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和躺平之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攒够钱就不干了,回家躺平”
若干年前,当我辞去第一份工作,离开以996著称的“大厂”,没有急着去找下一份工作,而是休息了一段时间。
正好我的朋友S也从基金公司辞职了,她叫上另外两个刚辞职的朋友,一行人开始了长途旅行。
因为出去的时段不是节假日,一路上遇到其他自助旅游的人,他们大部分也是处于辞职或自由职业阶段。
我们几个暂时不想工作的人,慢悠悠地边走边看,每天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然后商量下一站去哪里。
那个被日程表和KPI填满的世界仿佛被丢到了脑后。
旅行结束后,我们又过了一段在家“躺平”生活。但每个人都有些焦虑,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这么过下去,钱包、家人和社会评价都不允许。
不久后,我们陆续找了新的工作,进入下一轮 “打工人”模式。
再次找工作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开开玩笑,比如说,如果中个大奖就好了,至少不用再为了挣钱工作;比如说,要是之前挣得更多,也许还能多休息一阵。
但在进入下一份不那么喜欢的工作时,我们也忍不住要问:既然那么想逃离,我们工作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们这样情况的也不是个例。有些人虽然并没有一冲动就辞职,在忍受繁重的工作、无尽的加班时,也会幻想“攒够钱就不干了,回家躺平”。
“工作洞”
牛津大学教授、人类学家项飙提出过一个叫“工作洞”的概念。他说,很多人熬夜加班、埋头苦干,咬着牙工作,仿佛是钻进工作的洞里;几年后再从洞里爬出来,歇一歇,去长途旅行,然后又再跳进洞里。
人们相信,幸福将从自己爬出洞口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已经攒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去享受挥霍,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一幅荒唐的画面:工作没有意义,但我们还是拼命工作,目的只是为了赶快跳出去。当下没有意义,支撑我们的是对“未来”的想象。这个“未来”的终极形式,可能是很多人口中的“财务自由”,换句话说,工作是为了有一天不再需要工作。
然而,这想象中的未来,不仅是模糊的,也是不会到达的,它就像拉磨的驴前方那根胡萝卜,诱惑着我们忍受工作,却无法企及。
如果仔细品味一下,有没有觉得这种“忍过这段……就好了”的句式很熟悉呢?没错,当我们还是学生时,老师和家长们可能也曾用这种忍受当下、将来享受的理论来劝我们刻苦学习。
有时也会听一些成年人说:回想起来,那时老师讲“你现在没有资格享受自由,只有用咬牙学习去换将来的自由”,我虽然很不情愿,但又觉得无法反驳。
现在发觉,它毒害我太深,在这种咬牙学习中,我早已失去学习的主动性,更不要说还能有学习的乐趣了。当我不再需要为考试学习时,我也无法为自己学习了。
这番话说出了“忍受学习”或“忍受工作”是如何影响和损害人的:在长期埋头忍受中,学习/工作和我们的关系彻底成了一种施受虐的关系。我们的内在模式,日积月累,强化着剥削-被剥削的模式。
我们虽然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学习、工作,但它们仿佛只是让我们痛苦的,我们和我们在做的事情的意义感剥离了。成绩或薪水除了让这种痛苦得到一些补偿,我们拼命获取它们仿佛就为了攒够逃离的资本。
这就好比我们内在住了两拨小人:一方是拿着皮鞭的监工,一方是忍着疲惫、委屈和愤怒的劳工。要么是“监工”占了上风,“劳工”敢怒不敢言,加班加点干活;要么是“劳工”忍无可忍,就地一躺:咱不干了!
于是我们以为,在对待工作的选择上,我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乖乖忍受996,要么用躺平去对抗。
真正的问题或许是,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可能吗?
我们和工作的关系
很多学者从宏观角度阐述过劳动者和工作的关系是怎么形成的。比如当代著名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就写过一本叫《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书。在书中,他分析了工作伦理是怎么把人们都赶进工作中的。
简而言之,工作伦理就是告诉大家:工作才是道德的,不工作就是不道德的,让人们在这种道德压力下尽可能地去工作。
他写道:
“工作伦理改革运动是一场关于控制和服从的战争……以崇高道德为名,迫使劳动者接受既不高尚,也不符合他们道德标准的生活。”
“工作伦理改革运动的另一个目的,是把人们所做的事和他们认为值得做、有意义的事分离开来,把工作本身和任何切实、可理解的目的分离开来。”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人们优先考虑‘能做什么’,而非‘需要做什么’。”
鲍曼还说,到了消费社会,穷人被认为是“有缺陷的消费者”,贫穷意味着“达不到标准”,自尊心会受到打击,没法赚到足够的钱就要承受羞愧感和负罪感。
作为个体,一个人可能通过社会文化、道德的话语,也通过和那些重要他人(比如父母、老师、领导)的互动,内化了这套说辞。
我们在道德压力下,在以赚钱多少评价一个人的体系下,没有更多的空间反思,匆匆进入一份主流意义上“能获得价值”工作。所谓价值,并非个体在其中体会到的意义感或对成长的促进,而是用薪酬来体现。
不难理解,由此选择的工作,往往跟个人感受是分开的。比如996,就是指非自愿加班形成了潜规则。人在996中,可能非常辛苦,可能“没有了生活”,但所谓大厂薪资还不错,于是年轻人依然前赴后继投身其中。
但是,做着这样的工作,不仅会透支我们的身体,也会透支我们的精神世界。它除了催生抑郁、焦虑,还有不断弥漫的无意义感。
这时我们发现,别说用努力工作来达到“财务自由”是大多数人无法达成的,就算真的有机会停下来,短暂的轻松后也依然会感到空虚。996难受,不996了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既然是普遍的社会现象,就意味着个人要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路非常不容易。事实上,每个人拥有的外部资源和心理资源也非常不一样,重塑和工作的关系难度也不一样。(比如,很多社会学家就指出,穷人为糊口已经用尽全力,反而更没有机会提升自己、摆脱贫穷。)
但如果具备一定的条件,个人还是可以为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做点什么的。
另一条路
首先,我们要意识到在996和躺平之外,还有与自己的兴趣、能力相连,与意义有关的工作,我们还可以去觉察自己内在的模式是怎样影响了我们和工作的关系。
当我们是学生时,如果能从“埋头苦读”中抬起头来,多些思考和探索,了解自己对学什么感兴趣,将来想要做什么,留出“为兴趣而学”的空间,摸索属于自己的学习方法,将会受益终生。
同样,在选择工作时,除了薪资,也要留出空间考虑:当我以此为职业,它对我意味着什么?
有人可能会说,现实压力大,工作难找,生活哪里都需要钱,叫我不要埋头工作,太难了,所谓“有意义的工作”毕竟是少数人的特权。外部因素当然不可否认,但也许该看一看,是真的到了毫无选择的地步,还是我们内心已经不相信还有别的可能?
比如,很多人在初入社会时做过很辛苦的工作,但有人埋头在“工作洞”里,不断循环这种模式,有人却在辛苦的工作中酝酿了新的机会。比如,所谓打几份工的“斜杠青年”,仅仅为多挣钱的,和努力学习新技能、注重工作带来成长的,区别也很大。
事实上,很多心理咨询的从业者,一开始无法赚到足够的钱,也是需要做另一份工作——忍受一部分工作的辛苦,也不放弃专业的进步,到了条件成熟,就能全心投入到这个行业了。
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就是在工作中和人的联结。弗洛伊德曾指出,有能力工作需要走出自我中心的个人世界,与他人建立紧密联结。这种工作中的联结,本身就是促进人成长,也是带来意义感的。
有社会调查指出:盛行996的企业,往往人员流动大,职工之间很难建立深刻稳定的关系,这本身又使得员工呈现出原子化的分散状态,加剧了996的肆无忌惮。
而如果重视工作中人与人的联结,除了带来内在成长、消除“埋头苦干”的无聊,或许也可以减轻“内卷”(恶性竞争)的伤害。
当然,最终来说,我们如何工作、怎么跟自己所在的工作组织互动,折射出的是人格和内在模式。
从内部改变当然很难,很多时候还需要借助外力帮助(比如心理咨询)。但或许只有内在的真正改变,才会带来真正的“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