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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谁 “谋杀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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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断裂与非连续性的探索性研究一直贯穿着《古典时代疯狂史》《临床医学的诞生》和《词与物》,不断地拓展和深化福柯的历史研究与哲学反思,最终他在《知识考古学》中建构了一种基于话语实践-知识(savoir)-科学、而非基于意识-知识(connaissance)-科学的考古学。《古典时代疯狂史》是福柯最早以疯狂为研究对象,探讨断裂与非连续性的重要著作之一,主要研究西方世界自中世纪末期到二十世纪的“关于疯狂的话语”,探讨了疯狂话语因社会转型、文化变迁和经济变革而发生的改变,由此导致对待疯子的态度与处置也会发生改变。疯狂在中世纪末期被视作某种神圣的东西,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又被视作一种特殊的冷嘲热讽式的理性,疯子被认为一种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智慧,是“聪明的傻子”,他们乘坐着朝圣的愚人船去寻找理性和知识,但他们并未遭到其他人的鄙视,也未完全被社会所排斥;疯狂话语在十六世纪末发生剧变,疯狂被视作一种病态,以致出现了古典时期的“大禁闭”,疯子应该与普通人隔离,应该被排斥在社会之外,于是沉闷的精神病院取代了朝圣的愚人船,成为监禁疯子以及犯人和穷人的场所;疯狂在十九世纪被皮内尔、图克等精神病理学家视作一种生理疾病,疯子不应被视作社会异类而遭受监禁与虐待,理应受到人道主义的特殊治疗,由此理性之于疯狂的独白“打断了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对话”,非理性的生命力量只能在荷尔德林、尼采、阿尔托等人的作品中一闪而过;及至二十世纪,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模糊了精神健全与精神错乱之间的界限,亦即模糊了理性与疯狂之间的界限,以倾听的方式寻找精神失常的潜在病因。总之,福柯以其优美的文笔向我们描述了西方社会不同时期对待疯狂与疯子的不同态度与处置方式:文艺复兴时期“聪明的傻子”、古典时期的身体监禁、十九世纪的疾病治疗、二十世纪的精神分析,传统史学往往会在不同时期之间建构起一种起承转合的连续性,貌似找到逻辑上的必然性或因果关系。福柯却不以为然,他指出不同时期的疯狂话语各自独立,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而且不同时期的疯狂话语并未导致所谓的医学进步,启蒙运动所谓的进步神话和解放神话在福柯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自说自话,人根本没有摆脱被支配、被奴役的困境,而且社会则愈加以潜移默化的、难以察觉的方式操纵与控制着人。福柯笔下的疯狂史有悖于传统史学的历史观,充斥着断裂与不连续,显示出一种非历史主义的历史观。
与此同时,福柯质疑且批判了与起源、连续性一脉相承的总体化观念,“在观念史、思想史和科学史中,同一种突变导致了相反的结果:它分解了由意识的进步或理性的目的论或人类思想的演变构成的长系列;它对聚合与完成这类主题重新提出质疑,它对总体化的可能性产生怀疑”(第9页)。福柯早在《词与物》中就批评了康德的总体化的人类学中心主义(anthropologisme)和萨特的历史总体化观念,并在《福柯答复萨特》的访谈中指出,“从黑格尔到萨特的哲学基本上还是一种总体化的事业,即使不是关于世界、知识的总体化,那至少也是关于人类经验的总体化”(Michel Foucault, Foucault respond à Sartre, in. Dits et écrits I. 1954-1975, Gallimard, 2001, p. 693),而且他直言不讳地表示,他想杀死哲学意义上的历史(一种宏大广阔的连续性),杀死历史的哲学神话,即萨特所谓的“谋杀了历史”,但他无意杀死“一般历史”。随后他在《知识考古学》中做了进一步分析,区分了“总体历史”(histoire globale)与“一般历史”(histoire générale),批判西方历史哲学从黑格尔到萨特的总体化趋向。“总体历史”以原则、意指、精神、世界观、总体形式为中心,促使产生因果关系网络,确定同质关系的系统,致使历史本身被时期或阶段等重要单位联系起来,试图呈现传统史学所谓的时代面貌;“一般历史”(新史学)对“总体历史”提出质疑,促使系列、分割、极限、落差、差距、时序的特殊性、残留的独特形式、关系的可能类型问题化,探讨什么样的系列、什么样的“系列之系列”被建构起来,展现着一种异质多样的、消解主体的、去中心的弥散空间。十九世纪以来的历史研究不断强化“总体历史”的研究,强调连续历史与原初主体,“反对一切去中心化,从而挽救主体的至高权力,挽救人类学和人本主义的孪生形态”(15页),为此它不得不歪曲马克思的学说,使马克思成为一位探索总体性的历史学家,不得不以先验哲学的术语解释尼采,将尼采的谱系学降至起源研究的层面。因而,福柯在《知识考古学》导言中“开篇明义”,他拒绝历史的结构主义分析,重新质疑目的论与总体化,确定一种不受任何人类学中心主义束缚的分析方法,从而为考古学的出场扫清理论上的障碍。
《知识考古学》虽销量不错,但并未获得《词与物》一样的轰动效应,而且褒贬不一,争议颇大,其在方法论上的失败导致福柯不得不在1970年代彻底地改写他的计划,致力于研究一种基于尼采且矛盾性地基于梅洛-庞蒂(他也计划研究真理的谱系学)的谱系学。谱系学承继了考古学的要义,是对考古学的细化与深化,它同样拒绝起源、连续性与总体化,同样诉诸断裂、差异与非连续性,强调局部研究、偶然性与权力争斗,谱系学最终回到了尼采的历史模式,对遗迹的崇拜变成了对历史的滑稽模仿,对古老连续性的虔敬变成了对同一性的系统分解,它大胆地在无限展开的知识意志中摧毁认知主体。福柯在《尼采、谱系学、历史学》(1971)一文指出,谱系学反对理想意义与无限目的论的元历史,“谱系学并不打算回溯历史,不打算在被忘却的散落之外重建连续性;谱系学的任务并不是先给整个发展进程强加一个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的形式,然后揭示:过去仍在,仍活生生地在现在中间,并在冥冥之中唤醒它”([法]米歇尔·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151页)。过去与现在始终是历史研究无法摆脱的时间向度,也是萦绕福柯心头的核心问题,如果说他在《词与物》中还执迷于过去的描绘,在《知识考古学》中则侧重探讨话语所导致的过去与现在的共谋关系。《知识考古学》最初题目是“过去与现在:人文科学的另一种考古学”,明确研究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及至《规训与惩罚》,福柯竟然将“现在”与历史并置,提出一个充满矛盾的“现在的历史”概念。“我为什么愿意写这样一部历史呢?只是因为我对过去感兴趣吗?如果这意味着从现在的角度来写一部关于过去的历史,那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如果这意味着写一部关于现在的历史,那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法]米歇尔·福柯著,《规训与惩罚》[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32页)。显然福柯接受并改造了尼采的谱系学,改变了对过去与现在之间关系的思考。如果说考古学旨在呈现那些从过去划分出现在的结构性秩序、结构性差异与非连续性,那么谱系学则尽力呈现“来源”与“出现”,探讨权力争斗的偶然性如何形成现在,因而谱系学目标不是历史地思考过去,而是运用历史材料重新思考现在,让过去的知识对现在的经验继续起作用。
尽管历史学家一度指责,甚至痛骂福柯不合常规的历史研究,谴责福柯对传统史学的无情批判与解构,但另一方面,福柯的研究方法也悄悄影响着历史研究,改变了历史研究的方法论和问题域。毋庸置疑,总有一些历史研究者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考证福柯所引用的文献资料的真伪,并往往会发现一些福柯“虚构的”、强行阐释的历史事实,这不免令人大跌眼镜。不过我们换一个视角来审视福柯的做法,如果历史就是叙事,就是以虚构的方式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福柯不就是以反讽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再叙事,将大写的、单一的历史故事(History)进行无情地解构,分解为众多的、小写的当下故事(histories)吗?我们每个个体不就是以人生的经历(history亦有“经历”的含义),在历史的进程中讲述着自己的当下故事吗?这或许就是福柯批判传统史学的关键原因所在,让历史呈现出本来的面貌!诚然,《知识考古学》是一部晦涩难懂的“可读文本”,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部持续敞开的“可写文本”。福柯将西方思想史上的众多哲学家的观念,以匿名的方式融入了他的《知识考古学》,构建了一个类似于博尔赫斯小说一般的理论迷宫,期待着后人不断地探索与挖掘,缕析西方思想史的潜在脉络,发现那些寂寂无名之辈,构建一种另类的思想史。它与德勒兹的哲学史研究可谓是相互映照、琴瑟和鸣,形成了法国当代哲学最璀璨的哲学景观。不过,通过《知识考古学》,福柯一再提醒世人:历史终不过是话语实践的产物,主体与意义也不过是话语建构的结果,真理在历史的天空中被永远悬置起来,最终一切都在话语空间中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正如从来没有救世主一样,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大写真理与大写历史,唯有历史故事不断地流传后世,唯有现在的历史回荡在哲学的天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