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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嘉励:只顾挖土,而不读书,是行不通的

郑嘉励 歴史之島 2021-03-30
郑嘉励:考古所见之江南文化

自 序
 
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自1995年供职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至今不曾跳槽,更无缘改行。
文物考古工作是“属地管理”的性质,我的田野考古实践只局限于浙江境内。
以文字出现为界,人类社会大略可分为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与此相应,考古亦分作史前、历史时期考古两大部分:前者探索文字诞生以前的人类社会,据说旧石器、新石器时代占据了人类历史的99%以上;历史时期考古,可粗分为夏商周、汉唐、宋元明考古等,年代越早,史料越少,三皇五帝时代无书可读,夏商周的历史主要就靠考古来建设,过去考古界的行话“古不考三代以下”,是说年代越晚近,史料越丰富,考古工作于历史重建的重要性,恰与史料的丰富程度成反比。很不幸,我从事的宋元明考古,如你所知,该时段与中古、三代最大的不同,正是文献记载的高度发达,只顾挖土,而不读书,是行不通的。
按工作性质的差异,田野考古又可分为两类:一是主动性考古发掘,即为解决特定学术目标而主动开展的工作,比如1999年我参加的寺龙口越窑遗址发掘,初衷就为了建立唐宋越窑青瓷的分期和编年;二是配合基本建设的抢救性考古发掘,高速公路通往哪里,铁路建至何方,开发区的大工程,可能涉及地下埋藏的古遗址、古墓葬,于是到处救火,赶在公路通车、项目竣工以前将文物抢救出来。我的考古经历,十之八九,属于后者。
配合基建的抢救性发掘,工期紧迫,流动性大,从消极方面来说,主动权并不操之在我,难以有较为重大、系统的考古发现;往积极面说,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游历颇广,心得亦多。2000年以前,浙江基本建设的规模尚小,每年至多参加一二个考古项目,每个考古队甚至配备有三五个正式的业务干部。自从进入新世纪,社会大发展,我每年都有好几个项目,最忙碌的时候,一年甚至负责过七个考古项目。项目多,人手少,考古队通常由我独挑大梁,带领一二技工,也就是长期从事考古发掘、整理实际工作的农民或临时工,四处出击,八方救火——在丽水、温州、金华、衢州、湖州、嘉兴的乡下野外,少则待数月,多则半年以上,租住老乡民房,像极了庄稼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与农民工同进共出,生活在日新月异的新时代和遥远渺茫的古代之间的缝隙中,战斗于经济建设和文物保护的最前线,俯仰天地,穿越古今,叩问工作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第一线的考古领队,面对的事务,考虑的问题,绝非书斋里的读书人所能想象。从考古项目的申报、青苗的补偿、民工工资的谈判、与老乡的相处、与工程建设方的工期协商、工作人员的后勤保障、考古发掘记录的业务本身、后期的文物保护,每个环节,事必躬亲,至少都要妥善处理。这些过程很磨人,应付裕如的考古领队,想必可以胜任乡镇干部、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岗位。
当然,我志不在当乡镇干部,考古人的底子是读书人,高尚其名,还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我有个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集中阅读当地的方志、文物志和古籍,若以每年去两三个地方计算,二十年下来,即使读书再囫囵,积累也必可观——所以,我常常自诩,考古工作者可能是当下与土地贴得最近、最有“人民性”的人文学者群体之一。然而,放眼海内,当今的人文学者,就数考古学者的文字最枯燥乏味,这是我至今不能明白的事。
传统的考古工作者,大概只写三种文章:一是考古报告,客观报道古遗址、墓葬的发现,甚至可以不需要个人观点;二是学术论文,对古遗址、墓葬和出土文物的具体问题,有理有据地发表个人观点;如果还有余力,把考古发现和学术观点,以通俗的语言介绍给更多人,这就是第三类的科普文章。
然而,我在田野中的见闻,在阅读时的感想,对社会、对人生、对历史、对世味的体悟,却不能装进前面提到的三种文体中。所以,这些“额外”的生活就逐渐形成了第四种文体。十多年前,我在杭州本地的报纸上开“考古人茶座”专栏,后来又在《瞭望东方周刊》上接着开。我非专业作家,亦非书斋里博览群书的学者,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寻找写作的扬长避短之道,自忖无法在文采、学术上胜于人,只好努力从田野考古的第一手生活中取材。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指引我在田野中发现问题;行路,确保我写出别人笔下所没有的文字。
考古人强调田野中的直接经验,自是职业本色。我只在浙江从事宋元考古工作,具体的实践必受局限。不必说做论文,便是写杂文,我也从来不敢写到浙江以外的地方,不敢涉及唐代以前的事物。田野考古工作者的身份,似乎规定了我的思维,我的实践扎根于土地,写作也必须扎根于此。该身份有其坏处,偏安一隅,束缚视野,但也有其好处,田野实践确保我思想的新鲜度和题材的唯一性。我的文字是“唯一”的,因为主持南宋吕祖谦家族墓地调查、在浙南山区组织文物普查、整理《南宋徐谓礼文书》的生活是唯一的。学者的文字,多数是从话语中产生话语,从文本中产生文本,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永宝用。而我扎根于田野,努力从常人的经验出发,思考古人的知识问题,从田野而非书本出发生产新知识和新趣味。这才是考古工作者应该坚守并追求的美德。
说起来,考古的工作对象,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括古人生活、生产中的一切,然而高度概括起来,则不出四大类:古墓葬;古遗址,就历史时期而言,主要是城市考古;手工业遗存,在浙江,主要指越窑、龙泉窑等瓷窑址考古;另有至今尚存于地面上的摩崖碑刻和历史建筑,以明清以降的乡土建筑为主。
本书收录的文章,多为围绕以上四类对象的写作,共分四编。第一编“寻墓”,是古代墓葬题材的写作,关于浙江宋墓的调查与研究,是我较有心得的部分,如果我们不太忌讳,古墓葬是个极有思想张力的意象,连接着生与死,存在与虚无,过去、现在与未来,程式化的墓葬背后,更有庞大的观念世界,无尽的生死悲欢,真正一部大书;第二编“语石”,是围绕古代摩崖碑刻的写作,搜罗浙江出土宋元墓志是我的业务工作之一,整理古人遗物,要求客观公正,然而人非草木,读得多了,不免有些额外的感慨,不吐不快,貌似有点稀薄的学术性,内里则是文艺性的;第三编“读城”,是围绕城市考古的写作,2015年以后,我的工作重心逐渐由宋代墓葬转向唐宋城市考古,工作中的想法,一时无法写成考古报告或论文,便先写成杂文的格式;第四编“格物”,是考古行旅或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多以古物为由头,个别篇章出以“科普”的面貌,实仍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
以上分类只是聊备一格,个别篇目容或界限暧昧,难以截然归类。然而,这组文字终归有其共性,即以说古代物事为主,且多取材于本人的第一手生活——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煮一锅百味杂陈的文字。杂文虽小,也要尽量呈现个人完整的喜怒哀乐,是我一贯的追求。
这组文字,有的写于十年前,有的成文于前不久。十年来,个人的趣味和思想多有改变,但我始终想做成一件事,即证明文物保护和考古工作,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密切相关。考古是人民的事业——文物承载着历史文化,是我们生活的家乡或城市的灵魂,凝结着无数代人的创造和情感。假如这组散漫的文字存在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考古与我们的情感、趣味和思想有关,保护文物就是保护我们自身的生活环境。这也许可算我至今未敢全忘的初心吧。
书稿完成后,依照惯例,本该向名家求序,以高身价,遂请《读库》编辑张立宪(老六)老师赐序。老六说,“不要找人写序,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做一本只属于自己的干干净净的书。书中最好都是自己的文字,他人的意见,只能在书本之外呈现”。

我从善如流,故自序如上。

    

郑嘉励  庚子孟春于老家

 

考古人的独白(代后记)

                     
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朋友说,这行当,不就是挖古墓、跟死人打交道么?
他的意见我从不反驳。考古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经常有机会接触或发掘古人的坟墓。荒冢一堆,斯人已矣,此情此景,会敦促人思考一些问题。
坟墓及其象征的死亡,是人们忌讳的话题。这不奇怪,人性使然。古今中外,人类文化的各种禁忌与信仰活动,归根结底,几乎无不与死亡相关。挑个常见的说,譬如有人死了,而这“死”字偏又难以启齿,只好婉转说成“他走了”。至于宗教信仰,大概都始于对死亡的焦虑,最终又归结于死亡的出路思考。
我编过一本书《浙江宋墓》,编辑想把坟墓的照片印在封面上。我说:“拉倒吧,尽管这种书没人愿意读,我们也不必拿这吓唬人吧。”最后,封面换成一朵水墨的兰花。这不代表心虚,我只是不想唐突了别人。

忌讳,是因为恐惧。没人喜欢死亡的话题,我也不例外。从孩提始,我就知道自己将来要死的,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会死。随时存在的死亡威胁,必然催生对人生意义的怀疑。对孩子来说,这实在是难以承受之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逃避,寻找种种根本无法兑现的慰藉、允诺。 
我害怕棺木、坟墓、妖魔鬼怪、太平间、火葬场……凡是与死亡有牵连的事物或意象,能躲则躲。记得那年高考结束,我被厦门大学的考古专业录取。天哪!不就是挖古墓么?我吓坏了,躲进房间哭了一场。
后来,大学考古实习时,我在长江三峡挖过几座古墓,感觉并不像过去想象中的可怕,再说考古工作者人员众多,很多人挖墓,有庞大的“敢死队”作后援,我不怕。 
我经常有这种想法,这说明内心的恐惧始终存在。1997年,我决定改行,专做浙江瓷窑址考古。表面的说辞是,越窑、龙泉窑青瓷天下闻名,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而内心的想法是:挖瓷器吧,少碰点坟墓——如果我一直从事陶瓷考古,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身着“唐装”坐在中式装潢的场馆讲述“国学”或者“茶文化”。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反而给人带来更大的焦虑。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焦虑,几乎将人淹没。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我唯有埋首故纸堆,才能从焦虑之网中挣脱。而当我放下书本,莫名的恐惧与虚无感,又如影随形,令我无所遁逃。
 
大概读过的古书最终发生了一些作用。我告诉自己应该勇敢一点——我经历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吗?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古人难道不曾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书本,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不就这么点内容?
怕什么就来什么吧。我决定不挖窑址,索性专门发掘古墓。
我发现古墓实在是认识古代历史的一面镜子,古人的丧葬制度,背后通常隐藏着重大的玄机。忌讳的人真是可惜,他错过了认识历史、体验人性的绝佳素材。这世界上不会有逃避死亡思考的哲学家、文学家,我想,考古学家也不必例外,死亡才是终极的问题。在触及终极之前,励志故事、娱乐小品,都只是半拉子的话题。
我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专门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的坟墓,自由徜徉于人生的存在与死亡之间,尽情体验生活的充实与虚无。
当我真实面对以后,奇迹终于发生。我当然不可能达到置生死于度外的境界,悲伤总是难免的,但至少我承认,死亡是人生必然的归宿,这是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律,是造物主不可撤销的旨令,唯有坦然面对之。
然而,死亡恐惧与人类历史如影随形。大浪淘尽,一代人又换一代人,不同的时代面对的仍是同样的难题。
我们在害怕什么?在生物学上,人的生命与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并无不同。我们为何不害怕小猫小狗的死亡,却单害怕自己的死亡。其实,我们并不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自己的生命像路边的野草一样,毫无意义。    
 
随宿命而来的空虚感、幻灭感,是必然的。我有位历史学家朋友说得好:“历史有什么震撼人心呢?一代天骄、风流人物,最后还不都死了。谁会真正在乎他们?我们不过是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是的,我们不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人生的虚无。我们更不害怕死亡本身,而是不确定死亡会把自己带往何方?
据我读书所知,面对宿命的叩问,自古以来,大概有四种解决办法:一、稀里糊涂,为恐惧困扰一辈子;二、听点花言巧语,比如长生不老、今生来世的故事,碰碰运气,看能否把自己说服了;三、做点放纵的、容易上瘾的事,及时行乐,看看能否把自己麻醉了;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这四途,并无绝对的对错。但我愿意选择第四种办法。人生终究惨淡,再绚烂的开始,结局也无非空无。这句话颓废吗?不,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面对的面对,该解决的解决,该放下的放下,这才是洒脱、勇敢的姿态。先秦两汉的墓葬随葬很多的东西,吃喝拉撒、引导亡魂上天入地的,一应俱全。而南宋理学家的墓穴里头,空空如也,除了几件生前习用的文房用品、随身衣物。如果你认为先秦比南宋生活丰富、文化昌明,那就错了,这说明南宋人面对死亡,可能更加理性——这才是相对文明的社会。
    
2012年,因为南宋徐谓礼墓的发掘,我常去金华武义县。这座墓因为出土《徐谓礼文书》而轰动一时。在考古现场,面对开敞的墓穴,我与朋友们不免要讨论徐谓礼的生前身后事。有位朋友说,他对死亡很恐惧,一想到自己将来躺进冰冷的墓穴,如眼前的徐谓礼一般千疮百孔,就很害怕。
我很欣赏他的坦诚。我问:“你对考古有兴趣吗?”。他答:“没兴趣。”
我说:“很好,考古是研究古人的,说的尽是些在我们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你对此不感兴趣,说明你并不为自己的生前担心,同理,我们也不必为自己的身后忧虑。生前与身后,是对称的两端,对有限的人生而言,是一样的。”
他骂我胡说。我说,这是智慧。

又过几个月,我们再次见面,他承认我的说法有道理。生命就是一段旅行,曲折丰富、悲欣交集的旅行,沿途到处有瑰丽而无奈的风景。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观看沿途之风景,体验观赏的充实,领悟人生的真谛。人就是趁活着的时候,做点事情,体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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