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杰:思想对手怎样成为孪生兄弟
本文摘自《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王东杰著,北师大出版社2018年2月
思想对手怎样成为孪生兄弟
王东杰
一个坚定的有神论者和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辩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从早晨开始,直到夜幕降临,才见出分晓,各自退下:无神论者跑到神庙大哭一场,请求神灵原谅自己的无知狂妄,此后一定痛改前非,虔敬侍神;有神论者回到家中,把神像统统敲毁,庆幸从此获得新生,不再为虚幻的教条拘束。这是我过去读过的一个故事,很显然属于庄子所谓“寓言”之列,聪明人编出来讽喻“真理”之脆弱,人心之无恒,改宗何其易也!
不过故事隐含的道理不止一层,它也启发我们注意历史辩证的一面:自以为势不两立的敌手,却往往彼此型塑。王汎森教授早年写《章太炎的思想》,即注意到章氏“暗中与康有为搏斗而又处处陷入康氏的牢结”的困境:康有为在名著《新学伪经考》中大力批判刘歆伪造儒家经典,章太炎则自称刘氏的“私淑弟子”,又拥刘歆以与孔子抗衡。“表面上看他是在和康有为争锋,其实他的思维方法与康氏是一样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要打击谁,我就来捧他——此类例子在思想史上比比皆是,然不论当事人自己,还是后来的史家,却往往忽略了其结果:论者从此陷入对手的思维逻辑,实际等于作茧自缚。
美国文化史家雅克·巴赞的《从黎明到衰颓》一书,提供了西洋史上一个同类故事。1517年,路德推开宗教改革的大门,批判天主教会腐化堕落,垄断诠释《圣经》的权力;在他看来,与上帝的交通全不用教会和教士这类媒介,“人人都是神甫”,可以通过阅读和思考《圣经》,据其字面意思,直接感受真理。由于切中时代脉搏,路德新教迅速风靡。经过三十多年的战斗,罗马教廷终于决定召集特伦多会议,邀请新教参加,共同商量教义,却被断然拒绝。虽然如此,路德的身影却时刻在会上晃动——会议对教会做了诸多改革,主要目标即在“纠正新教错误”,但它的“结果却把天主教信仰绑死在西元1500年,甚至更早之前的思想位置”。
巴赞指出,天主教会传统“一向极富弹性”,只要把握住核心信仰,其他皆可因时因地制宜,“不必受《圣经》牵制”。且“《圣经》不在一般人手中,只有神职人员识字”,他们思想活跃,带动了“西方心灵的前进脚步”。经过特伦多会议,思想的流动反而“被阻绝起来”。为了表明天主教也尊重《圣经》,会议采取了“按照字面解读经文的立场”。“这个举措纯属被动反应,全受新教对头左右而不自知。我们甚至可以说,伽利略的天文说之所以遭天主教会定罪,都是那些满脑子《圣经》狂热的革命分子辗转造成。”此前的思想管制主要针对宗教和道德,如今却扩大到“科学”领域,拉开了“科学”与“宗教”的战争。这“势不两立的二分法,只能为宗教制造出源源不绝的不信者(因为二分法强迫非此即彼的二选一),等于剥夺了许多人接受相信的机会”。
天主教会与新教竞争的结果,并没有像那个故事里的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一样,位置倒易,而是强化了彼此固有的立场,但在相互模仿和塑造这一点上,并无二致。巴赞提供的这个例子向我们具体展示了一对思想的对手怎样变成孪生子的过程:首先,一旦选定一个敌人,有针对性地对其做出回应,就意味着接受了对方的话题,从而堵住了其他各种可能的思路,限制了自己的思想境域。其次,假如要有意识地与对方做出区分,势必会分外凸显自己那被认为与对手“相异”的一面,甚至会刻意回避、遮掩与敌人“共同”的成分。问题是,所谓“相异点”未必就是准确的认知,有时甚至根本就出自论敌的“污蔑”,这样,反抗敌人的过程,常常就是一个人不自觉地走上被对方塑造的过程。最糟糕的是,思想论战变为人身攻击,以朋友和敌人划分讨论阵营,终至大家的人格一齐垮掉。
我们在历史上看到的,往往是不同派别彼此攻错,推动了社会更加开放、思想愈发深入;但也应注意到,并非所有论战皆可起到同样效果——巴赞讲的这个故事,就是思想经由论争而进一步封闭化、肤浅化的例证。众声喧哗,未必就是思想丰富、心灵自由的表现,它也可能是思想贫乏、心灵狭隘的结果。自许为致力社会进步的人,自然会因各种因缘,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各种论争,但关键全在于我们的发言是紧盯着对手,还是对手的思想。前者乃是门户之见,后者才是真的百家争鸣。前者与人贴身肉搏,破口詈骂;后者立定脚跟,有自己的姿态,不会听凭对方界定自己,更不会选一个下等“对手”,和他一起抓头发,扯耳朵,使绊子,弄得不成体统。据说今日中国有这“派”那“派”之分,那么,他们到底是彼此型塑共同堕落,还是相互切磋更上层楼,鉴往知来,有心人能不审慎!
【悦读】
翻翻本公号前面的文章,或许也蛮有意思的。
A把C捧到不合适的地步,大概可以说是另一种“搞臭”C的办法吧,可是A还洋洋自得,以为颇有所见呢。自己曾经很欣赏的一个学者,已经容不得批评了,这大概会是堕落的开始。阿门。
【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