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能低估了张艺谋的极端
《影》于9月6日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进行了世界首映,这一天正是日本电影天皇黑泽明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日,而《影》正是一部向黑泽明致敬的作品。
《影》在威尼斯电影节和多伦多电影节的海报
当初《影》的预告片一出,质地非常惊艳。初看黑白分明,完全不同于张艺谋过往作品那种浓烈的大红大绿。
仔细看却绝不仅有黑白,而是代之以各种不同程度的高级灰,细节处蕴含着丰富的层次脉络,水墨质感呼之欲出。
仅一个预告片不能打消我的疑虑,反倒让我对《影》愈发好奇。
待真正在银幕上看到完整作品时,我这才从心底里惊呼:张艺谋做到了!
《影》改编自著名编剧朱苏进的原著《三国·荆州》,在此基础上做了大刀阔斧的修改。
故事以沛国与炎国联盟为背景,炎国阳刚强势而沛国阴柔弱小。
沛国都督子虞(邓超饰)一直希望能收复被炎国大将杨苍(胡军饰)割据的境州。
而主公(郑恺饰)则希望两国能以和为贵,甚至愿将长公主青萍(关晓彤饰)下嫁于杨苍之子杨平(吴磊饰),君臣间素来不和。
影片围绕着夺境州这一事件,带出了关于权谋、江湖、情感等诸多谜团。而要想破解它们,都离不开一个核心要素——影子。
电影史上,讲述替身/影子故事的影片不在少数。
最著名的便数黑泽明在1980年执导的《影武者》——一部讲述日本战国英豪武田信玄利用替身隐瞒自己的死讯却最终失败的悲剧史诗。
而在国产影片里,黄建新的科幻片《错位》,又或是姜文的《让子弹飞》,均有对替身情节的巧妙使用。
相比之下,「影」的故事结构无疑是受了黑泽明的启发,却在此基础上做了相当中国化的阐释表达。
在电影的预告片中,通过子虞的旁白,关于「影子」的悬念便已揭晓:
家父被人刺杀,叔父担心我落此下场,他寻遍了天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八岁的男童,其样貌和我酷似,把他带回府中,秘密训练。这就是今天的影子。
作为子虞的替身,这个自小被收养、并被取名为境州(表达着主人收复失地的决心)的影子,看似风光无限。
可境州才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真身的阴影里,而他与子虞夫人小艾(孙俪饰)的朝夕相处更是使一切变得混乱和不堪。
就这样,影片便由「影子」建立起了双重戏剧冲突。
一面是作为替身的境州该如何面对自我,又该如何处理他与夫人小艾、真身子虞的关系,这构成全片第一重「影」。
而背后潜藏于更深处的「影之镜像」,则暗指都督子虞/境州和主公间充斥着权谋纷争、利益博弈的君臣关系:都督功高盖主以至于目无君王,而主公自然不甘心成为傀儡/影子。
传统历史意义上的君臣、主仆、夫妻关系,均遭受不同程度的解构,形成了新的权力关系和极端扭曲的人物状态。
因病被困于斗室中的子虞已无法再直面妻子和主公。
藏于主人身后不见天日的境州「越俎代庖」,成为维系这些脆弱情感联系的唯一纽带。
从这个角度上讲,他既是影子,又得是真身。
影片内有身份指认、外有权谋斗争。其复杂离奇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使自身气质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电影中,邓超是绝对主角。
都督子虞和替身境州,虽容貌酷似,身形性格皆大相径庭。
邓超为了饰演两个角色短时间内先增肌又暴瘦40斤。而身体上的极端考验外,此番表演的最大难度其实是如何诠释两个性格反差极大角色的心理状态。
一个于斗室中运筹帷幄、心机深厚;一个从小受尽屈辱、隐忍求生。性格迥异之后暗含着巨大的阶级差距。
一介草民境州,要在上流人士林立的朝堂上扮演大都督而不败露,还得瞒过看似昏庸实则老练的主公,着实艰难。
而境州对于自我身份的怀疑与指认,也随着影片情节的推进而被摆上前台。
他也在这场角色扮演的政治游戏中日渐迷失,痛苦不堪:对自由的渴望、对小艾的爱意、对主人的怀疑。该角色的表演难度也丝毫不亚于《影武者》里的仲代达矢。
这场原本属于王侯将相的权谋纷争,最真挚动人的却是一个平民草根在寻找身份认同过程中的内心活动与情感写照。
面对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这个原本只求自保的替身,也被迫卷入到更为复杂残酷的君臣较量中。
而当权力纷争的大幕拉开,君臣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都被释放出来。
影子又能否取而代之?
面对这一拷问,无论是境州和子虞,还是子虞/境州和主公,内心都有着各自的答案。
当夺境州的悬念已不再能给熟知三国历史的观众们带来观影快感时,创作者利用「影子」身份的多重内涵构建起了新的阴谋迷局,影片真正的悬念也恰在于此。
张艺谋导演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说:
世人都认为我强于色彩,但现在要我总结自己的强项,就是造型。我对造型有一定的悟性和敏感性。
影片在不同程度的高级灰里,用富有巧思的造型细节,证明着张艺谋的美学理念。
小到人物的发型、衣着配色,大到整个空间场景的陈设布置,都与影片水墨风格的视觉主题相适宜。
人物的穿着以素色为主,却各自符合形象气质,每一身衣料附于人物,都好似一幅行走的水墨画卷。
同一角色每次穿衣换装,都会在细节上略微变奏,预示着他们性格、行为、心理上即将发生的转变。
换言之,造型成为人物内心波动的外部投射。
而影片的室内空间设计,包括沛良宫殿、都督府、密室,均有布置丰富的造型元素,从书法长卷到纱帐屏风再到太极图样都是如此,不单是历史的物质再现,更奠定中国传统的艺术审美。
这些造型既填补了原本单调的室内场景,又给演员调度、画面构图留下了充分的发挥空间,中国传统美学意义上的留白,也正是此意!
而在为数不多的几场外景设计,更是得传统泼墨山水之精髓,影像复刻基础上不忘「写意」。
所有的外景几乎都在雨中,烟雨朦胧,诗意盎然。
而电影在配乐上,却是异常节制,只使用了三件乐器——琴、瑟、箫,大音希声,克制却不失想象力。
到了动作场面的处理,张艺谋采用了超高清5K摄影机与高速摄影的方式实拍打戏,用雕刻般的清晰影像诠释出高级灰质感的同时,更将武术动作拍出了舞蹈般灵动飘逸的感觉。
而影片的兵器选择尤为独特,以沛伞这样以柔克刚的武器来应对杨苍的大刀,再配合着沛国人娇柔的步伐身形和连下七日的大雨,终于能够克制至阳至刚的杨家刀法。
此般对人物、环境、场景造型精准拿捏后的写意呈现,终于令《影》在电影形式上具有了全新的辨识度,也完全有别于此前众多的商业作品。
威尼斯首映后,《影》剧组由张艺谋率领第一次集体亮相面对媒体。我们因此与张艺谋有了一席简短的对话,记录如仪,以加筑对《影》 的了解。
奇遇:注意到这次电影的写意水墨的与之前《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开大合的彩色有很大的不同。请问是你对「中国色彩」的理解有了什么变化吗?这次的水墨风是一次怎样的尝试呢?
《英雄》剧照
张艺谋:理解上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是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了。我其实很多年以来就一直想拍一部仿水墨画风格的电影。
这回终于机会来了,我就立马开始了我的尝试,而且用上了一些比较极端的方法。
电脑时代调色那么容易的情况下,做一个物质的水墨画,挺有挑战性的。现在电脑技术这么发达,多容易,特效软件调色软件下点功夫随便就调出来了。
但是我们坚持实拍,不仅是水墨风格,包括一人同框演两主角的这个这些戏,我们也基本都是实拍出来。特效基本只是做点背景、特写和动作戏,这对我们来说也算是第一次。
奇遇:你之前《我的父亲母亲》也有使用黑白影像的段落,今年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也有两部作品选择了逆潮流的黑白摄影(《罗马》和《What You Gonna Do When The World's On Fire?》),我比较好奇你对「21世纪的黑白影像」有什么看法?
张艺谋:拍黑白的想法我倒是没有了,毕竟《影》已经在这里了不是?
实际上,黑白影像时代代表了我们的历史。成长的经历,是电影这个一百多年的艺术走过的一段难忘的路。所以你看到全世界每年都会有一些黑白片,其实大家大多都还是在抒发自己对过去时代的情怀吧。
当然黑白以后当然也还会有,你看现在拍硬照,干摄影,拍黑白硬照的还是那么多,那是高级,对吧?数字时代,还有人坚持拍胶片。黑白同样也是,但时代最终都会过去。
它最后还是会成为一个博物馆的东西,他留在那里代表着一个情怀而已,每年都会有人尝试。
对,恰巧说到这儿,我们来威尼斯前刚拍摄的新片《一秒钟》。就是讲的一个70年代胶片时代的故事。
为了拍那个电影,我们还得要找那个老的放映机,挺难找的。让我找着了,我拍完了我现在自己留着,现在可是古董了。
而且我们还要找老胶片,还要洗很多老胶片,然而北影厂洗印中心一拆,现在大陆都洗不了了,弄胶片还得去台湾。挺逗,所以你看这个时代真的过得很快。
中国是数字化来的最快的,一晚上就全改了。美国现在还有很多胶片影院,中国却都已经没有了,全数字化。时代变化了,但是这些老的东西,情怀上的东西,每一年都会有人去缅怀一下,但它永远都不会再是新的了。
奇遇:在《影》中,沛伞是一种很重要的武器,虽然片中已经给出了使用伞这个奇门兵器的解答,但我还是想问一下导演:同样是柔性的武器,还有很多像扇子甚至再天马行空一点,飘带水袖之类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是伞呢?
张艺谋:我们在项目的初期就确定了我们这是个气象战。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其实就是个气象战。如果没有东风,就没有赤壁之战的大胜。
我们也以此为原型,但反其道而行定了一个新的气象战。蛮力无法战胜靠阳刚之力御敌的杨苍,怎么办?以柔克刚!
怎么以柔克刚?打水战,这就是等于是七天连阴雨,靠水来取胜。那雨天我们最常用的就是伞。
正好这个伞也很有意思,因为过去武侠片中也用过伞,伞旋转起来再加上水,还真有可能把大刀的力量给卸掉,很可能还真符合这个道理。所以这是以三国的东吴伞为原型我再发明改进的「沛伞」。
这把伞我们设计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画了无数的图。有上千张图,各种设计。我也自己也画了好多,伞面啊、刀刃啊,都挺复杂。
最后到了实拍的时候,我们的沛伞虽然都是用轻金属造出来的,但还是有接近五六十斤重,演员拿这个基本没法动。
没办法,最后我们拍近景特写,拿的是真沛伞,拍动作戏和远景拿的就是替代的塑料沛伞,但是也很像。都还不是好莱坞那样用电脑给画出来,实打实的弄。还挺有意思的,我觉得伞的这个设计人家老外也都挺喜欢的。
我们为了让攻城那段戏伞能够滑下来,专门在湖北枣阳修了一个几百米长的石板路。
是个斜的,到处有起伏。攻城那段戏可是真滑下来,演员经常都练伞转,武术导演一个拉着绳子让他们往下走,一个在旁边拉着让它转。演员在上头练,就是坐过山车似的,也就转晕了,还要做动作,其实这东西都是要练很长时间的。
《影》中除了战争作为背景的内容,我们看到的动作戏其实很短。因为这次我想做的是一个正剧式的电影而非单纯娱乐片,所以其实这次《影》文戏占比非常大。
但我们的武戏也不能因此太亏待观众了。尽管武戏少,但我们也要做到足够有特色。虽然大家看着只有几十秒钟,但这几十秒钟也都是费了很大心思的。
奇遇:刚刚我们在采访郑恺的时候也提到了,《影》有很多话剧式、形式感极强的处理,他也提到结尾大殿的那场戏是本来打算用一镜到底拍摄的。对于这一形式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对电影中「话剧般的形式感」有什么样的见解呢?
张艺谋:所谓话剧,或者所谓戏剧,对于古装戏来说,大家都是戏剧过来的。
古装戏这种类型,什么时候见过用纪录片手法、或者用生活流的处理方式拍摄的?
古装戏的处理还真是非戏剧不可,全世界的古装戏都是和戏剧密不可分的,戏剧感甚至就是古装剧的一部分。因为古代的影像我们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古人的生活流程。
《满城尽带黄金甲》剧照
对于《影》,原则上我们借鉴的是戏曲,进行戏曲。戏曲的历史也很悠久,它跟舞台就是一个系统。古装戏跟舞台剧说白了也就是一个系统,所以他不存在痕迹重和轻的问题。
所以古装戏考验演员,这对台词功力,形体功力要求都很高。所以我们看一个演员经常会在演古装戏时露馅。考验一个演员会不会演戏可以就先让他们演演古装戏。对于演员来说生活剧的很多抓手他们都没有了。
《英雄》剧照
同样导演也一样。你说这个说那你可以拍很多另类的题材,表现个性的,你拍个古装戏就是硬打硬的戏剧,是攻坚战,你没有抓手,你不是说拍出底层小人物吸毒,靠主题就可以赢。
古装戏就是正宗戏剧,莎士比亚式的戏剧。它们会强调莎士比亚戏剧里面的冲突,矛盾、人物刻画、戏剧张力、戏剧节奏。其实古装戏挺考所有人的基本功。我们这次选的演员表现都很不错,完成得很好。
至于为什么没有一镜到底。
后来我就我都试着拍了一次,跟演员们也开会讨论了。一镜到底的缺点是他会损伤节奏。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一般适合于在拍生活中或者战争中流动性的:跑来跑去、状态居多。
但它在流动当中不小心就会把剑拔弩张的瞬间、戏剧节奏给损失掉了。
就台词一说「是你吗?」马上镜头给一个眼神,这样的个就算不剪辑,镜头摇过来也就完了,但为了保留原本的节奏,这里就非得甩过来,甩来甩去摄影没晕观众也给甩晕了。
就算甩到位了,也得花上一秒钟。这个眼神已经不是他原本那个「剑拔弩张」的心理节奏了。
同样,一镜到底中很难一下完全体现一个完整的全局,除非你用一个长镜头远景,大家都在那。但这样一弄就真成了舞台剧,还会因此丢了细腻的面部细节刻画。所以后来我们试了半天,我发现不太适合,就放弃了。
奇遇:这次《影》中每个人物都是有悲剧色彩的,但是我相对比较在意小艾、青萍和杨平这几个角色。小艾在片中一直处于一个比较被动的地位,在你眼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张艺谋:因为这本来是一个男人的权谋游戏,所以女性在这个当中肯定是处于处于被动的。但是我又很重视小艾这个角色,她承担了一个感情线。
因为我们这里头如果说要有一抹亮色的话,一定得是这个感情线。也就是说权力和算计之外,还要有真情的东西。
这个其实单我说了不算,不同观众也是会作出不同读解的。昨天有几个西方人还是从女性角度来读解我这个故事的,有几个记者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认为这个故事里女性才真正掌握了全局——战争的胜利之法是小艾这个女性想出来的。她想不出招来,这仗你还真赢不了。
战斗用女人的身法,也是小艾想的。故事中用占卜摸出规律、明白替身真相的也都是小艾,女人说不说还真的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然他们是希望从女性的角度来理解,虽然很有道理,但实际上这个故事客观的来讲,他依然是男性的分量重。
而青萍和杨平是两个很美好的年轻人,我也是按照「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来描写的。
奇遇:《影》的官方放映定在9月6号,正好也是黑泽明导演逝世20周年。是巧合吗?
张艺谋:应该是巧合吧,反正是威尼斯组委会定的……(笑)
奇遇:最后再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现在你这么忙,「工作狂」的名声也是传遍四方,还抽得出时间来看其他电影吗?看电影的时候,更多的会是从一个影迷的角度,还是从一个电影创作者的角度来看?
张艺谋:我其实一直看电影。话题电影我常常去电影院看,偶尔也会在网上看。
我基本上没有其他嗜好,也没有什么其他本事做其他事,应酬也很少,所以基本上是除了拍电影,工作做一些演出之外,剩余时间全都是在看电影。我晚上睡得很晚,三四点以后睡。都是在网上看电影,也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我是个劳碌命嘛,但是自己喜欢,也就不觉得累。我看很多东西,只是最新的几个国产片我还没顾上看,因为我上两个月都在敦煌拍了《一秒钟》。所以像《我不是药神》这几部我还没顾上看,但也打算闲下来要看。
当看电影的时候我会全神贯注,当然我很多时候也会礼拜六礼拜天我陪着孩子去看电影。有时候我要看爆米花。
看电影的时候,当然不会从创作的角度看啦,谁嘞?好不容易看部电影你还老想工作!
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你要说分析电影,如果说咱们这个导演说摄影说「这个地方怎么拍的」,可能会点开看一下。
那这时候你确实是在从创作的角度看,「他这个景是这样的,这个风格是这样的,这个拍的时候不能这样这样……」。但是你看电影买票就不会这样,也会跟着电影傻乐,对吧?
可能看完一部电影回来之后我也会常常挂在心里,票房高的电影、剧场效果很好的电影,这片子看的时候挺愉快的,或者这片我觉得挺无聊的,怎么大家都看得那么开心等等等等。
其实看电影时我们每个人都是观众,全世界的电影从业者也都首先得是观众,好的东西你一看就能看进去,一看就会被电影充满,根本就不会多想。
作者 ✎ 蒂姆德普
采访 ✎ 魏琮霖
编辑 ✎ 斯特辣不耐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