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阿彼察邦
作者：夏姑娘
校对：Zhangshan
排版：Zhangshan
审稿：Xavier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本文仅用于交流学习，严禁任何商业用途
四月中，上海，泰国作者电影周。我在商场里为了找到一部通往顶层电影院的电梯迷了路。
终于在随便一个走道边的座位落定之后，看着眼前混乱粗糙的黑白影像，冒昧地小声问邻座的年轻女孩儿：
“请问这个开始多久了？”
“就……几分钟。”
我并不是迟到最严重的，过了许久，一对中年夫妇越过我的膝盖在女孩儿的另一旁坐下，他们二人后来在观影过程中频繁互相交流。
影片快结束时，我偷瞄了一下旁边的女孩儿，她睡得很香。
如果不是带着写稿任务，我大概不会特意空腹前往。在此之前我并没有看过这位导演的任何一部影片，他的名字只出现在过朋友装十三的谈资里，可我就是有这番警惕和自觉，做好一切防止自己睡着的准备。虽然七十五块的的电影票还蛮贵，但不妨碍我在开票三小时后购票时，app上的座位图就红了八成。
我好奇身边这位姑娘渡过了怎样的一天，为什么要在周六的晚上，独自来电影院，观看这样一部电影。而那对会在观影时说话的夫妇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选择了这部电影，总不会是用赠票进场的吧。还有其余那满满一屋子的观众，他们呢？
仅仅是因为那个名字吗？
阿弥陀佛
比丘之国
茶香果美
邦危民难
堪忧根基
诚引清泉
风雨慷慨
神出降魔
这是我在阅读了一些材料后，为这位导演勾勒出的大致画像。如果这篇稿子如此就能算写完了，该有多好。
อภิชาติพงศ์ วีระเศรษฐกุล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英文名是Joe，今年五十一岁。生于曼谷，有华人血统。
难怪他的长相让人感到莫名地亲切。
图
上：阿彼察邦
下：俞灏明
（发现这个秘密的我不禁自问：你是魔鬼吗？）
#01
泰国东北部的孔敬是阿彼察邦长大的地方。
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在当地的一家医院工作。在搬到那里之前都在曼谷接受过高等教育。医院曾是阿彼察邦儿时的乐园。
我对东南亚的地理和历史无比陌生，查阅之后才发现，孔敬所在的依善地区有着复杂的政治背景。这里曾是老挝的领土，到十九世纪才被暹罗占领，从饮食到语言，都与泰国中部有诸多差异。这里的气候不佳，洪水和旱涝交替袭击，加上快速增长的人口，导致粮食紧缺，故而一直是整个泰国最贫困的地区。穷则思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受越战波及，当地许多人受共产主义思潮影响，投身武装运动。
这便是阿彼察邦成长的土地，贫穷且粗糙。
他小时候也自卑过，特别是去曼谷旅行时，当跟别人说起自己来自孔敬时所面临的嘲笑，使二十岁的他试图掩盖自己的出处。
二十四岁之前，阿彼察邦都生活在孔敬，直到1994年他获得了孔敬大学的建筑学学士，才离开家乡，前往美国的芝加哥艺术学院攻读艺术硕士。而在此之前他便已经开始拍摄一些将镜头对准下层人民的实验和记录短片。到千禧年时，他已经有了十几个影像或装置作品。1999年，他与人合伙创立了制片公司Kick the Machine，以便于制作自己和其它泰国独立导演的电影。
而我前述那部几乎座无虚席的黑白电影，是阿彼察邦的长片处女座------《正午显影》。
我错过了开头倒也无妨，因为这是一部自由生长的电影，采用超现实主义者发明的“故事接龙”游戏（“cadavre exquis”），一个摄制团队开车走遍泰国，邀请不同的人来为一个故事添砖加瓦，16毫米的摄影机记录下了拍摄过程和这个不断流动的故事内部所发生的场景，虚实相生，变幻莫测。我心中大呼牛掰，在我有限的观影经验里，从来没见人这么玩过。
与此同时，隔壁那对中年夫妇也兴味盎然地互相确认他们所理解到的情节，他们操着吴侬软语，但说话的音量不小，引得旁边的女孩儿频频侧目。
#02
从两年后的《祝福》起，阿彼察邦开启了电影节收割机模式，也是从这一部电影开始，阿彼察邦的每一部长片都是和同为艺术家兼导演的法国人Charles de Meaux等人创立的制片公司Anna Sanders Films合作的。或许是这样的因缘促成了阿彼察邦成为戛纳嫡系。
据说《祝福》的泰语名直译过来应该是“最爱”。这是阿彼察邦的第一部叙事长片，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缅甸非法移民和两个泰国女子。阿彼察邦迷恋丛林，他将人物放在其中游荡。丛林漫游也成了他今后电影中常见的母题。值得一提的是，《祝福》因其对于生命大和谐的描写，在泰版DVD中被砍掉了十分钟。
图
《祝福》
泰国的小乡村迎来了一批军人在此驻扎。其中，有一个叫做KENG（班洛浦•罗蒙内Banlop Lomnoi 饰）的士兵跟乡村孩子TONG（萨克达•凯伍布迪 Sakda Kaewbuadee 饰）相识。开始，TONG和一个女孩眉目传情，但终究擦肩而过。在工厂帮忙的TONG，向 KENG学开车，两人由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KENG和TONG的感情慢慢从友情开始升华。TONG的妈妈无意中发现了TONG对KENG示好的卡片。为了不让儿子越陷越深，她带领两人穿越地下隧道拜佛祈求神佑。在茂密的丛林中，两人无意中听到一个古老的传说——爱意会让情人的灵魂幻化成老虎。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豆瓣
2004年，继《祝福》在戛纳获得一种关注大奖并位列《电影手册》年度十佳第三名之后，《热带疾病》又在戛纳斩获了评审团大奖，且荣登《手册》十佳第一名。
#03
出身贫困地区的中产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留过洋，学过艺术或者已经是艺术家，拥有符合政治正确的性取向——这似乎是许多文艺片导演的标配，是成为大师的基本盘。
但要想成为图腾级别的大神，还得有点儿故事：比如成为和强权抗争的斗士。
2006年，取材于阿彼察邦父母的故事的长片《恋爱症候群》在威尼斯首映。影片原定于在2007年4月17日在泰国首映，然而因为剧情出现和尚弹吉他及玩遥控飞机的镜头，泰国审查委员会要求删减四场戏，并无限期推迟上映。阿彼察邦看起来是斯文书生，碰上这种事儿，他的应对办法是：硬刚。他拒绝重剪电影，干脆取消了影片在泰国的放映。
他给《曼谷邮报》（泰国的一份英语报刊）写邮件说道：
我作为一个电影人，将作品看成自己的儿女，只要我是以自己最大的善意和努力创造了他们，我便不在乎人们喜不喜欢他们。
如果我的这些后代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够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那就放他们自由好了。不能因为惧怕体制便让他们成为残疾。若非如此，人们也就没有必要再从事艺术了。
不仅如此，为了抗议电影分级草案，阿彼察邦后来还跟一些同僚跑到国会大厦前面去抗议，但胳膊终究掰不过大腿，这份法案还是在次年被通过了。
图
《恋爱症候群》
本片根据导演自己的童年回忆拍摄，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一位女医生在乡下医院里为前来求诊的村民和和尚看病，她和一个兰花养殖场的主人热恋，同时，在一间城市医院里执业的一名医生爱上了她，而在他和他之间，却发生了一段不寻常的情感交流。导演仍以长镜头表现人物细腻的情感，片中不时出现一些幽默的小人物，譬如牙医兼职做歌星，求药的老和尚亦为他人施药，年轻的和尚一心想做DJ等。©豆瓣
2008年，阿彼察邦受邀成为了戛纳主竞赛单元的评委。
2010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一举在戛纳摘得金棕榈。作为评审团主席的蒂姆·波顿形容本片是一场“奇崛瑰丽的梦”。
图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
布米叔叔（Thanapat Saisaymar 饰）得了急性肾衰竭，因此回到乡里，边静养边等待死神来临。在乡下，他每天安静的吃饭、纳凉、看家人劳作，一个清凉的夏夜，布米叔叔、侄子和妻妹在院子里吃饭闲聊，布米叔叔去世很久的妻子竟然出现了，和他们诉说近况和多年思念，稍后，布 米叔叔失踪很久的儿子也出现了，变成了一只红眼黑毛猩猩，却没有人受到惊吓。阴阳相隔的几个人平静地拉着家常，平静的果园，平静的微风，蜜蜂每日平静的劳作，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那么自然，每个风景都早在那里了，每个故事都像一个梦…… ©豆瓣
#04
但也不是所有评论家都买账，《费加罗报》就形容它“无坚不摧地缓慢”。
然而离他的影片更加遥远的是他母国的观众，事实上那时候大众也并不太认识他。倏然间，一个鲜为人知的导演成了泰国历史上第一个得金棕榈奖的导演，铺天而来的却是最辛辣的批评。
因为就在得奖前，曼谷刚刚残酷镇压了来自东北部的人民的长达两个月的反政府示威，九十人丧生，数千人受伤。阿彼察邦走之前差点没拿到签证，因为局势已经乱到使馆要关门。
这使得同样来自这一地区，并对这些人民报以深切同情的阿彼察邦的得奖充满了政治意味。何况他后来在一个采访中说了一些话，瞬间点燃了泰国网络。
一些人希望他闭嘴，一些人觉得他已经不是泰国人了。他甚至在网上收到了匿名的死亡恐吓。更加讽刺的是，影片中的布米叔叔操着接近老挝话的东北部方言，所以对于世界来说，他们看得是一部泰国电影，然而曼谷人如果不看字幕，也根本看不懂这部电影。
历史最不缺的就是重复。
对于要面子这事儿，泰国人民倒是和我们颇为相似：谁在外头说自己国家坏话，十有八九得被当成奴颜媚骨。还有人说屁股决定脑袋，拿谁的钱拍电影决定拍出什么样的电影。文艺片导演总把目光投向底层，但是拍出来的片子只有本国精英和西方白左有心情进入。
而电影中关照的那些没钱没闲的普罗大众，在结束了996之后，再也没有力气去看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长镜头或者絮絮叨叨的梦呓，他们作为个体的尊严已经被生活的残酷盘剥殆尽，想象中的群体的强大经常成了支撑他们的最后一口气。
2015年的《梦幻墓园》之后，阿彼察邦不再在泰国拍戏了。
在电影的世界里，他的金身已塑；在他牵挂的土地上，他找不到容身之处。
FIN
往期推荐
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