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扇·云游】李先逵：中国园林的美学精神
李先逵 中国民居建筑大师
【个人简介】1966年毕业于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建筑学本科专业，1982年该校 建筑历史及理论专业研究生毕业，获工学硕士学位。1984年至1986年赴欧留学。历任重庆建筑大学建筑系副系主任，校研究生部主任，图书馆馆长，副校长及建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原任建设部人事司教育劳动司副司长，科技司司长，外事司司长。曾任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全国注册建筑师管委会副主任，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委会委员，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ICE）资深会员，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物学会传统建筑园林研究会副会长。
阴阳哲学思想不仅为以后的道家更多地继承，同时儒家以及佛家也都程度不同地吸收了它的思想精华。要理解中国古代文化及一切创造物，尤其是美学艺术精神，必须理解道家学说。鲁迅曾经说过，“中国的根抵全在道教”、“……懂得此理者，就懂得中国大半” (《鲁迅全集》第九卷《致许寿裳》，第三卷《小杂感》)。
一、阴阳合德与道法自然
《易经》有“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理论概括。老庄哲学便是这一理论之集大成者。其形象的表现即为含有一对阴阳鱼的太极图。这种观念，从原始的天道观进而发展到“人即宇宙”的“天人合一”观，“阴阳合德”则成为整个世界运动变化的根本规律。
老子《道德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阴阳哲学称之为自然主义哲学，反映在艺术精神上，则是自然美学观。正如庄子所赞叹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美来自自然，美必师法自然，自然美就是最高境界的美。“道法自然”的指导思想及核心理念，莫定了中国园林的基本理论、创作原则和发展意向。
二、道家仙境与园林蓝本
据《列子·汤问》说，渤海之东有大壑，名曰“归墟”，上有五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仙人居“归墟”。神仙居住的胜景之地，号称“仙境” 。道家修炼仙风道骨所选的地方，都是类似仙境的山水佳处，云雾缭绕，风光旖丽，林泉幽静，鸟语花香。
早在先秦时期，“仙境”不仅是道家追求的自然化理想圣地，而且也是园林建筑模仿的对象，并作为园林蓝本。如西王母的昆仑瑶池，“锦云烛日、朱故九光” 。太上老君的琼台，“玉树激音，琳枝自簌”，就是道家神仙海岛云山幻想中的仙境。到后来，道家仙境也由虚幻世界转到现实世界名山大川，所谓“洞天福地”，如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乃至各地风景名胜。
山东蓬莱阁
庐山仙人洞
蓬莱仙山图
海上楼阁幻景
三、写于自然，高于自然
在造园中，把自然山水高度提炼、浓缩、加工，艺术地再现于面积有限的园林之中，小中见大，或者与自然环境相结合，人化自然。
皇家园林，“缩天移地在君怀”。私家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寺观园林，也是“依山就水，取形胜之地”。风景园林，更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相得益彰。
扬州个园
苏州拙政园
湖南洞庭湖岳阳楼
一、开创期：先秦时期——山阴水阳
按阴阳理论，无形为阳，有形为阴，故水为阳，山为阴。从万千自然形态中选取“山”、“水”二大基本要素,造园活动亦可称“山水之道”。
中国古典园林源远流长，早在三千年前的殷周之际，已有帝王的“苑”、“囿”出现。筑池堆山，在春秋战国已见萌芽，而以人工山水为造园主题创始于秦始皇。
西汉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记》中写道：“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其在都城咸阳“作长池，引谓水……筑土为蓬莱山” (《三秦记》)。
二、成型期：两汉魏晋南北朝——一池三山
汉形成“一池三山”的模仿自然山水的主要造园方法。汉武帝在建章宫穿沼引水成太液池，池中筑蓬莱、瀛洲、方丈三神山。东汉梁冀园仿洛阳淆山。
魏晋南北朝是山水模式运用由自发性到自觉性的转变时期。中国园林、山水画、山水诗等文学艺术思潮的涌现，对“自然山水”发展的影响更为深刻，艺术追求更为积极。
三、成熟期：隋唐时期——山池公园
隋唐园林模式已相当成熟，“山池”已成为园林的专用名词，并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个公园长安曲江芙蓉园。唐大明宫、王维“辋川别业”、杜甫草堂等。
四、提高期：宋辽金时期——写意园林
宋代园林，掇石叠山为一大特色，赏石之风大盛，文人写意园林成风，充满诗情画意，山水意境已臻出神入化。叠石理水是造园的基本要素。北宋京城汴梁的“艮嶽”为其典型代表。张择端的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可见一斑。
五、鼎盛期：元明清时期——流派理论
元明清以降，更多文人画家加入造园匠师行列，作了许多理论贡献，山水园林建筑全面发展成为一门综合性特强的独立艺术门类。各种形式流派的园林大发展，皇家园林以清代的三山五园圆明园、颐和园、北海等及避暑山庄为代表。江南园林、岭南园林、巴蜀园林等地方私家园林各展风采。寺观园林更遍及城乡。
明代计成的《园冶》一书作为造园理论影响广泛。如颐和园山水布局按“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原理，前昆明池里有龙王岛，后山有苏州河街。还有园中园谐趣园。
纵观两千多年来秦皇汉武开创的中国园林山水模式，经历了代有高峰的发展，始终围绕山水主题为基本模式，丰富多样，变幻无穷，独具魅力，成就辉煌。
园林环境是人们生活中既休闲又观景的“精神场所”，也就更多地表现了人们对于自然宇宙、社会人生的审美情趣和思维观念。因此它必然受着中国古典哲学阴阳观的深刻影响。也正是这种影响，才造成独树一帜的中国自然式园林体系。
一、意境与大象无形
所谓“意境”即“境生于象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境界也就是老子的“大象无形”的美学观。意境美也就是内在美、含蓄美或恍惚美、朦胧美，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老子《道德经·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窃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德经·十四章》又说:“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即在若实若虚的恍恍惚惚中，由“象”到“精”，去体悟“道”的最高境界。
通过隐喻、联想、移情的审美，触景生情，由情生意，由意生德。即由实而虚，再由虚而幻，由幻而醉，即进入恍惚美的境界，达到物我两忘，净化心灵、升华人品的审美情趣。意境美是中国审美一大特色，是对美学的创造性贡献。
夕阳下的昆明湖
雪景的独特韵味
二、意境设计
园林意境设计，关键在于一个“虚”字。老子《道德经·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法有三：一是实景虚构，二是虚景罗织，三是诗文启迪。故园林意境是诗化自然，是诗境空间。
实景虚构，即对景物进行分景、隔景、框景、借景等等，以扩大丰富空间，虚实相生，产生幻觉效应。
虚景罗织，即用色、香、味、声、光、影或节令感受，入于景物，深化主题，具有独特意趣。
诗文启迪，即由诗词题咏，碑刻匾对等手法，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成为绝唱，乃为中国园林文学艺术审美特色，独步天下。
拙政园荷风四面亭对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留园与谁同坐轩的杜甫诗联“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意境深远。
门洞透视分景
圆花窗实景虚构
拙政园倒景水景
南京瞻园花木色与香
春花的芬芳
夏天荷花绽放的纯结
秋景的色彩
冬景的朦胧
室内外明暗透景
光影化景
对联匾额扇窗
景明滇池大观楼
三、意境哲理
作为一种审美标准，它还有更高的价值观念，这就是意境的哲理。即创造“托情言志”的意境美，去除一切美的功利性，上升到人格美，以达到“悟道”的目的。正如庄子所言：“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庄子·天下篇 》)。以实现“真善美智和”五统一的至美境界。
园林建筑中道家思想蕴含的美学精神究竟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或者说道家哲学阴阳观对中国园林有着哪些重大影响，这是读懂中国园林的关键问题。
一、“阴阳之道”
老子《道德经·五十一章》：“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 ，“道术”即求道的方法，亦即手法，这句话可以作为造园艺术技巧的总理论。
老子《道德经·二章》：“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交，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为造园技巧的基本法则。
老子《道德经· 二十二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为其构景设计意念,体现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相反相成的辩证思维。
二、造园八大手法
（1）有无相生
景点或景区，都是“有无”这样一对阴阳关系的构成。例如，园林中的云墙分隔空间，墙为“有”，墙上开园门，则为有中生“无”，这构成一组景。然此园门之巧，必有框对景，为“无中生有”，这又是一组景。由此循环不断产生新景区。。墙则“有之以为利”，门则“无之以为用”。
圆洞门框景
南京瞻园连环透景
园门虚中有实
海棠月门框景
园门漏窗分景
(2)虚实相合
按阴阳离合理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二仪派生则有太阳、少阳、少阴、太阴四象。物景有虚实之分，空间也有虚实之分。园林空间层次有：室外空间是太阳空间，全开敞有顶无墙空间是少阳空间，半开敞附壁空间是少阴空间，室内空间是太阴空间。通过少阳少阴这样的中介过渡空间促成虚实有机结合。
园林大量采用院落、天井、亭廊、挑檐、穿堂、过厅、门窗、漏墙等等半虚半实的少阳少阴空间，以虚化实，以幻生境，达到丰富多变、婉转流动、虚实相融、协调和谐的空间效果。
室内陈设空间
(3)隔连相随
中国园林空间的最大特色是典型的流动空间，隔连相随手法起了关键作用。一是空间蜿蜒曲折自由，浑然连续的波浪式曲线；二是空间顺其自然，连环相套的诱入式变化。三是空间有丰富景深的层次感推进。
园林空间须隔而不死，连而不乱，隔中有连，连中有隔，形成空间与景观的韵律、节奏、情调，是活的空间，灵动的空间，有艺术生命的空间。
(4)开合相应
《园冶》有云:“俗则摒之，佳则收之”，这是取景的一条 重要原则。空间有开有合，求得构景借景错落生情，强调空间对比的意趣。有的要相对敞开，以“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求得主题景观的展示。
有的要相对关闭，自成“别有洞天”、“园中之园”，突出风景主题。有开则有闭，有闭则有开，使空间变幻成景。
园林空间以开为主，合为辅，这才能选景以决主次。这合乎阴阳学说“阳气主导”的观点。开即是阳，故园林空间是开放的小天地。同时，园林中山水要素多以宽阔水面为主，水也是阳，有水才有生气、灵动、活跃。
颐和园宏大的水面
宽阔的水面空间
(5)动静相乘
造园之法，动与静尤须兼顾，取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然以静为目的，动为手段。以静养心，以动出神。苏州拙政园有付对联:“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把动静交织关系一语破的。
动的因素很多，流水、风声、雨滴、鸟鸣等都可调动，用作造园构思。如烟雨楼、观瀑台、留听阁、荷风四面亭等，。以动造景，取动中求静，体现道家“天人感应”的审美境界。
(6)藏露相因
园林美贵在含蓄美，欲露先藏，欲扬先抑，以增加含蓄之趣，引人入胜。有的则似藏非藏，似露非露，或隐或现。“犹抱琵琶半遮面”，或以照壁隔断视线，或以山石掩遮主景，或以狭长引导空间酝酿情趣，最后是豁然开朗，妙境顿生，出其不意。
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道德经》三十六章)。这种园林设计意含体现了独特的东方审美特征，在更深层的心理结构上，映射出东方老庄哲学思维模式的睿智和光芒。
寒山寺的照壁
(7)形神相宜
或者说“形神皆备”、“形神契合”，是形式美与艺术美的和谐统一。所谓“神”，即指神韵、意蕴或艺术品味。要以神制形，以形传神。神为体属阴，形为用属阳。合乎“阳主于外，阴主于内”哲理。
《园冶》有言：“巧于因借，精在体宜” “宜亭斯亭、宜榭斯榭”。景物造型，包括设施小品，无论比例、尺、体量、色彩、质感等，都应合乎环境的实际才有神韵。拙政园的远香堂与颐和园的佛香阁处理手法就是这样。尽管它们的风格一个亲切，一个壮观，但与环境相宜原则都是一致的。
造园五大要素：山石、水体、花木、建筑、路桥，如同五行关系要相互配置相宜，围绕造园主题要旨，使园林整体环境和谐，才能凸显造园特色。
除个别皇家园林追求气派豪华外，大多数园林“神”的追求上乃是崇尚天然朴素，归真返朴，正如庄子所言:“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刻意》)，“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这是中国园林艺术品位的最高追求。
拙政园远香堂
(8)景情交融
景是客观事物，情是主观感受，情景交融的审美本质就是主客观统一的审美观，触景生情，步移景异，托情寄景。
文人写意园风格更加强调园景的诗情画意。“片山多致，寸石生情”。以至达到“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郑板桥《题画竹石》)的鱼水交融，两不可分的情景结合。更通过诗词匾额题对以及建筑上的彩画雕塑小品等加以渲染烘托，不仅有美景的赏识，而且有文化的熏陶。景情交融，融于一心，达到更高的境界。
在具体构景上，为营造各种美感情趣，常用手法约有十种：框景、借景、对景、抑景、障景、夹景、漏景、补景、配景、衬景等。
从哲理上，景情交融含有阴阳哲学“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意蕴在内，这同现代美学的审美心理“移情说”有共通之处。
障景
补景
中国封建社会后期，道、儒、释三教合流，中国传统文化儒道互补，各有侧重，都对中国古典园林的演变发展产生过重要作用。但阴阳哲学及道家美学思想在核心理念、基本模式、审美标准以及园林手法等方面有着更深刻的影响。在研究中国园林艺术民族特色中，我们要认真领会，提升认识，才能古为今用，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创造有中国时代特色的现代山水新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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