准备关门睡觉的时候,和我絮絮叨叨说自家的矛盾,让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胡同里安静又不失热闹的夜晚。


还有个安徽的大哥经常来买烟买酒。有时会和我炫耀公司发的新水杯,或者故作低调地告诉我,女儿考上了大学。

 

有一次,大哥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头探脑,我说您这是干嘛,约了特务在我小店交换情报吗?

 

他说,趁媳妇儿不在,赶紧买瓶啤酒喝。

 

我说老婆不是不在家嘛,这是躲谁啊?

 

他抱怨,邻居那个老奶奶最近天天盯着他,只要见到喝酒,回头就给他媳妇儿告状,说他每天咳嗽嘛还不戒酒,这么下去身体要坏了。

 

本来闺女和自己是一条心的,现在也被大妈们策反了。所以他每次都拎着酒瓶子找个胡同里没人的犄角旮旯,喝完再回家。

 

我心里不禁偷笑 —— 这种多管闲事的“优秀品质”放在胡同里的老北京人身上,真的让人觉得又萌又暖又无奈。

 

后来有一天,这个大哥雄赳赳地来店里买了六瓶啤酒、一瓶白酒。我说您这是要造反啊,不怕老婆骂了?

 

他说,嗨,别提了。老婆娘家来了亲戚,所以命令我今天必须陪酒 —— 以前老子想喝一瓶都不行,今天说喝完六瓶,不够再买。

 

一开始我只卖玻璃瓶装的啤酒,但总有人来问有没有易拉罐的,所以我就进了一箱罐装啤酒。


此外,让我印象深刻的客人还有很多。


每天下午两点半,总有一个大叔风雨无阻地来店里买两瓶冰镇啤酒。


有一天我内急,想着等大叔两点半来买完酒我就赶紧去上厕所。结果那天他下午三点半才来。


我问他今天怎么来晚了,他说前一天来了发现我在午休,所以今天就想晚来一小时,让我多睡会儿


而实际上我为了等他迟迟不敢出门,担心他扑了个空 —— 简直就是现实版《麦琪的礼物》嘛!

 

没客人的时候,我就在店里看看书,上厕所也要趁客人少的时候。


晚上10点之后,经常有一个穿着工装、举止优雅的姐姐来买冰棍。

 

看着她拿了2块钱一根的冰棍,然后又放回去,换成了1.5的,还自言自语说,“吃这个就行了,也挺好的”。

 

忽然有点心酸,这么晚才下班,还要为5毛钱精打细算。

 

然而这就是胡同里老百姓的日常。

 

我用硬纸盒做了个格挡,把不同面额的纸币分类存放,凑够一千就拿去银行换整。


店里可以手机支付,但用纸币和硬币的人还很多,经常数硬币数到我眼瞎。


当然交流也并不都是愉快的,有时候也有点闹心。

 

比如有个被大家称为“傻子”的人,经常坐在门口和左邻右舍聊天。

 

同时他又很擅换着花样惹人嫌,招猫逗狗啊,和大妈搭讪啊,吓唬小朋友啊什么的,渐渐引起了公愤。

 

如果有人当面指责他,他就嘿嘿笑着装傻。

 

他经常来小卖部买零度可乐,3块钱的饮料每次只付2块。下次来买东西的时候再清账。

 

后来,清账时间从1天渐渐拉长到1周,最后发展到上次的还没结清,下一次的债又记上了。

 

我用便利贴记下“傻子”的欠账。


而且,我发现他经常和邻居炫耀自己的赊账,可是一见到我就立刻扭头走开。

 

我不明白这1块钱是有多重要,拿着出去放高利贷是能发家致富吗?与其躲着我,干嘛不清账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靠给居委会的院子打扫卫生和做杂活,领低保生活。

 

也许“我可以赊账”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像一种特权,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傻子”的自行车,车架上还有一瓶白酒。




 我看见了北京的另一面


夏夜,小卖部门口总会坐着几个邻居乘凉、聊天。

 

一开始我不好意思加入他们的“胡同座谈会”。

 

和周围邻居渐渐熟悉之后,我也开始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偶尔出来和大爷大妈问个“吃了没?”。


偶遇良辰美景,我总是会抱着琴坐门口弹一会。路过一对中年夫妇,女的说:嚯!这个可太雅了!男的问:这什么琴?女:不知道。


没过多久,对门的大爷会在我干活的时候,递给我他家的锤子;冷饮供货商送冰柜来,几个街坊会主动帮我抬进屋;有人赖账的时候,也有邻居走过来帮我“讨债”。

 

甚至坐在门口抽烟的老奶奶会跟我说:

 

“小伙子,抽烟不?没事,别怕,对身体没影响。你看我抽了一辈子烟,也没影响生孩子,这不是也活这么大岁数了。”

 

我推说不会抽烟。她又热情地说,“来,我教你!好学!没关系啊别怕头晕,晕两回就会了!”

 

豆瓣友邻来店里聚会撸串,邻居给我们贡献了小板凳和木炭。


然而我刚搬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有天工人师傅上门装宽带,拉网线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别家的线,没五分钟那一家三口就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吵架,硬是把师傅拉去维修,说修不好就不许走。

 

隔壁院子老奶奶也来找我,不许我用我家的卫生间,因为污水会排到他们院里的下水井,夏天万一堵了怎么办。

 

还有一次,我刚住进来没三天,就有邻居跑过来说,消防部门认为我的房子外面有违建,存在火灾隐患,应该拆除……

 

邻居在我的窗户底下晒他喂鸽子的米,结果米里面的虫子全都顺着墙壁往上爬。后来,邻居又给我拿来杀虫剂。


作为大都市的北京,和胡同里的北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都市里生活节奏快,大家奉行的是契约精神,萍水相逢,互不叨扰。

 

而北京胡同是人情世故的市井,存留了最朴素的生活智慧: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所以说,要融入老北京的胡同生活,是有门槛的。

 

有人把它概括为“局气”,而我也愿意把它描述为:懂礼貌,守规矩,大方,仗义,乐观豁达地面对生活的琐碎。

 

蓝天白云,一群鸽子飞过灰瓦和大槐树,树下几个光着膀子侃大山的北京大爷,扇着蒲扇,可能还端着一碗麻酱凉面。这就是我小时候的胡同记忆。


来了个小朋友买辣条,我和他说这种一毛钱和五分钱硬币已经很少用了。但看他那个眼巴巴的小眼神,还是卖给他了。想起自己从抽屉里偷硬币买糖吃的童年。


我很多朋友不理解,为什么我好好的国企工作不做,却跑去开小卖部。

 

在他们看来,大概这种“不上进”是北京人的特权:没有生活压力,任性享受生活。

 

我一些朋友即便已经买车买房、工作稳定、衣食无忧,却仍然对我的北京户口耿耿于怀,尽管我的收入还不到报税标准。

 

他们会说:等到拆迁,你就一夜暴富了!

 

但他们没看到的是,胡同里一家五口挤在十几平米的平房里,30多度的夏天甚至没有空调。

 

子女大学毕业有了稳定收入,父母还要出去捡垃圾卖钱。

 

这让我想起汪曾祺先生笔下的北京人生活哲学: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

 

附近胡同里的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实则是龚自珍故居。


我觉得生活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艰难的。

 

对于很多老街坊来说,所谓幸福,可能就是吃晚饭的时候有二两白酒配炸酱面。

 

如果谁偶尔去某家小店吃了一碗咸淡合口还有肉沫的豆腐脑,就值得炫耀一下。

 

我想起“傻子”有一次终于清账并“全款”买了饮料,他就像孔乙己一样,把四个1元硬币排在柜台上,比往日欠账的时候神气百倍。

 

一瓶二锅头不过十几块,20多度的时候经常卖断货。天热了,店里的一半收益要靠冰镇啤酒。


也许,让这些老北京人活出幸福感的关键可能不是收入,而是心态。

 

只要二锅头、红塔山和北冰洋没涨价,日子仍然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在我看来,这就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 既不花哨,也不光鲜亮丽,但充满了生命力。

 

晚上小卖部开着门,有一只猫溜了进来,吃饱喝足还赖着不肯走。




图文  人类学的李小道  |  编辑  小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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