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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日本人很像,为什么却不亲近

陈胜前 随读随写 2019-09-06

世界杯的魅力


本文选自《思考考古》,陈胜前著,三联书店2018

 

 

唯物与唯心的考古学

 

按照教科书的说法,中国考古学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的,总之都是唯物主义,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说这种说法是错的,因为就本体论而言,本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讲得通才是王道。我这里要说的是一点小小的发现,考古学研究中唯物与唯心的区分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截然。就像当代科学发现男性与女性也不是截然的区分一样,即性别不是黑白之分,而是灰度区分的。唯物与唯心的区分类似,它们还交叉存在,也就是说,唯物的学说中可能有唯心的东西,唯心的学说中也有唯物的成分。这是否有点和稀泥呢?

 

中国考古学研究中有一个核心概念“考古学文化”,在新石器时代与夏商周考古中应用非常普遍,边疆地区的历史考古中也用这个概念。按照定义,它是具有时空特征的遗存特征组合,主要是指陶器群的特征。从字面含义来说,它相当唯物,一丁点儿唯心的成分都没有。但是你如果再深入地想一想,就会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考古学文化概念的提出是为了区分考古遗存,潜在的假设是区分人群(不论群体是在什么意义上存在的)。马修·约翰逊(Matthew Johnson)在《考古学理论导论》(Archaeological Theory: An Introduction)中有一段很精彩的分析。他说其中有两个预设:一是器物(推广一点就是遗存特征)是文化的标准,二是这些标准确定什么是文化。


遗存特征能不能等同于文化呢?这些共同存在的东西是否就能够定义一个群体呢?它不能等同于民族、语言、亲属关系、政治关系,甚至是地域意义上的群体,那么它是什么呢?它假定共同遗存的特征等同于共同的理念,具有相同遗存特征的人群分享共同的“文化标准”。日本人跟中国人长得一样,也用筷子吃饭,以前也过春节,传统上也用木头盖房子,但是中国人对“巴铁”(巴基斯坦)的认同程度远高于日本人。也就是说,考古学文化的本质是假定存在于一定时空范围内的共同理念。这并不是唯物的,而是典型唯心的概念。

 

过程考古学同样以唯物的立场著称,它强调科学的方法,强调以考古材料为中心,认为考古材料是客观的实在,是检验理论假说的基础。从这些基本观点来说,过程考古学相当唯物。但是过程考古学也不是铁板一块,其基本研究方法就带有明显的唯心色彩。过程考古学强调“演绎-假说”的解释模式,从基本原理出发演绎出假说,然后加以检验。其潜在的假设是了解先于观察,没有对古人行为、古代文化或社会的基本理解,就不可能进行有效的观察。更进一步追溯,即在人类观察发生之前必定存在先验的知识,这似乎与康德的先验唯心哲学更加一致,而不是唯物的。


据说先验哲学是近代科学有力的推动力,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按我的理解,近代科学始于归纳,也就是培根的“新工具”,突破了基督教的神创论,让人类的认识立足于事实之上;但是,归纳主义的方法无疑是很有局限的,它可能很严谨,不过它也严重限制了科学家的创造性。从先验知识出发的推理则极大地释放了科学家的想象力,使得他们能够把表面上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东西联系起来。在考古学研究中,这种方法给考古学研究带来了一种特殊的优势,即考古学家无须依赖考古材料也能进行研究。如果把从考古材料出发,进而形成考古学理论的方法叫作从下到上(bottom-to-top)的方法,那么从理论研究再回到考古材料的方法就叫作从下到上的方法。这两种方法其实都是考古学研究需要的,互相能够补充。

 

有强烈唯心色彩的后过程考古学压根就不相信“客观的材料”,它认为所有的材料都是带有理论的,都是赋予了意义的(meaningfully constituted),都是文本。没有唯一正确的解释,只有不同的解释,就像我们对孔夫子学说的阐释一样,正是在丰富的阐释中,孔夫子的学说获得了意义。但是,再进一步思考后过程考古学的观点,不难发现它所有的阐释都是立足于考古材料之上的。阐释是多元的,不过并不随意,胡说八道是不行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后过程考古学其实是唯物的。它所质疑的主要是考古学的认识论,考古学家能否认识到一个“客观存在的”过去,是否有必要认识到它,就像我们要确知孔夫子的原初观念一样,而且即便我们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把孔夫子的学说加以利用,在现代社会伦理秩序的构建中继续发挥作用,显然我们现在理解的孔夫子可能不同于原初的观念。我们是否可以把孔夫子的学说随意发挥呢?就像没有人否定孔夫子存在原初观念一样,后过程考古学并不否定考古材料原初的意义,只是这个意义与我们现在所阐释的有所出入,而且并不关键。

 

唯物与唯心,看起来毫不兼容的两种观念居然可以很好地融合于同一种学说中。号称唯物的学说从不乏唯心的成分,唯心的学说亦然,只是各有所偏重。甚至我要说,唯物与唯心都是我们需要的,都是不可或缺的。单纯地强调某一类观念,反而限制了考古学研究的发展。考古学并不是一门纯洁的学科,戴维·克拉克(David Clarke)说考古学丧失了“纯洁性”(innocence),其实这个词翻译成“幼稚”更好,把考古学弄得黑白分明的,其实是幼稚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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