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日本核辐射受害者大内的尸体被运到解剖室。曾经解剖过3000具尸体的三泽看到,还是掩盖不住自己的震惊。尸身看上去通体鲜红,仿佛遭受了严重的烫伤,受到直接辐射的身体正面,一点皮肤都没有剩下,表面满满的血渍。尸身背面完全是另一种状态,皮肤看上去没有异常。受辐射和未受辐射的两个区域,有明显的分界线。解剖刀划开了尸体腹部,眼前出现了三泽前所未见的内脏异常病变。肿胀的肠子像盘绕的大蛇,胃中淤血达到2040克,肠中淤血2680克。全身粘膜消失。不单是胃肠道,其他地方也没有粘膜,连气管里的粘膜也不见了。骨髓中本该存在的造血干细胞,踪影全无。最不容易受到辐射伤害的肌肉细胞也失去了大部分肌纤维。“所以肌肉细胞都坏死了,心脏的肌肉为何能保持健全呢?我查找医学文献,与临床医生讨论,就是弄不清楚其中的原因。至今没有一个结论。也许是大内先生求生的决心吧。”三泽说。1999年9月30日,初秋,阳光依然强烈。这一天,日本茨城县东海村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大内外村尚6点被闹钟叫醒,6点40分出门上班,7点到公司。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下班回家会照常喝上两杯妻子加水稀释的烧酒,21点上床睡觉。然而上午10点,大内走进工厂的试验楼,命运开始改变了。他执行上司的命令,使用过滤器过滤溶解在不锈钢桶内的铀溶液。上司和同事把过滤后的溶液倒入沉淀罐。大内完成自己的部分后,接替上司的工作。他和同事倾注第七桶溶液时,一记响亮的撞击声伴随一道蓝色亮光,警报器尖厉地响起,发出辐射泄漏的警报。大内和同事立马冲到更衣室。大内精神恍惚,一阵难以抑制的呕吐后,很快失去了知觉。他被紧急送去国立放射学研究所。东海村当局下令撤离事故现场半径350米内的居民,要求半径10公里以内的居民待在家里别出门。国家灾难现场应急指挥部派出一支敢死队,在中子束泄露长达19小时40分之后,结束了“裸露的反应堆”。大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呕吐物检测出了钠24同位素,证明他曾经暴露在辐射中。在核临届状态下,核裂变连锁反应会持续发生,放射高强度中子束,把人体内的钠转换为放射性的钠24同位素。▲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
事故发生的前一天,他正在新泻市参加一个辐射急救讨论会。与会者包括东京电力公司柏崎核电厂、当地医疗机构以及消防队。第二天,他主动请命,成了大内急救医疗团队的领导人。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经历了核辐射,因为大内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大内高中时期曾是一个橄榄球运动员,身高174厘米,体重76公斤,比普通日本人更加高大健壮。他躺在床上,面色微红,局部肿胀,眼睛稍微充血,可皮肤既没有烧伤,也没有脱皮和水疱,整个人很清醒。“我清楚记得,尽管大内先生曾经暴露在强辐射中,但在三名病人内,他的情绪最为稳定。尽管他的淋巴细胞在持续减少,可我认为,我们也许能拯救他的生命。”▲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不久,大内出现了恶化的苗头。排尿减少,血氧含量降低,腹部开始肿胀,肠子也出现了异样。前川决定把大内转到综性的东京大学医院治疗,与那里的血液学专家,肠胃病学专家以及皮肤医学专家协作。此前全世界发生过的核临界事故,加起来不足20起,大多发生在30年前的美国和前苏联,那时治疗水平和现在不同,医学上没有足够的参考价值。前川的治疗团队只能摸索着前行,“就像在大海上没有航海图”。每天早上7点,他们给大内做检查,8点讨论病情,确定最新的治疗方案。下午6点治疗结束后,开会评估治疗方案,每次讨论都十分热烈,有时将近要2小时。
在大内抵达东京大学医院前4小时,护士长小林才接到通知,要组织一支护理队伍。手底下的护士纷纷抗议。细川当了六年护士,此时正根据一个交流项目的安排,从德岛大学到东京大学医院工作。她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快一年,刚刚适应,没想到马上要接受这么大的新挑战。听了媒体报道,即将步入婚姻的她更害怕靠近病人会受到二次辐射。护士长小林做出的保证。原子弹爆炸或者核反应堆事故产生放射性尘埃,诸如锶70、铯137等物质,对人体有二次辐射的危害。而这次核临界事故,大内暴露在中子束和伽马射线中,几乎没有二次辐射的危险。细川将信将疑。下午4时30分,载着大内的救护车抵达了。这座医院大楼是1964年建成的。细川从窗户向下眺望,这个季节,救护车专用道两旁的银杏叶已经开始泛黄。入口媒体记者的闪光灯频频闪动,护士长小林背对记者,张开双臂,护送大内的担架床一路进入中央病房。细川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大内神志状态会很低迷。她心想,也许他能好转,说不定,还能痊愈出院呢?▲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您受苦了。”细川一边回应大内,一边在护理记录上写下呼吸频率、体温等身体状态。
每次大内的妻子探病离开时,他总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细川在一旁看着,为他们的爱情感动。▲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一次细川为大内擦洗身体时,大内说:“真不好意思,我应该叫我老婆来做。”爱开玩笑的大内,让周围的人也放松了下来。转入东京大学医院不久后,大内的妻子儿子、父母以及妹妹妹夫,全部离开了家,在医院附近找到一家临时住所住下。不是探视的时间点,他们也经常待在医院,白天默默折着纸鹤,很少交谈,晚上轮流一个人在等候室守夜,以防大内有突发状况。前川让护士长小林给等候室换上颜色明快的沙发和窗帘,一张奶油色的书桌,还有一个给家属睡觉的7.5平方米小隔间。随着大内病情的恶化,医疗团队一直扩大到13个科室,各科医生轮番检查和测试。前川每天会把各种检验结果告诉家人。妻子带着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一起守在病房。此时,大内口渴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对妻子说:“我以前听说切尔诺贝利的受害者都喊口渴,看来是真的。”医生们用针刺入大内的骨骼里,抽取骨髓,检查白血球,从鼻腔、喉咙和皮肤里提取组织,检查是否感染, 还要拍X光片和CT照片。大内有时会对细川说:“我想休息休息,我要睡觉了。”但马上又改变了口吻,“我这是累了,大家对我那么好,为照顾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该抱怨,应该尽力配合。”
事故发生后第6天,医生看着大内的骨髓细胞显微照片。本该是放大后的骨髓细胞染色体,现在却是一大片散布四周的黑点,与正常人类的染色体照片明显不同。正常人的染色体有23对,按序整齐排列。但是大内的染色体完全无法辨认,也不按照顺序排列。有的分离在外,有的彼此融合。▲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从大内的身体暴露在辐射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生命的蓝图。最佳的治疗方式是外周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这种手术不仅用时比较少,而且只要捐赠者同意,可以重复进行多次移植手术。大内的妹妹:“需要多少血就抽多少,只要能救我的哥哥!”她的体重只有大内的一半,需要多次抽取血液。为了增加外周血中造血干细胞的数目,医生还多次为她注射特殊药物。事故发生后第10天,大内的病情从皮肤开始出现明显的恶化。护士细川从他的胸脯上揭下医用胶布时,发现被黏住的皮肤也随之脱落。因为不同部位受到辐射的伤害程度不同,皮肤脱落的先后也有不同。他的右手先出现类似烧伤的水疱,慢慢延申到脚上。细川给他洗脚或用毛巾擦干脚时,受到摩擦的皮肤也会随之脱离,大内感到剧烈疼痛。妻子不再带儿子进入病房。细川猜想,可能她希望儿子心里还保存父亲健康的样子。大内已经无法像最初那样跟护士开玩笑。一天晚上,他对细川说:“我原以为一个月能出院,看来要多花点时间了是吗?"不久,他的呼吸也开始恶化。右侧肺叶有阴影,可能是内出血引发的。医生们使用胸膜穿刺术,将一根胸针刺入他的胸腔,吸出其中积蓄的液体。为了增加血液内的氧含量,还得用一个医用面罩加压,紧紧地按在大内的面部,形成密封环境。戴这张面罩十分辛苦,一次大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扯下面罩。“我再也不想做这种治疗, 再也不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呼吸情况持续恶化,没有足够的氧气供给大脑,他的脾气开始暴躁,身体不停地蠕动,会喃喃一些令人费解的话:
医疗团队考虑往大内的喉咙里插管子,帮助呼吸。这就意味着他无法再和家人交流了。前川想,他的肺部功如果能得到改善,以后还可以取出管子。在插入管子之前,大内饱含深情地看着妻子,说:“我爱你。”由于细菌和病毒可能隐藏在纸盒的缝隙里,无法消除,而大内的体内缺乏免疫效价,细川拒绝了她。事故发生后第17天,验血结果显示大内的白血球从300升到了1000,看起来,造血干细胞移植成功了。夜里,白血球的数量持续上升,达到了每毫升6500个,第二天达到了8000个左右。红血球和血小板也在增加。▲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护士请家人带了大内喜欢的CD,以及她们自己的CD。病房经常回荡着席琳迪翁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曲。但事故发生后第26天,报告显示妹妹的细胞在大内身体存活后,有10%左右发生了异常。刚刚移植并稳定下来的细胞,竟然在区区一周内损坏,让大家意识到辐射的可怕。美国、法国、俄罗斯和德国的辐射医学急救专家来到东京大学医院,共同研究如何治疗,但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事故发生一个月后,大内的身上,从右手开始,蔓延至右上臂,右侧胸部,直到右大腿,皮肤先后起水疱、脱落。脱落处分布出血点,体液不断渗出,整个身体都被纱布包裹着。给他换纱布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需要十个人共同完成。他们剪开缠满大内全身的绷带,取掉纱布。纱布吸收了身体的水分,变得十分沉重。每天渗出的体液达到1升。医生给大内全身喷满温热的防腐剂,再将特莱克斯纱布细心地贴在他的皮肤上,不能弄出一丝褶皱。每个手指都要单独包扎,避免互相粘住。为了防止体温散失,空调温度设定在30度,还要用医用辐射电热器给大内整个身体加热。于是,病房变成了温室。每次操作完,所有人都大汗淋漓。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会议决定为大内进行皮肤移植手术。用妹妹的皮肤排异风险低。医生在妹妹身上截取了一块2厘米宽、4厘米长的皮肤,培养到足够使用的面积,还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这些皮肤只能是“纱布替代品”,在再次脱落前阻止体液的流失,然后需要新的补充。大内全身缠着纱布,唯一能看到的部分是他的脚尖。妻子每次看他,都会轻轻地触碰脚尖,面带微笑地跟他说话,一次都没有哭过。大内的眼皮已经不能闭上了,需要涂一种黄色的油膏,让眼珠不要过于干燥。有时候,他的眼睛会淌出血。▲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
终于,共计70块妹妹皮肤培养的皮肤送到了。可大量体液渗出,新皮肤三四天就脱落了,根本长不住。由于大量体液的流失,心脏无法应付血压的突然波动,有骤然停跳的风险。与此同时,大内的腹泻也变得严重。前川祈祷别在粪便中看到血丝。如果肠粘膜层完全消失,就会有大出血的风险。大内完全失去了形成血小板的能力,一旦出血,将无法控制。大量报告显示,许多暴露在高剂量辐射中的病人,最终死于肠胃出血。自住院以来,前川一直给大内使用左旋谷氨酰胺,加快肠黏膜层的生长。但事故后第50天,最令人害怕的肠出血开始了。▲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父亲每次来都会大声说:“外村尚,我来了!”母亲总是紧紧倚偎着丈夫。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家人围在病床前祈祷:“我们一道迎接2000年吧。”但大内的心率升到120,心脏负荷大得相当于跑马拉松。故事发生后第59天,大内的脉搏变得缓慢,状态异常。前川奔向病房,发现大内呼吸停止,心脏也停止跳动。医生们用心脏复苏术、盐酸多巴胺、梅隆和酸式硅酸镁等强心剂,一种又一种。三次反复后,大内起死回生。为了提高大内的血压,医生们使用血管加压药增加到4种。去甲肾上腺素的用量,比刚发生心搏骤停的用量增大了20倍。由于病情恶化严重,前川决定把大内的纱布取下,给家人看最后一眼。护士们问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但妻子坚持让他们留下。看到大内面孔的一刹那,妻子的模样像是要晕厥过去。细川想找一张手帕递给她,但慌忙中,只找到了一块纱布。晚上,大内的血压急剧下降。11点21分,大内去世了。这时他只有35岁。护士们最后一次清洗他的身体:“凡是能做到的,您都做到了。如今,您可以好好地休息了。真是数不尽的苦难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啊。”推测为多器官衰竭而失去功能,原因是先后暴露在高剂量辐射中。尸检结束后,遗体由工作人员整齐穿戴,送入太平间。灵车载着大内,由妻子陪伴,反回茨城县。
日本三分之一的电力依赖核能,但在核灾难预防系统中,辐射急救治疗没有得到足够充分的关注。核灾难预防政策不考虑人的生命,令人憎恶。我作为参与者,感到的是愤怒。我强烈要求对此负有责任的人,凭良心自我反省,希望将来不要再有此类事故。我们以为核能是受我们控制的,可以任由我们利用。但是,一个错误的动作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要想补救,医生实在无能为力。▲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事故发生一年后,茨城县的警察逮捕了日本核能处理公司的主要领导人,他们没有向工人说明核临界状态的潜在危险,且一再执行未经批准的操作程序,包括违法使用不锈钢桶来处理铀溶液。尽管那次事故可以被看作一次教训,好让我们过上更安全的生活。但我无法抹去心中的不信赖感。假如核能领域工作的人无法保护自己,我真心祈祷,至少医学下一次能拯救类似不幸中的受害者。因为我的丈夫及其同事以自己的生命作代价,为医学研究提供了范例。▲ 图源:NHK纪录片《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
在等候大内被治愈的日子里,家人折了将近一万只纸鹤,部分留在了那间等候室。纸鹤用柔和淡雅的彩色纸张精心折叠而成,一个个串起来,每串底部的细绳上还挂着小珠子。护士长小林说:“这些纸鹤饱含着祈福,我不忍心拿走。”如今,它们依然挂在原处,沐浴在透着蕾丝窗帘射进室内的柔和光线中。
[1].《日本核辐射死亡事件》,日本NHK电视台《东海村核临界事故》剧组
[2].《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纪录片
*图片来源:《日本东海村核临界事故-治疗核辐射83天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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