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春天就要来了” 第六届平遥国际影展深度观察 | 胤祥专栏
雪中的平遥电影宫
上回书说到的“神秘失踪”的平遥国际影展终于在第四次传出举办日期后（上回书请参见：“也许是复苏的开始” 第四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观察 | 胤祥专栏），暴风雪式地官宣开幕和颁奖了，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是1月18号的凌晨，而平遥影展还要接着举办两天。当然话题可以从这里开始，因为这两天的排片表，绝对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
1月18-19日的平遥节排片表
更堪称当代艺术的事情是，居然这些片全部卖完了！
平遥官网票务信息
这还得从头说起。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平遥影展最喜欢的“双十开幕“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本届平遥影展最初传出主办日期，是2022年差不多7月的时候出了一则招志愿者的通告。那个时候我还在FIRST，各路朋友见到9月5-15这个日期（大致如此）都是心下大喜，毕竟这个时候不少高校还都没开学，还是能再聚一次的。当然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是不宣，不宣和不宣。
第二个日期其实没有任何迹象，只是大家推测要在开完大会之后。按照往年惯例，大概会是在10月29号（周六）开幕，持续一周。不过显然这件事也是我们想多了。第三个日期是海南节官宣推迟后的二次官宣时候，当时一些渠道盛传平遥影展要在12月16-22号举行。不过毕竟当时正值第一波阳性高峰，兼有半个电影圈去了海南节，一则没有稳定的出行政策，二来两边也没有必要唱对台戏。加上海南节来宾其实是此起彼伏的“中招”，所以平遥节是拖到1月7号才传出消息，当时的版本是14-17号。这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不过平遥节是真·大将风度，真·沉得住气，拖到1月11号才官宣时间……不过官宣出来的时间是……14-19号。
平遥官宣海报
然后就出现了上面提到的当代艺术作品。以及，这是不是很眼熟，像不像过去几年的电影改档和极限定档……一个简单的推测是，平遥节想赶着4天就办完大家回家过年，结果有关部门批了6天。有关部门批了6天你怎么可能只办4天……所以还是要给足面子日后好相见嘛。何况票还都卖完了！
其结果是：12号开放注册，13号各路人马开始在春运买不到票的情况下和不知道自己要看啥的情况下，想尽办法往平遥赶（还有不少因为下雪延误的），同日晚上11点才宣布片单（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平遥的酒店住下了……）。又一次开幕前一天公布片单棒不棒？当然这不是最棒的，今年的平遥节可能创了一个世界纪录吧，开幕后的第二天中午才官宣评委！我没资格参加开幕活动，不知道开幕式有没有宣布评委，不过收到通知是15号中午一点半……足见今年之仓促了吧。当然，跟1月1号开幕3号闭幕的丝路节，那还是真比不了。
平遥评审团阵容
另外，展映片单大幅缩水，首映单元就剩下4部了；更可惜的是之前平遥节精华的回顾展直接就被砍了（印度、塞尔维亚和苏联新浪潮这三年都是难以再现的神级策展）。不过，教育板块就因此显得分量更重了，平遥今年联合六大院校外加两个公开组，24+14的选片量干脆做了一个中型短片节的体量，足以比肩洛迦诺这种超级重视短片的电影节的体量，而且还放了2022金棕榈获奖短片，无奈真的是没时间看。
影迷伴手礼：卧虎 藏龙单元入围影片海报
仓促改档虽然真是把主办方和参与者都逼到了极限，但意外的收获在于，确实时间点赶得巧，天公作美（不考虑出行问题的话），13号晚上开始下雪，14号可以在雪中开幕，这视觉效果杠杆的，相当出片。
雪夜中的平遥
但是即便如此，今年平遥节也是火爆得不行，悄无声息就开票了，等我知道可以买票的时候发现想看的场次早就一抢而空。不过后来也发现基本没有时间看媒体场之外的片子，14、15号两天我分别看了7场和6场媒体场，这种极限看片在鹿特丹我也不是天天都能刷到。就这还有一个极其令人不能不吐槽的事情，无论如何媒体场是看不全的，因为卧虎单元的《平原》与其他两部竞赛片撞时间，卧虎的《牛唱着未来之歌》和藏龙的《江米儿》只能二选一，算下来我还是掉了这两部卧虎竞赛片，好在《平原》早就在鹿特丹线上看过，算下来我看了9部卧虎（另外《莫娅和维斯娜》柏林线上看过，实在缺觉就没再起来看），其中3部是二刷，总共看过算是11部；9部藏龙则是看全了。此外还见缝插针看了首映单元的《寻找长着獠牙和髭须的她》，大银幕看了《惠子，凝视》和《破碎太阳之心》，共计20长1短。
《平原》剧照
至于体验嘛……媒体场肯定是舒服的，从来没有满场，开场前卡点进去就行还能挑座位，简直釜山水准。但一个是冷，真冷，天天零下；一个是化雪时候电影宫居然还漏水……至于吃饭什么的，每个媒体场之间隔10-15分钟你告诉我怎么吃饭！
今年还有一个有趣的改进就是为了节省时间，直接把参赛片的媒体见面会挪到影厅里进行，片子字幕走完立即开始无缝衔接，省下来了过去还要媒体记者移步媒体中心的时间。今年排片虽然极尽可能地压缩，但妙处在于媒体见面会结束之后主创可以直接转到小城之春的公众场去做观众见面会。这也真是服务到家……往年为了吃饭打热水我都基本不去发布会的，今年居然听了5场也是创下我个人新纪录了。
《夜幕将至》媒体见面会；左：平遥影展节目策划吴觉人，右：导演菅浩栋
至于平遥为什么还要办，我们先不推测有关部门的想法。在我看来，主要原因是有一堆创投项目要消化的，内地创投圈这么卷，现在各大创投自我考核的方式都是“首次发布”率了，咋可能把这些优质项目留给别的节啊。与之相比，放的那些片子，不过就是些配菜而已了。
至于创投项目为什么是平遥的主体，先不说此前还传出过一个平遥拿掉所有放映和评奖，只办创投的方案（这并非毫无先例，洛迦诺2020基本就是这么办的）。17号的颁奖礼拆成上下半场，本身就说明了这个问题。第六届平遥节把颁奖礼拆成了产业盛典和平遥之夜，可能大家还觉得平遥之夜更重要，其实不是。产业盛典由山西省委领衔，晋中、平遥四大班子领导加一起把小城之春的第二排坐满了。光领导讲话都5个，那你觉得哪个活动重要？
【此处插播一条趣闻，前4个讲话开头都是：尊敬的某部长，各位领导；第5个讲话的是那位省委领导，只有他的开场是：尊敬的贾樟柯导演。看看人家这格局。另外这位省委领导讲话还有一句把我感动了，作为好消息跟大家报告一下：这位领导“代表山西省委省政府表态：对平遥国际电影展全力支持！大力支持！”现场爆发了如雷贯耳的掌声。影迷朋友们可以放心了！】
何况今年平遥节的自我评价里，“山西电影爆发年”可是高频词汇。山西电影不仅“入围所有单元（但这并不是真的，因为卧虎单元真的没有山西片）”，而且获得了多项大奖。山西电影《夜幕将至》获得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另一部山西电影《军军》获得青年评审荣誉、费穆荣誉评审团奖。此外在创投等单元也都各有收获。当然这确实是个有趣的现象，从大格局说，平遥影展的模式其实是个以艺术电影带动电影产业的思路，花了6年时间也算是见到了成果。
《夜幕将至》
与之类似的典型就是罗马尼亚电影，2000年一整年全国一部故事片都拍不出来，电影产量为0，通过2005-2007年的一波新浪潮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爆得大名，居然以此撬动了电影的社会认知度，并成功盘活了罗马尼亚电影产业，到了2019年罗马尼亚已经商业片艺术片都能卖座，连综艺电影和网红电影都有了你敢信吗？山西3480万的人口可比1900多万的罗马尼亚要多……
所以你看这结果。山西跟罗马尼亚的区别就在于，是去国外得奖还是干脆自己办一个电影节。那回到2017年正是中国电影狂飙突进的高点，肯定自己办嘛！假以时日，山西电影的成就肯定要超过罗马尼亚对不对！
第六届平遥影展荣誉名单
搞清楚了基本事实，所以今年这个选片和评奖，随便说说就可以了。毕竟不是重点啊对不对。罗西里尼荣誉自改成专注外片以来，一如既往，12部影片选3个奖。跟上回书一样，我们再来看看这些影片的来源情况：
《牛唱着未来之歌》2022圣丹斯世界电影竞赛单元
《男子汉》2022戛纳双周
《波河三角洲》2022洛迦诺大广场
《便利店》2022柏林全景
《异国原乡》2022戛纳主竞赛
《莫娅和维斯娜》2022柏林新生代
《无花果树下》2022戛纳双周
《平原》2022鹿特丹金虎竞赛
《下一个素熙》2022戛纳影评人周展映
《印度》2022圣保罗国际电影节
《坏孩子们》2022戛纳一种关注（大奖）
《奔跑者》2022圣塞巴斯蒂安主竞赛（评审团奖）
计数：戛纳5，柏林2，其他A类2。
这么看简直是180度的改道，以前大家都是来平遥看威尼斯、釜山和洛迦诺新片的不是吗？所以书接上回，马主席自从合同到期又去了海南，连带着平遥连一部威尼斯都选不到了也太惊悚了吧……当然中间肯定有一些片子是从平遥跑到了金鸡国际影展（上回书的2022大赢家）和海南节。有兴趣的其实可以把2022这个年度四大影展（北京，金鸡，海南，丝路）和平遥的竞赛片拉个单子对比一下。其实大概就能推算出来那些片子是“转会”了的。
这份片单值得分析的点还不少，比如不仅有一部久违的韩国片《下一个素熙》，而且这部韩国片还拿了罗西里尼单元的大奖。比如能把《印度》这部神片从圣保罗这么个虽然轮次不高但是国际上相当有名的南美老牌电影节挖出来，也是相当之难得。另外平遥跟鹿特丹的连接再度以互选影片来强化（按：鹿特丹2023金虎竞赛选了平遥创投出身的《舞迪斯科特》），选来的这部《平原》其实也是我个人心头好，虽说是一部极其挑战观众的“行车记录仪电影”，但如果能坚持下来会被深深感动，也是我去年差点选进年度十佳的片子。
《下一个素熙》剧照
从卧虎单元的评奖结果来看，给奖的3部影片都是社会议题相当突出的影片，最佳影片《下一个素熙》是今年平遥最大爆款，讲韩国的结构性剥削和系统性PUA的无解困局，虽然略长但是非常深刻。最佳导演奖《无花果树下》是部非常挑战观众的影片，全片有差不多75分钟都是在果园摘果子工人和工头之间两到三人一组的聊天，但是导演能把社会议题尤其是女性议题和阶级议题绵密地铺在这看似冗长无聊的对话里，也是相当厉害的。
评审团奖《便利店》更狠了，在我看来是完胜同题作文《小家伙》（也是当年戛纳和平遥的小爆款），把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中亚国家的结构性剥削通过外劳奴工剖析得入木三分，对影片主角来说也是一个无法逃离的无解困局。当然这部影片结尾致敬了一下《三峡好人》的名场面，媒体之间也都笑称这才是影片入选平遥的根本原因。特别表扬的《男子汉》虽然格局比较小，不过也是处理了男性气质和街头乱象的社会议题。相比之下电影创新程度上更高的《印度》《平原》就没能得到表扬，也是可以理解。
《印度》
在此必须要吹一下《印度》，影片的导演是葡萄牙名导米格尔·戈麦斯的长期合作编剧提尔莫·舍罗，这部片子结构异常复杂，而且有一个可以与潘佩罗小组的神剧作相比的叙事结构，影片的核心动作是四个主人公在不停地争夺叙事权，这个实在是有点炸裂。这部影片应该是个柏林奇遇单元或者洛迦诺主竞赛的水准，可能是因为跟巴西合拍（女主是巴西人）等原因才去了稍靠后一点的圣保罗电影节。
藏龙单元的入围影片如下：
《温柔壳》（开幕片）世界首映
《江米儿》世界首映
《过时·过节》釜山亚洲电影之窗单元
《悬崖边的牧人》（纪录片）世界首映
《悼念词》世界首映
《洋子的困惑》世界首映
《军军》世界首映
《夜幕将至》世界首映
《曼岛日夜》2022亚裔美国人电影节
藏龙单元改成专注华语电影之后，最多选到过10部影片，9部也算正常水准。不过在必须有龙标且疫情第三年的情况下，质量相当之不怎么样，其中有两部龙标2021的影片（《悬崖边的牧人》《江米儿》），也是第一次选了一部纪录片（所以纪录片选进来是除了演员奖其他奖项都可以有资格参评么？规则和报名通知至少应该推出相应的解释对不对？）。这次终于有釜山片子了，也在“全球华人”的理念下选了一部港片和一部新加坡导演的美国片。
《悬崖边的牧人》剧照
恕我直言，今年藏龙的槽点实在是太多了。挑几个不太狠的说说吧，比如《过时·过节》和《江米儿》基本就是电影频道电视电影水准，《悬崖边的牧人》是个文献价值很高的人类学纪录片，但是就纪录片本身而言真的乏善可陈。这三部我感觉连FIRST都是不会收的。《悼念词》《军军》和《曼岛日夜》虽然各有亮点，但基本也是中上到优秀学生长片的水准，倒是足够进FIRST。这就已经六部出去了……《洋子的困惑》搁在FIRST体系里应该算上乘作品，其实亮点也很多，女主角的人物形象和表演尤其出彩（媒体场刊把最佳女演员发给了本片女主角黄小蕾），叙事结构也挺有意思，没得奖还是有点可惜的。
《洋子的困惑》女主黄小蕾
《温柔壳》来平遥也是有点让人意外，这个级别的工业水准和阵容大概是个上影节主竞赛里能拿奖的国产片水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影节停办才转会平遥的。平遥节当然要全力配合嘛，不仅给了开幕片待遇，居然还安排了《温柔壳》的三番位演员咏梅老师担任这个单元的评委。简直是令人咋舌的配置。我真是没见过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的。《温柔壳》理论上可以拿5个奖里的4个，最后拿到了3个，获奖导演和男女主演上台领奖的时候都吓得不敢感谢共演的咏梅老师，这也真是只能说活久见。我当然理解中国电影需要平遥迎春，电影人要相互打气，不过这个礼遇也真是令人震惊。遥想2020年，万玛才旦导演担任藏龙评审的时候，藏龙单元选了他监制的《他与罗耶戴尔》。可能这是平遥节的传统吧，相互扶持嘛，今年这真是更上一层楼。
《温柔壳》剧照
所以《夜幕将至》拿到百万首奖还就是本届最可以夸一夸的事儿了。虽说实话说今年藏龙单元可能真的就是历年最弱的一届，但片子本身也算是佳作级别。把一个似乎已经被国产青年导演们拍烂的都市青年回乡题材用公路片的框架拍出了不少新意，在我看来导演是拆解了一下《小武》，比如开场就有一场20多分钟的大巴戏，基本调度和意境显然是来自《小武》的开场公交车戏。后面的几段又真可以对应回《小武》里“朋友”“女友”“父亲”三个段落。影像质感也相当出色，对自然景物，尤其是冰封的河的壮阔场景非常令人印象深刻，对大同附近的县城-村庄也有精到的捕捉。虽说不免还是要被归在“贾樟柯迷弟片”的序列里，但影片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它的辅线议题：手机对社交方式和人际关系的全方位改变。这个辅线在影片里的有机穿插让回乡文学必备的“时过境迁”有了更深一层的社会面向上的观察与思考。
《夜幕将至》剧照
最后说点颁奖礼的名场面吧。《夜幕将至》的导演菅浩栋一共三次登台，第一次拿到了迷影选择荣誉，第二次拿到了专门发给山西电影的“桐叶荣誉”，有5万块奖金。导演说，拿了这笔钱，可以把欠后期公司的钱给结了。第三次登台则是费穆荣誉最佳影片，由贾家庄、赵涛女士、周游先生等人集资赞助共100万元人民币的大奖。导演说，我拍这个片子借了很多网贷，这次可以还上了。
我写下上面这段话的时候，还是特别想哭。
《夜幕将至》导演领奖瞬间
当然电影节肯定不是比惨大会，你惨一定有人比你更惨。还是要看艺术质量的。真要比惨的话，《夜幕将至》的导演还当了一年煤矿工人呢。其他影片我没了解情况，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更惨的。除了上面三个奖，本届平遥节的媒体场刊更是把藏龙单元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都给了这部片。11位为场刊打分的媒体记者，除了3位没看上这部片的，一共有6人都把本届私选最佳影片给了这部影片。虽说场刊也是个小样本，但也足见影片质量其实还是过关甚至过硬的。总之今年能看到《夜幕将至》《下一个素熙》《印度》和《便利店》，平遥也算没白跑一趟。
平遥媒体场刊获奖名单
平遥媒体场刊
平遥的雪已经化了。据说春天就要来了。以及，贾科长确认9月到10月，会有第七届平遥国际影展。今年算是平遥节的极限压力测试吧，虽然体验一般，但是水准仍在甚至相当高，颁奖礼后的媒体见面会，堪称戛纳水准，甚至比戛纳办得好，因为结束了马上就可以吃自助餐！戛纳哪有这个待遇是不是！那我就对第七届报以极大的乐观期待吧。
科长宣布2023年9-10月举办第七届平遥影展
Fin
作者：胤祥
排版&审稿：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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