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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市定:冯道与汪兆铭

宫崎市定 随读随写 2019-04-10

 

历史上有数不清的恶人,而且有各种各样的类型。中国五代时期的宰相冯道就是其中的一种,被认为是“古来无节操”、不知羞耻之流的代表。但事实真的那么简单吗?

 

冯道生于唐末僖宗中和二年(882),也就是逆贼黄巢占领都城长安的时候。但冯道是现在北京附近的瀛洲人,远离内乱的中心,故得以免于战火,能够接受到初等教育。他二十六岁时,后梁取代了唐朝,此后局势更加混乱。后梁定都开封,号称正统,但是时天下已经四分五裂,冯道家乡附近的军阀刘守光就在北京自立为燕帝。冯道曾出仕燕帝,因意见不合而入狱。燕帝被今山西的大军阀晋王李存勖消灭后,冯道又出仕晋王。当时,晋王与后梁隔着黄河对峙,连年斗得你死我活。晋王的将领擅自掠夺和奴役人民,当时作为文官的冯道,也默默地收下了抢来的作为战利品的妇女,但冯道又派人保护将她们送还给她们的父母。最后,后梁向晋王臣服,晋王正式建立了五代第二个正统王朝后唐,统一了华北,冯道再次出仕中央,担任宰相。不久,后晋在契丹的帮助下代后唐自立,冯道仍是宰相。再后来契丹人建立的辽朝入侵灭中原,灭亡后晋,占领首都开封,他曾出仕辽太宗,等契丹撤回、后汉建立后,冯道又当起了后汉的宰相。最终,后周代替了后汉,他又成了后周太祖的大臣,在下一代周世宗的初年去世(954),享年七十三岁。史称他仕四朝十君,担任宰相前后长达二十三年。如果加上契丹的话,就是历经五朝,再加上燕的话,就侍奉了六代十二君。

 

于是,进入了君主独裁制确立的大一统之世北宋以后,史家们都对冯道的官场经历嗤之以鼻,《新五代史》称他为不知廉耻之徒,《旧五代史》也不乏批判其不忠的语句。但站在君臣之别已然确定的时代立场上,回过头去用当代的笔法去评价五代那样的乱世,这是不妥当的。我们应当倾听一下冯道为自身所作的辩解,因为冯道自己曾经说过自己是“忠于国”的。那么,这里的“忠于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含义呢?

 

说起来,中国的君臣观念经历了漫长历史的考验,有着日本人难以想象的进化和复杂化的过程。中国的天子,说得极端一点,必须是服务于人民的人。臣下虽是服务于天子的,但服务于天子的目的,最终还是要服务于人民。因此,如果当时的天子不能服务于人民,臣下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就必须超越天子直接服务于人民。冯道之所以不说“忠于君”,而是越过了君主直接“忠于国”,其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其实,在五代那样的乱世中,如果真的要与君主个人同生共死的话,那么再多的生命都是不够用的。在那样的时代,比起君主一人来,无数的人民才是更重要的。在这一点上,冯道为人民尽了力。如果君主是后唐明宗那样的明君,他就献上聂夷中的《咏田家》,来努力告知君主农民的辛苦,诗云: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

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

 

后晋灭亡后,异民族契丹入侵中原,性质不同于内乱的民族战争周而复始,场面异常惨烈。面对契丹人的残暴,中国人民展开了游击战,而契丹则进行报复性的大肆虐杀。冯道无法袖手旁观,从河南内地来到都城谒见辽太宗,恳求道:此时就算佛陀再世,也无法解救天下百姓。能够救济百姓的人,陛下,只有您一个人了,请不要再屠杀百姓了!

 

据说契丹人没有把中国人杀光,这有赖于冯道的功劳。

 

但冯道最后却做了件蠢事。后周明君世宗即位不久,山西军阀刘崇大举来犯,正当世宗打算亲政的时候,冯道却罕见地力谏世宗放弃。但世宗没有听他的,漂亮地击败敌军后凯旋。其实到了周世宗的时候,旧式的军阀已经遭到淘汰,新式的军阀正在兴起。冯道过于喜爱这位有霸气的年轻天子,生怕他受伤才选择了谏止,但他不知道世宗是新时代新力量的代表。就在这一年,冯道作为一个过时了的人物离开了人世。

 

我在读《冯道传》的时候,有时会想起汪兆铭。由于他在日本占领下的南京建立起了国民政府,等于是把自己过去五十年的光辉革命历程付之了一炬。现在的***自不待言,台湾也把他当作汉奸来对待,同时他也被日本人忘却了。但是从他的境遇来看,又有什么人有权去唾弃他呢?

 

日本军队攻入中国,国民军一败涂地,带着中国人一起逃跑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而当中国人民无可奈何地沦入日本人的统治时,又有谁能够多少为他们争取一些权利呢?这时,能够像冯道那样去请求日本解救“佛陀再世都无法解救”的人民的人,必须是既获得中国人的信任,又在日本人面前吃得开的人。寻遍中国,这样的人除了汪兆铭别无他者。

 

尽管如此,日本战败后,蒋介石的做法却不近人情。表面宣称对日本的罪恶既往不咎,其实却是穷追猛打,对曾经作为南京政府协作者的迫害更是令人发指,这就等于自己丢弃了作为战胜者的荣光。在***成功的背后不可忽视的是,曾经参与过汪兆铭政权的人员的逃亡和覆灭,正加速了国民政府统治的覆灭。结果是,成功后的***政权,对国民党自由思想的抬头抱着强烈的警戒心,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在与近卫公颇有渊源的这本杂志上发表这样的文章,想必会引人注目。但我绝没有将近卫公与汪兆铭相提并论之意,这完全是两码事,我只是把一直以来所想的问题就此表达出来而已。每次读中国历史,都感到北宋的史学家很公平。《旧五代史》也好,《新五代史》也好,在批判冯道的同时,也不忘记录下他的长处,我们也正是因此才得以描绘出冯道这个人物的真实形象。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宋代的史学家比当今一边倒的史家们优秀得多。

 

(原载《东亚史论》第二卷第二号,196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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