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访谈︱贺喜、科大卫:如何找寻没有“历史”的“水上人”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的沿海、沿江、沿湖生活着大量的水上人。这些人或被称为“疍”,或被称为“九姓渔户”,等等。这些称呼的背后往往交织着陆上人与水上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历史上,水上人往往不被允许上岸建屋居住,他们也很少掌握文字,因此撰写水上人历史的,几乎都是陆上人,采取的是陆上人的眼光。我们如何去理解这样一个文字记录很不全面的社会历史?“水上人”,这是一个实在的群体,还是一种变化的身份?他们与“陆上人”有何区别,又有怎样的联系与交流?
近年来,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贺喜和科大卫教授特别关注这一课题,他们与一批学者组成工作坊,以历史人类学的视野,对华南、江南、华北等不同区域的“水上人”的历史进行了田野考察和相关历史文献的研究。2016年,由贺喜、科大卫主编的The Fisher Folk of Late Imperial and Modern China : An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of Boat-and-Shed Living(《帝国晚期和近代中国的渔民:船居和棚居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一书在英国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 Press)出版。这本书正是该团队的集体研究成果,这些研究结合历史文献和田野调查,亦关注浮生社会的近代演变。
近期,澎湃新闻特约刘诗古博士对贺喜、科大卫两位学者就相关问题进行了采访。目前刘诗古博士正在香港中文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他曾对鄱阳湖地区渔业经济和社会秩序的长时段演变进行过扎根乡土的深入研究。基于共同的研究兴趣,他们展开了对话。
我关于广东西南的研究主要还是着眼于陆地上的社会。陆上的社会有很强的文字传统,借鉴“宗族”话语,塑造出符合正统礼仪形象的史料。但是,当我们走访当地,却发现神明的祭祀仍是地方社会运作的核心。社会的转变体现在神明形象的叠加、变化以及消失的历史过程中。于是,我们看到文献资料与社会实践之间的鸿沟。到了这一步,我看到了不同的社会类型,于是我想追问:在不同的条件下,社会的表达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又在怎样的社会环境里,我们可以找到一些地点可以看得到社会的多元可能?我正在关注两类环境,一是山上,一是水上。
“水上人”是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找的第一个试验场,但是以我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这样大的一个比较研究项目的,所以我组织了一个主题工作坊。在“水上人”的研究中,我们也确实看到了不同的社会可能性。很多人可能都问“水上有没有宗族”或者与此类似的问题,因为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其实也在问这类的问题。但是在我看来“水上群体”是一个“家屋”社会,是另外一种社会形态。我们就是在找这样的一种社会发展多样性的东西,并不是去想象社会一定会走向同一个模式。
但是,你要是问我今天研究的“水上人”是不是过去文献中提及的那些“水上人”的延续呢?这个就很难说了。因为不同时期用不同的标签放在了不同人的身上,人们在历史中制作了这些标签,不同时期制作这个标签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不同人群制作的标签也不一样。珠江三角洲地区这几百年的发展包含着“水上人”不断上岸的历史,今天看到的大族过去很可能生活在水上的。这段历史可以参考刘志伟和萧凤霞老师的研究。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正统性”的问题。在大的分类系统中,可以有“陆上人”、“水上人”、“山上人”等概念。但是“陆上人”内部也有多样的分类,如“广府人”和“客家人”等。关键的问题是,人们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说这一类的话?人们都把自己当做“正统”,叫另外一类人为“客家”,对不对?但是,“客家人”会对你说,我才是真正的中原“正统”。建立“正统”的方法就是去跟那个所谓的理想意识形态模型趋近,同时我们也在制造另外一个“他者”。这是从华德英(Barbara Ward)教授的研究中学来的。
“水上人”也是这个样子的,比如关于我的田野点,清代的材料都是讲“罟棚”,岸上人一想到“罟棚”就会联想到是水上组织了。但是今天跑去问这些人,你们是不是“水上人”?他们的回答是“我们不是,我们怎么会是‘疍’呢,我们是半农半渔”。若继续追问,哪里可以找到“水上人”?他们会告诉你说,“隔壁的大队有水上人”,但这一部分很多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才迁入,后来被编入了“水上公社”,所以他们现在是脱不掉“水上”这个标签的,一直就被周边的人视为“水上人”。此外,我们跑到黎族的山里面去,山里面有一群人会跟你说:“那些人是山里人,我不是山里人。”所以你认为是“山里人”的人也在说自己是“正统”,其他人才是“山里人”。
如果我们撇开“正统”这一概念,“水上人”与“陆上人”的生活方式有哪些不同?或者说,是不是可以从生活方式上对二者做一个区别或判断?
我之所以一直追问这些“水上人”的由来问题,是因为无论是住在船上还是棚屋的那些人,他在某个水域拥有捕鱼的权利不是天然就存在的,他肯定需要跟其他人发生关系,比如西江上面的某段水面,我猜测不是随便任何水上人都可以进入捕鱼的?在珠江三角洲地区,“水上人”曾经被陆上人拒绝上岸居住?在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情况存在吗?
至于上岸居住,夏一红的一章所讨论的庙港,距离费孝通研究的开弦弓村没有几公里,但是在费的研究中只字未提。我们跑到庙港,这些住在船上的人也不提开弦弓。所以我们可以怀疑这两个村子是否当时存在互相的排斥。但是,这些船居的人是不是就像珠江三角洲那样不准上岸建屋呢?这个我们也不敢下结论。我相信陆上和水上人有相互分歧,但是分歧的程度是否各处一样?另外,不管分歧的程度,互相有没有严格地执行排斥的活动,现在还不好说。
贺喜:在福建也有这一类分歧,就像黄向春讲到的“白水郎”故事,以及1949年建国以后与“水上人”联系在一起的谣言,都是可以看到这类分歧的存在。山东微山湖一带也有类似的情况。在我们四年前去微山湖做调查的时候,还有人住在船上,没有上岸。但是,也有很多人是上了岸的。不要简单地把“水上人”视为很贫穷的一群人,有些人其实很富裕。权利的问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贫富问题,“水上人”的船可能是很值钱的。
贺喜:“水上人”有没有以改变身份的方式上岸呢?我相信几百年来一直在发生。问题是这些上了岸的“水上人”不跟你说自己曾经的身份,对不对?或许在他们做的仪式中还能看到一点他们的分歧,但问题是学者要懂得怎样看这些仪式。脱离了“水上人”身份的人,会尽量告诉你,他们不是“水上人”,所以才有了很多的来源故事。应该这样说,在这样一个社会,我们知道存在两种身份的分歧,但问题是如果非要指认出谁是哪种身份,这是很难的。
“水上人”被拒绝上岸建屋,这个话是“水上人”自己说的,还是“陆上人”说的?
如果一块水面淤涨成沙田,原先在这块水面有捕鱼权的人是不是可以拥有新淤涨出来沙田的权利呢?二者有一个权利交替的过程,从一个水面的权利到土地的权利。
这本书核心关注的问题,是不是在延续和深化华德英关于香港“水上人”以及弗里德曼关于华南宗族问题的讨论?你们对“水上人”的研究在哪些方面进一步深化了他们的思考?或者说,这本书对这类问题有哪些新的推进或者形成了哪些新的认识?
因为水上人没有自己的文献,要勾勒历史上水上人社会的样子,何其困难。我们可以做到的,是通过上岸的过程以及现在的观察来推敲一下。在上岸的过程,他们是有很多种形态的,这取决于他们曾经的舟居经验,也取决于上岸之后的周边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是所有人都会把祠堂和宗族建成一个样子,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走向宗族的发展。
对他们有很大的影响,是仪式的传统。原来水上也有做仪式的专家,当开始用陆上的仪式专家的时候,可能会对他们的祭祀发生改变,最重要的是陆上人把文字带了进来,因为在水上生活的时候文字用得少。
科大卫:贺喜的出发点跟我的出发点不一样,我不是原来就对“水上人”有兴趣的。我们这些年研究华南,就开始明白祠堂、宗族在这个社会里面的重要性,然后就把这个地区的历史弄出来了。不管这个历史对还是不对,反正是把一个历史写出来。然后,有很多同行就批评我们捧住这个模式,在整个中国去找那些祠堂、宗族。这个其实不是我们要做的事。我在找中国地方社会应用的不同形态,这本书是其中一个。住船的人就没有形成家族模式,所以贺喜就说这是一家人一个房子的“家屋”的社会。所谓的“一家人”也有很大的流动性,不仅仅是两夫妻几个孩子的意思,“家”就是船。但是船居和茅寮是连带的,所以本书的题目强调了这一点。
在这本“水上人”的新书里,我注意到主要收录了三类学者的研究,包括了历史学者、人类学者和民俗研究者,这样的安排体现了你们怎样的学术思考?
我也注意到,你们书中一再提到比较研究的重要性,可不可以跟我们谈谈从不同地域的“水上人”研究中,获得了哪些对中国社会的新认识?
科大卫:费孝通那句话是说的很好的,我们中国社会是“多元一统”。中国有很多地方都有他自己的样子,最后却是一个统一的社会。在一统之下,地方上有很多种的分歧,我们从事历史研究的责任就是去了解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但不能停留在描述,还要了解它的机制是怎么样的。所以本书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历史文献为主要资料,讨论户籍对水上生活的影响,收录了杨培纳、谢湜、梁洪生、张小也的文章。第二部分以田野观察为主,讨论从拜祭仪式可以看到的社会架构,收录了贺喜、夏一红、太田出、刁统菊和佘康乐(合写)的文章。第三部分谈到近代社会,从1930年代的社会思想,到城市化和近年旅游业的影响,收录了黄永豪、黄向春、曾惠娟、佐藤仁史的文章。
科大卫:我们书的封面用了一幅日本人实地拍的水上家庭的照片。你若试着与明清画家眼中的舟居生活比较,就会发现相差得太远。画家笔下,渔户带着妻儿在船上过着悠游的生活,而在照片中,渔民在简陋的渔船上,以为生活而发愁的眼光看着您。我感觉这个对比很代表我们陆上人对历史现实理解的偏差。
贺喜:不是说他们没有边界,而是他们的边界概念不是我们讲的那个意义上的边界。我甚至怀疑土地的“四至”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迷信,在陆地上去确定“四至”已是难题,何况是水上呢?
在阅读贺喜老师的《亦神亦祖》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文字的叙述与实在的历史现场相比,显得无力而苍白”。在历史学者中,大多数人习惯使用文字材料进行历史书写,而历史人类学则更注重走向田野,从乡村礼仪、历史遗迹中倾听不容易发现的历史声音。在实际操作层面而言,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们在“水上人”的研究中形成的具体经验或有哪些值得大家注意的问题?
贺喜: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我在田野点,问当地人有没有祠堂,他们告诉我没有祠堂,有没有族谱,他们给了我一本族谱,但这本族谱是很晚近才编写的。但是他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祖先是护送宋帝昺过来的。
你知道在南中国,我们不像华北出了那么多皇帝,那这里的人怎么叙述他们与一个大传统的关系呢?很多时候就会听到宋帝昺的传说,香港也会讲的。当地还有宋皇井,并且拜祭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这些神往往有两个身份,还有一层是本地的“军主”或者“境主”。所以当地人在本地信仰上面,加了一层如文天祥这样的故事,以彰显“我们是中原过来的,是正统的后裔”。他们很明白我们的眼光。
也就是说,这群人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水上人”,那我们却用“水上人”这个标签去概括他们,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紧张关系?
贺喜:“水上人”不是一个贬义词,“水上人”不同于“疍”。“水上人”是学者用的名词。但是,他们一方面表示他们的“正统”,同时也有他们的认同。我们从观察者所看到的同异,与他们建构的“正统”,不一定吻合的。
在研究这类人群的时候,您觉得应该注意些什么问题?
科大卫:研究者最需要的本领是学术上的谦虚。
在你们看来,明清的问题与20世纪中国的问题是不是会有显著的不同?
贺喜:到了某一步,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