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赤子，即孝且贤
作者：夏姑娘
校对：Zhangshan
排版：Zhangshan
审稿：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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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马奖颁典礼，一个享誉世界的日本导演在台上深情款款地诉说着一段缘分。台下，一片衣冠楚楚的正中，坐着一位老者，他头戴鸭舌帽，身着休闲服，脚踩运动鞋，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阳明山的山道上，一个兵仔独自走着，他刚刚看完英国电影《Up the junction》，很感动。回部队之后，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一个决定。
凤山县府院中，一个少年爬上树去偷芒果，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息一动，时间仿佛凝结在此刻，天地空寂，万物寞然。
广东梅县，一户姓侯的客家人收到台湾来信，信上说那里不错，还有自来水。没过多久，一家老少都被接了过去，包括尚在襁褓中四个月大的幼子阿孝。因为没打算久留，所以买的家具都是最便宜的竹子做的。
那是一九四八年。
童年往事
这家的父亲是个文人，刚正有节，身体孱弱，母亲信基督，高小毕业，常年忧郁。家里上有祖母，下有五个孩子。阿孝排正中，大名孝贤，来台时为了早点领到粮食，户口多报了一岁。
后来几经辗转，父亲到了高雄县政府工作，一个月六百二十块，二十块留下给自己剃头用，剩下的全交给母亲腾挪处置，费力养活一家八口。
//《童年往事》剧照，阿孝偷钱被母亲责骂
阿孝是个野孩子，很小就偷过家里的钱买糖果。后来搬到凤山，成天在家旁边的城隍庙跟同学瞎混：赌博、打弹珠、打泥巴、抽陀螺。不过城隍庙除了是当地流氓聚集的据点，也是汇集了许多戏院和各种戏剧比赛的地方，能看到歌仔戏、布袋戏、皮影戏，也能看到很多电影，有日本武士片，也有香港片和美国片。
当然小孩子没有钱，都是拉着进进出出的大人央他们带进去。算命的说阿孝以后会当大官，所以祖母对他比较偏爱。她年纪大了，神志不清，日日给自己包纸钱，要么就吵着回大陆。
阿孝初一的时候，父亲去世了。高二，母亲也去世。阿孝还是一直赌钱、打桌球、打架、混小帮派，连士官俱乐部都敢砸。他还爱看小说，武侠小说、传统的演绎小说——各种小说，各种杂书，《读者文摘》上连载的《教父》都看过，他对政治权力体系心生厌恶，高二才入党，到高三毕业就把国民党证烧了。
//《童年往事》剧照
他也追女生，那是城隍庙后面有户人家的女儿，上初二，长得有点像《秋刀鱼之味》里的岩下志麻。父母双亡后，哥姐都念公费师范，家里没办法供，就叫阿孝去保送军校，他于是就没准备考大学。高三毕业有天他骑单车塞给那女孩儿一张纸条，对方却回头跟他讲：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阿孝因此故意放弃了军校保送面试，一心考大学，可是考了两年都没中，后来接到兵役通知，就去当兵了。他撕掉了身上所有的当票（以前总是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去当，包括父亲的手表、派克笔等等），决心要跟过去一刀两断。
恋恋风尘
入伍前，阿孝给一个撞球室的计分小姐写了信，也去台北跟两个幼时玩伴重逢，住在台大男生宿舍，相处了两三天。他们后来在车站集合，一起送他去宪兵训练中心。
//《最好的时光》里，撞球间女孩秀美
部队的生活倒没什么特别，阿孝识谱，可以教充员兵唱歌，还算吃香。他一面学习为人处世，一面沉下心来思索未来出路，中间也去找过那个撞球女孩。
放假的时候，阿孝常去看电影，有时一天能看四场，直到那天看完《Up the junction》，回去在日记本上写下决定，以后要做电影这一行。退伍七天后，他就动身去了台北，一边在通用电子上班，做装配员，一边准备考大学。
五个志愿都是电影，后来考入了第一志愿：国立艺专影剧科。上了艺专他还给撞球女写过信，对方也热情回音，结果下一封收到的回信便是她未婚夫寄来的，叫他不要再打扰。两年后，阿孝跟同班女生曹宝凤在一起了，她后来成了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艺专电影教的很少，主要都是教戏剧、化妆、表演。一年级时，阿孝在图书馆借到一本英文电影教材，英文并不好的他只看了序言就还了，因为序的最后一句写：“这本书全部看清楚明白了，你还不能成为一个导演，因为导演是一个天才”。
他还迷了一阵子存在主义，看得头昏脑涨，后来觉得跟自己生活无关，便不再看。另一面，他在通用电子已经当了初级技术员，一个月一千三百块，每晚都要骑着哥哥姐姐给钱买的摩托车去上小夜班到半夜。大二的时候，他觉得大学生应该躺在操场每天做梦，不该打工，就不再去上班了。有个留日回来的老师教了一些电影基本的知识，假想线什么的，阿孝听得很认真。
艺专三年除了看过很多书，似乎也没学到多少专业东西。1972年毕业后，阿孝去干了八个月的电子计算机推销员，日日打领带送名片，业绩第一名，但是索然无味。后来大导演李行拍片需要场记，通过学校老师找到了他，因为同学都去服兵役了，只有他是先当兵才上学。
其实大三时他就曾去片场替曹宝凤代工做场记，上手非常快。1973年正式入行以后，先后跟着李行、蔡扬名、徐进良、李融之、赖成英等导演拍片，七年间跟了十几部。特别是在进入赖成英班底后，从75年到79年短短四年间就拍了十部。从演员调度到摄影、从道具到制片，积累了许多经验，后来多是担任编剧或兼副导。陈坤厚是赖成英的外甥，也是在这一时期结识。
1980年，侯孝贤与陈坤厚结成拍档，与经营唱片公司的左宏元、以及钟镇涛、凤飞飞等当红明星一起合作，拍摄了多部爱情喜剧。
两人轮流做导演，陈长于摄影，侯擅长编剧和调度。侯孝贤第一次执导筒的片子是《就是溜溜的她》，在片场，制片和助理有冲突，两人打架时阿孝也差点加入，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导演，不能再打架了。
后来他导演的还有《风儿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陈侯的这些商业类型片大多卖座，成本不高，制作进度也快。他们的合作持续到了1985年的《最想念的季节》。
//《风儿踢踏踩》工作照
最好的时光
八十年代初，台湾的社会风气有所松动。1980年，刚升任“中影”总经理不久的明骥聘用作家小野、吴念真为企划与编剧，培养新人，他们“盯”过侯孝贤，无奈他对体制实在没兴趣。
其时正值海外学电影的一些人学成归来，也成为中影栽培的对象。1982年，杨德昌、柯一正、陶德辰、张毅与“中影”试水合作的四段式电影《光阴的故事》初试啼声，而与此同时，侯孝贤和副导许淑珍在《联合报》上看到了朱天文的《小毕的故事》，于是联络买下版权，由陈坤厚指导，侯孝贤也因此开启了与作为编剧的朱天文长达三十多年的合作，成为他创作上的“山谷回音”。
//《悲情城市》工作照，侯孝贤与朱天文
为了拍这部《小毕的故事》，侯孝贤把才刚分期付款买到的房子卖了九十万，和陈坤厚一起创立了他的第一个电影公司——万年青，与中影合作拍摄。
幸得片子卖座，后来才得以重新买房。侯孝贤那位山西籍的丈母娘很看重房产，他后来还玩笑说要是听岳母的话现在可以有很多房子。他当时跟她借了三百万用来买房，可是中间却拿去周转，投资帮拍杨德昌的《青梅竹马》，结果赔得一塌糊涂。
//左起：吴念真、侯孝贤、杨德昌、陈国富、詹宏志
与《小毕的故事》同年拍摄的《儿子的大玩偶》是“中影”对《光阴》模式的一次复刻，是侯孝贤与另外两位新导演共同完成的三段式电影，三人共用侯的班底，侯也在另外二人的片中尽力帮衬。
台湾新电影的浪潮伴随这班新人的创作渐渐翻滚起来。侯孝贤这只“土鳖”成天与杨德昌这帮“海龟”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经论道，从之前天真懵懂的创作状态中陷入了迷失和混沌，“不会拍了”。
幸得朱天文把《从文自传》拿给他看，他一下吸收了里面那种冷静远观的视角，用在了下一部《风柜来的人》里。这是第一步真正意义上的侯孝贤电影，从此之后，他愈发有了创作的自觉，与过去的商业片彻底告别。
电影上映后，杨德昌提出帮忙重新配乐，《四季》替换了李宗盛，影片的面貌焕然一新。虽然票房无比凄惨，却在金马收获了四项提名，并获得了南特三大洲影展的最佳影片。
个体经验的真实与诗意也绵延在之后《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里，日益成为了他电影的独特气韵。而烙印在他基因里的士子情怀，塑造他青少年时代的侠义精神，以及他身后家国变换的悲怆涕泪，也都慢慢从他所呈现的平实日常中氤氲出来，沾湿了许多后辈电影人的画布。
//左起：贾樟柯，侯孝贤，是枝裕和
时间回到2020年底的那场颁奖礼，一个电影家族齐齐站在台上，迎候那个在芒果树上偷芒果、却意外窥见时空秘密的孩子，那个总是替人打架、却不愿向比自己更穷的乡亲讨债的少年，他此时坐在台下正中，已经是亚洲作者电影的教父，七十三岁，容光矍铄，蹒跚上台，接过了那座终身成就奖杯。他说过：
“电影，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人生。”
“拍电影那么久，整个过程只有一个念头：心甘情愿。”
不过他也说过：
“电影再大也大不过生活…是电影来服侍我们，不是我们去服侍电影。是透过我们去叙述一些事情，过程就是收获，不要把它看得那么重。”
曾被《电影手册》选入年度十佳的侯孝贤电影：
1996
《南国再见，南国》
高哥（高捷）接到小麻花（伊能静）的电话，赶到夜市见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扁头（林强），没动手而是找到刑警欲讨公道，却被反抓，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原来“弃武从文”只会使自己更难堪。可是以前混黑社会的日子，想想得来的也只有失落。
因为不懂与时俱进，高哥显得很“可悲”，天早换成了另外的天，他却仍固守着原来的那朵云。30岁的他顾家、重情义、有思想，不想在打打杀杀中混日子，可是却无力改变环境，只能想办法适应环境，然而适应的结果，是事业与爱情的双失败。当他和小麻花、扁头在一起，能短暂放松身心，但是他们在食物链中处于相同的一环，能做的，也只是尽量要笑声持久一些。©豆瓣
1998
《海上花》
该片改编自张爱玲曾将其“翻译”成国语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上海英租界一所名叫“长三公寓”的高级妓院里，红倌人沈小红（羽田美智子）、黄翠凤（李嘉欣）与周双珠（刘嘉玲）心事迥异，一个想同某个男人建立长久关系，一个一边与多个男人斡旋，一边秘密锁定其中最有闲有钱的一位，想其 将来帮她赎身，另一个心地仁厚，却又看破红尘，觉得人生不过如此。
几个女人用生存、竞争与心计作武器参与两性（同性）斗争，来到妓院狎妓的男人则抛出金钱、权力与性，见招拆招。©豆瓣
2001
《千禧曼波》
一个年轻女孩活在她自己的异世界里，写着虚幻颠簸的年轻故事。迷幻的时序，跳跃的空间，所有事件都在若有似无的混沌里进行。
女孩名叫Vicky(舒淇 饰)，带着五十万存款，跟小她两岁的双鱼座男小豪(段钧豪 饰)拍拖。小豪是无业游民，以极度自私的方式爱着Vicky。他精准计算着她下班回家的时间，检查她的各种帐单与手机通话记录，并且嗅窥她身上的气味，然後在发现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之後，歇斯底里地发怒，让猜疑迷惑了年轻冲动的心智。
两人这样互相折磨着，不平衡的恋情难以长久。Vicky为了养小豪而在酒店当公关，她有一群玩伴，带她在PUB里认识了捷哥。捷哥年长而成熟，他们在一起像是大哥骄纵着小妹。Vicky开始觉得她需要到另一个世界，於是在一个苍白的日子里，她想要离开，离开小豪，离开这个岛屿的不安，她想要逃得远远的... ©豆瓣
2003
《咖啡时光》
阳子（一青窈）表面看来是个温文有礼的传统女性，却有前卫出格的思想，台北教书生涯让她收获了尚在腹中的胎儿，并就是否将他（她）生下与父母产生矛盾——她不认为孩子一定要有爸爸。小书店老板也是阳子朋友的肇（浅野忠信）虽喜欢她，但因没作好承担责任的思想准备，并没在阳子人生最困顿时伸来一双及时的手。
作为纪念小津诞辰100周年而拍的该片，没能复制小津镜头下的东京景象（因为已经消失），却复制了小津电影里安静恬美的意境和隐忍克制的情感。但时间毕竟流过了几十年，隐忍情感的角度已有很大的转变。©豆瓣
2005
《最好的时光》
该片是侯孝贤对自己电影生涯所作的一次总结。三段故事里男（张震）女（舒淇）主角表达情感的方式及所处时代背景，都能在侯孝贤各个时期的影片里找到对应。《恋爱梦》纯净，似不可抵达的梦的彼岸；《自由梦》感人，却是接近天国的更遥远的梦境；《青春梦》冰冷，却是现实。
冒失说出侯孝贤眼中“最好的时光（或最好的电影时光）”是哪一段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豆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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