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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媒体公司卖性药,遍地都是“医学奇迹”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3-02

“你这是劳累过度,气血不足,引发肾虚,需要补补。”




2016年春天,临近大学毕业,同学相继外出实习,一楼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人常驻。当时我沉迷英雄联盟,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但心里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我开始学着做简历,在个人成就一栏写上“院三好学生,运动会长跑接力第二名”,开始了漫长的求职之旅。


万万没想到,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如此鬼畜。


2016年毕业礼。作者供图




现在,我也要在粪坑里游泳了


最初我是想进报社或新闻网站的。学校里的老师经常说“纸媒已死”,我不信邪,结果几个月下来,只收到了《武汉画报》的面试机会,最后还因为没读过吴晓波的书而落选。


那个夏天,我顶着40摄氏度的高温,面试了几十家公司却屡屡碰壁,无奈之下,只好转投新媒体运营、文案策划等岗位。


9月底,一家公司打来面试邀约电话,条件是单休,不缴纳公积金。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去了。


毕业季,忙着找工作的年轻人。


公司在15楼,里头装修普通,左右两排工位上坐满了对着电脑忙碌的人。前台领我到会客室坐下,我看着简历,默默在心里组织着语言。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高大、头发稀疏的人走了进来。他接过我的简历看了片刻,问道:“X大现在怎么样?”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遇上校友了,于是立即叫“学长好”。


寒暄了几句,他又问:“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我投的岗位是新媒体运营,来之前也看过公司简介,经营范围包括电商,零售,礼品等,于是便答他:“应该类似于广告公司性质吧。”


他看着我,郑重其事:“我们公司是经营男性保健品的。”


公司的原址,如今已换成另一家文化传媒公司。


我有些错愕,之前听朋友说他面过很多家类似的公司,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根本不是做正经生意的。想到这,此前的愉悦一扫而空,我开始打退堂鼓了。对方见我迟疑,便笑笑说:“你来上班是没问题的,关键看你是否能接受。”


当时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交房租了,加上平时的用度,总共负债了好几千。家人都以为我已经找到工作,稳定下来了,身边的同学也都上了轨道,考公的考公,读研的读研。想到这,我脑海中便冒出一个声音:随便找个工作先做着,等过完年再说吧。


就这样,我拿着试用期2800元的工资,一脚迈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毕业后我和3个朋友在武汉中南路附近合租,房租每月2500元。作者供图


第一天上班是在10月4号。国庆假期没过,整栋楼很冷清。我被安排到角落的一个办公桌上,正对着总经理办公室。旁边坐着2个女生,跟我一样也是刚毕业,一个学的编导,一个学的电视新闻。


直到开会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刚成立的新部门。负责人叫张科,30来岁,在上海闯荡过一段时间,知道很多新式“玩法”。据他说,之前公司主要在公众号上销售,现在老板想开辟一条新渠道——运营头条号。他认为今日头条的用户文化程度不高,推崇传统文化,迷信养生保健,有更多潜在消费者——将这批人引流到公众号,再适合不过了。


武汉街头,强身健体的人。


会上,张科给我们每人分配了10个头条账号——都是他从网上买的——每个号都有明确的定位:时尚、都市、婆媳、历史、汽车、养生……我们要做的,就是每天写10篇不同类型的文章,把号“养”起来。


我没下载过今日头条APP,但早已听闻他们引以为傲的算法——通过抓取用户的喜好,不断给用户推荐相似的内容。在我眼里,它就是粪坑,可是现在,我也要在粪坑里游泳了。


我每天上班的公交站。作者供图


最初一个月,没人指导,也没有选题会,每天就是不停地写。


张科想要足够多的关注和浏览量。我频繁地浏览今日头条,看不同版块的内容,记录那些爆文的标题、排版、配图及内容特点,摸索出了一点规律——野史、趣闻要吊足胃口;都市、婆媳最好现身说法,一波三折;性感女郎、豪车介绍不需要写字,几张图片就能获得高浏览量。


之后,我依葫芦画瓢写了几个题:《挖掘始皇墓的技术条件,以及必要的准备》《令人魂牵梦绕的民国,小民的生活状态》《我是一个小三,我有话说》……文章的结构是三段式的,第一段介绍现实情况;第二段分析存在问题;第三段结尾抛出结论。结论是最重要的,因为很多人就是想看一个结果。


其中一个女生告诉我,这样的文章,她一天能“写”100篇——之前她还写过校园青春小说,她说以后想当网文作家。


类似的文章,我写过很多。


掌握了套路后,再往里嵌套内容和图片就好。图片一般配3张,都是网上搜来的;文字资料不能直接照搬,得稍作改动,否则被认定为抄袭,会有封号的危险。大部分文章都是稀烂的,逻辑简单,读过就忘。偶尔运气好,阅读量能上几百万。


做了没多久,我就适应了这份工作,经常是半天就能写完10篇文章,每天都过得很清闲。虽然知道是浪费时间,但我给自己打气——只浪费几个月而已。


下了班后,我到附近小吃摊买夜宵。作者供图


按照张科的设想,等头条号有了一定的关注量,就可以把公众号二维码附在文末引流了。但由于虚假医疗广告引发了不少恶性事件,今日头条官方对医药类文章的审核颇为严格。政府报批文件我们是拿不出的,放二维码又效果甚微,自此,张科的计划宣告破产。


眼看项目没进展,负责人又想到另一个办法——他找人开发了一款资讯APP,专门用来发布我们编撰的内容,并在头条上投放APP的广告,又在头条文章里附上APP的下载二维码。但两个月后,这一尝试同样宣告失败,我们部门被裁撤,并入企划部。


也是从企划部开始,我才真正接触到公司的男性保健品销售业务。




平静地聚众谈“性”

我们还是做不到


进入企划部后,我的岗位变成了“男性保健公众号运营”,之后都在微信公众号上发文章。写作也成了命题作文,内容围绕男性生殖健康、男性保健、男性性能力展开。


当然,公司不只卖男性保健品,部门里还有人写治鼻炎的文章,另有人写治痔疮的文章——印象深刻的是,负责鼻炎项目的那个同事,自身也患有严重的鼻炎。


痔疮、鼻炎、男性保健,同时也是街边药店三巨头。


就这样,我管理着18个男性健康服务号,它们的名字大同小异,且文章内容都是一样的,即使其中一两个被封,还有剩下的可以运作;另外我还要帮SEO人员撰写网文,供他们投放在各大网站,增加曝光度。


工作不像之前轻松了。经理要求每人每周准备9个选题,开会时轮流投在幕布上,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拟的选题进行解读。


试想一下:每周一的早上10点,10多个年轻男女围坐在一起,报着类似“男性保健的七大原则”“男人坚挺持久的原因”“3年的老鼻炎好了,他吃的这些药”“痔疮不用割,吃药也能好”“十男九痔的原因”等标题时,我们的心情得有多五味杂陈。


因为选题会,我一度很恐惧周一的到来。作者供图


记得有一次,负责痔疮项目的男生提出了几个十足露骨的标题,并当众念了出来:“一夜九次,让女人欲罢不能的秘密”“70岁仍然坚挺,他是如何做的”……结果被经理当场否决:“你这个不行,太不真实了,没人信。”会议室里旋即爆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虽然都是成年人,但我们似乎还是不能平静地聚众讨论“性”。后来,我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选题会,毕竟它只是份工作。


同事给我的微信排版要求。经理还教我用西瓜公众号管理助手,将18个服务号全部录进去,这样只需编辑一遍就可以完成所有号的发布。


在推销方式上,男性保健药和鼻炎、痔疮药是一样的,都需要找一个主治医生合作。


和我们合作的医生有几十年的男科经验,从某医院退休后,开了自己的诊所,之后又参与到我们公司的男性保健品项目中。


近年,医生开的小门诊升级改造成一家医院。


我接手的时候,前同事已经从各个角度写过他了:“国药大师XXX的关门弟子”、“某老字号医学院XX级毕业生”、“多年男性专科从业经验”;公司的资料库里也有他摆着各种姿势的照片——站在自己门诊前的、去行医施药的,以及为别人诊脉的照片。


我需要做的,就是包装他和他的诊所,用人物小传、行医故事对他的医术进行加工,对他的事迹经历进行宣扬,对他卖的药的疗效进行吹捧:


“该药是医生查阅古代众多医学典籍,走遍名山大川,亲自采药,历时三年,经历无数次尝试,终于调配而成。”


不时还会穿插一两个蹩脚的故事:


“为了取无根水,医生带着一众学生,凌晨3点驱车去到郊外的山上,一点一点地收集……”


升级改造后的诊所内部。


我曾经见过这个医生。12月的一天,经理让我拿着相机,跟他去工厂进行新的素材采集,为即将推出的一款新药做准备。他说每款药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当时丸药的销量已经明显下滑了,我们必须推出新产品。


下午2点,老板、经理和我一行3人从光谷驱车前往汉阳郊区,到达时,医生已经在厂里候着了,见我们下车,主动迎了过来和老板握手。


他穿着一件绣有“福”字图案的藏青色唐装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皮肤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紧致,一看就是养生有道——要不是有白头发,你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退休。


医生上过早期的电视节目。图源:优酷


进入制药间,一股糖浆的味道瞬间涌入鼻腔,黄豆大小的药丸正在进行烘干作业。我默默算了一笔账:一袋18粒,一个疗程3袋,共2664元,眼下正在烘干的,没有一万也有几千。


医生拿起几粒做闻嗅状,我换了几个角度拍了照片。接着我们又来到囤积药材的地方,几吨人参须和各种草药堆积在一起,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医生亲自采集人参的画面。医生也很上道,默契地站到了草药旁供我按下快门。


那天我给医生拍的照片。


在一个储藏室里,我见到了即将推出的新药,杯子大小的瓶子里装满了糖浆样的液体,被整齐地码放在货物架上,从远处看,有种怪异的美感。这款新药号称能保健养生,男女老少皆可食用。


整个下午,我们像领导一样参观了这座厂房,期间经理不停地指导我拍照片。用他的话来说,真实的照片能够让文章更有说服力。所幸医生在拍摄上很有想法,而且极具镜头感,往那一站,就是一个十足的老中医。那天我拍了很多细节图,虽然我知道,离得近也不一定看得真切。


休息的时候,厂里的工人找到他,希望他能为自己诊脉,毫无疑问,这些都成了我相机里的素材。


客服把我拍的素材编辑成朋友圈。图源:朋友圈截图


完成工作已是傍晚6点,老板开车带我们去一个酒楼吃饭。酒楼有4层,呈镂空状,夜幕下金碧辉煌,十分耀眼。我们4人围坐在一张大桌上,老板频频给医生斟酒。


喝高兴了,医生开始侃侃而谈,说起自己年轻时的学医经历。他是江西上饶人,父亲是个郎中。耳濡目染下,他入学前就识得很多草药,能开一些简单的方子。文革开始那年,他正好读高中,一切被打乱,自家药铺也被迫关闭,他前往云南插队,期间见识到少数民族稀奇古怪的医治方法,这燃起了他学医的兴趣。他说人生很多东西都是偶然的,一切在乎顺其自然,遵从本心。


他也提到自己的患者。几天前,一个新疆患者吃了他的药后病情好转,专门从新疆寄来了水果;景德镇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则让他屡屡叹气:“年纪这么轻身体就不行,现在年轻人压力太大了。”所幸吃了几副他开的药后,小伙的身体有了起色,专门托人送来一副瓷壶;另外还有人送锦旗或写感谢信。


类似的故事,客服的微信号里有很多。来源:朋友圈截图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的文章不就是这样写的吗?举身边的例子,让人信服。


席间他问我读什么专业,我说新闻学,他把这个专业夸赞了一番说:“任何时候,人们都会尊重读书写字的人。”还说我不错,让我跟着钱总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你这是劳累过度,气血不足,

引发肾虚,需要补补”


事实上,医生只是招牌,一切都是围绕销售药物展开的。


服务号里的客服都自称是医生的“学生”,我们写的文章也要给人这种感觉——让你觉得,所有的服务号,都是医院的医生在运作。


等患者关注服务号的时候,自称是“学生”的客服人员,就可以给患者诊断开药、兜售保健品了。


网上还能找到医生开创网络问诊的报道。来源:网络


无聊的时候,我会登入后台看“学生”们如何卖药。咨询的人有很多,各个年龄层都有,描述的症状五花八门,起夜频繁、精神忧虑、食欲不振、早泄等等。


大部分求药的都是男人,也有替老公咨询的女人。看见这些对话,我看到了人类对性的追求以及对生老病死的无可奈何。


路边药店的性药广告。


一次干完活儿后,我照例登入后台看客服的诊断过程。来咨询的人说自己是从网上看到的信息,想了解一下。


“你多大年纪?”


“52了。”


“你干什么工作的?”


“工地工人。”


“有熬夜习惯吗,有没有什么症状?”


“不熬夜,就是晚上行房后,第二天无法干活,全身酸痛。”


学生说,拍一张你的舌苔照片看看。过了一会儿,一张舌头照片传了过来,舌头很厚,舌苔泛白;学生又说,看一下你的10个手指甲,接着一双粗糙、厚大、沾满泥灰的手部照片发了过来。学生说,你这是劳累过度,气血不足,引发肾虚,需要补补。


“可以先买两个疗程的药吃吃看。”


“多少钱?”


“5328元。”


之后,便没下文了。


武汉,某男科医院。


保健品是按疗程售卖的,客服的销售术语是2个疗程起效,这笔钱把很多人拒之门外,但购买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我们经常会办试吃活动,先给对方邮寄3粒过去,如果感觉不错,再下单也可以。


“3粒有反应,那不是有伟哥成分吗?”我一直很怀疑这药的效果。经理却说,你吃吃看不就知道了吗?我当然没试吃,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是有效的,怎样又是无效的。


公司销售的丸剂。图源:客服


看着客服在公众号后台给人推荐的服用量,我一直好奇其中的利润。一个偶然的契机下,我认识了一位客服。


转入企划部后,我一直管理着一个微信号,里面上百个好友全都是客服人员,他们整齐划一地换了相同的头像。我每天要发布3条保健养生的朋友圈,他们看了会立即转发,形成联动,相当于我这边是“总机”,他们那边是“分机”,最终到达他们在后台添加的意向客户那里。


客服的朋友圈。来源:朋友圈截图


有几天我懈怠了,公众号推文写得很艰难,重要的是,我已经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朋友圈从一天发几条变成一天只发一条。


然后,我就收到了一条信息:“这几天你都没怎么发朋友圈,我们都没内容发了。”我借机和对方聊了几句,又带着偏见问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她的回答是“挣钱快”。


她说自己刚毕业,大学念的是某名校的法律系,正准备考研究生,并非像我这样找不到工作才来的。她每月基本工资加提成能拿1万多,在她看来这还算少的,她们组里不乏月入10万的人。


后来我又添加了她的个人微信号,但或许是觉察到我对这份工作的不齿,没聊几句,她就终结了对话:“工作就是工作,能挣钱就行,有时间在别人身上找自尊心,不如好好工作。”


下班路上。作者供图


我认为她说得对。我的行为和心理是如此矛盾,不认同可以离开,惺惺作态大可不必。朋友偶尔开玩笑说我是卖肾药的,其实我并不介意。但文案里的尽情吹嘘、“学生”的虚假诊断、模式化的销售术语,我实在无法接受。


可能是受了她的刺激,打那天起,我开始整点定量地更新朋友圈,不留话柄予他人。后来,我在朋友圈看见她发自己穿着公职人员衣服的照片,才知道她考入了武汉某检察院。


年前,公司又推出了新的保健品,新品推文由我负责。材料、工艺、味道、医生研制的过程及效果,吹捧下来有5000字。


12月中旬,自称一天能“写”100篇的女生提了离职,写鼻炎项目的同事也离开了。我算了一下自己的债务情况,做到年底债务便清了。我打算年后就提离职,离开武汉。


春节,公司发的小礼物。作者供图


年底,公司在一家五星级度假酒店办年会。听经理说过,我们是总部,还有10个分公司分散在武汉各处,属于销售型公司,也就是客服队伍。


那天,诺大的会堂聚了五六百人,男男女女,穿着正装,披着喜庆的红围巾,热闹非凡。


老板上台宣布了整年的业绩,说公司的流水已达1.7亿元,又郑重宣布今年将研发一款新的保健品。


热闹的年会。作者供图


记得我提离职的那天,老板召集企划部开了个会。他没提人员流动的事情,只说会调整企划部人员的薪资结构,同时设立项目奖金,优秀文案奖等。


经理不希望我走。他是个不错的人,经常帮我修改文章,部门有人加班,无论多晚他都陪着。他说自己在北京和广州都待过,干过计算机,做过企划,带过团队,又告诉我去哪都一样,深圳也不见得有多好,还说外出打拼很难有出头之日。


他拿自己举例,说自己和老板钱总曾在北京某公司共事过,后来钱总回来组建公司,拉了他一把,劝我如果想挣钱,要跟对人,做对事。


我感谢他的好意,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没有一点吸引力。就这样,我结束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离开武汉前,我在东湖边留影。作者供图



撰文  江白石  |  摄影  杨尚杰  |  编辑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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