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妈妈以后，我真的还能游吗？」
在东京奥运会的赛场上，黄雪辰用一枚「银牌」回答了自己。
文/ 毛妍斐
编辑/ 王梦如、殷豪男
本届东京奥运会上，黄雪辰和孙文雁再次凭借完美的演绎为中国花样游泳队夺得一枚宝贵的银牌，这也追平了里约奥运会上她们自己创造的中国花游在双人项目上的历史最佳成绩。「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奥运会，双人项目无论是动作完成，还是状态，都很圆满，没有任何遗憾。」作为「妈妈选手」的黄雪辰至此已经在四届奥运会中收获6块奖牌。在此前的双人技术自选上，黄雪辰和孙文雁以「博弈」为主题，在电影《红海行动》的背景音乐中，凭借着完美的配合获得95.5499分的高分，总得分191.7832分位列第二，仅次于俄罗斯奥委会队，顺利晋级决赛。很多人认识黄雪辰，甚至知道花样游泳这个项目，都源于今年六月底的微博热搜：#运动员为参加奥运减重60斤#，评论中出现最多的是「辛苦」「不容易」和「伟大」。
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黄雪辰连续参加了三届奥运会，2012年伦敦奥运她和搭档刘鸥获得双人自由自选铜牌，实现了中国花游奥运双人项目奖牌「零突破」。2014年她被国际泳联评选为年度最佳花样游泳运动员。2016年她又搭档孙文雁夺得这一项目的银牌。在俄罗斯独霸花样游泳界这些年，黄雪辰仍旧取得了三银二铜的亮眼成绩。在里约奥运会后，她选择结婚生子，逐渐淡出赛场。2019年，她再度重返赛场，第二次复出之路，艰辛坎坷可想而知。然而，作为产后复出的妈妈级选手，只有黄雪辰自己知道，这次复出要面临的，绝不仅仅是抗争身体状态变化的痛苦：全封闭训练导致缺席年幼女儿成长的遗憾、对自己复出后水平的自我怀疑、从花游界的「绝对王者」俄罗斯队手中夺下金牌的长久渴望，和中国花游青黄不接大背景下的临危受命的使命感，这些复杂的情绪紧紧缠绕着这个中国花游的代表人物，并在奥运延期的一年里，愈演愈烈。作为奥运会「四朝元老」的黄雪辰，在初次接触花样游泳时，差点因为训练馆太遥远而与这项运动擦肩而过。说起与花游的缘分，这个上海女孩总喜欢用幸运来形容自己的经历。小时候，黄雪辰被爸爸妈妈送去学游泳，在游泳班上恰好遇到了花游教练来选材。「那时候不知道花样游泳这个项目，就很好奇，我问教练（花样游泳）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在水里跳舞。」小雪辰顿时对花游产生了兴趣。但因为游泳馆和花游训练馆之间距离太远，从虹口跑到徐汇，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迫使她打消了练花游的想法。后来恰好路过花游馆时，赶上测试赛，妈妈就让她去尝试看看。「测试下来，教练觉得我各项条件还不错，就建议我长期练下去，说不定以后有进队的希望。」于是，在这之后小雪辰就开始了游泳、花游「双手抓」的生活：每天上午上半天课，下午先练游泳，然后赶路，再练花样游泳，晚上回家，接着吃饭做作业，一整天都在跑。就这样，「整天跑」了两年的黄雪辰，受到了机会的眷顾：全运会比完，往常退役一两个运动员的花游一线队，在那一年刚好有五六个人选择退役。于是，身体条件和训练表现都很优秀的黄雪辰，顺利入选了花游的专业队。她用「坐直升机」来形容后来的经历：进队后不久，第一次参加大赛，黄雪辰就获得了06年世青赛的冠军，恰逢国家队青黄不接，世青赛上的亮眼表现让她被破格提升到国家队，练了一年多，就来到了2008年奥运会——队里年纪最小的她甚至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紧张到掉眼泪，队内的姐姐们哄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然而，哪里有什么轻轻松松的成功？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却是无数次反复的训练，持久的伤病困扰与难挣脱的心魔。花样游泳是一项融入舞蹈和音乐的水上竞技项目，由游泳、技巧、舞蹈和音乐编排而成，有「水中芭蕾」之称。因此，专业的花游运动员每天的训练长达八小时，除了游泳外，她们还要练芭蕾、学音乐、上形体课，以及进行相关文化的学习等等。在花游的团体表演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精彩的托举动作。作为托举的支点，黄雪辰是负责出力支撑的，好让被托举的队友以最舒服、最漂亮的姿势出水。然而，训练中的一次意外，让雪辰的手腕留下了难以恢复的损伤：在某次的训练中，因为姿势没有协调好，黄雪辰的手被反方向扭了一下，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未曾想到这一次短暂的疼痛，最后竟成了后续一直困扰黄雪辰的伤病。在2015年喀山世锦赛前，她的两个手腕甚至抬不起来，一抬起来就会抖，吃东西根本用不了筷子：「受伤后，没有办法及时恢复和治疗。因为每天都要训练，不能给你那么多时间休息。作为团体项目，缺你一个人就没法练，你只能每天忍着继续训练，时间久了就很难恢复。」除了疼痛，手腕的伤病也给黄雪辰做相应的动作带来很大的困扰。花样游泳中有非常多的水中倒立的动作，而倒立要靠滑手来支撑。所以手腕在水里的负担很大，体重重一斤，手腕在水里就要多负重三到四斤左右。
十二年过后，手腕的伤痛还在影响着黄雪辰的训练和生活：每天训练都要打着绷带来保证动作的质量，拧瓶盖这种任务也不得不交给家人和队友。为了这次东京奥运会，黄雪辰甚至需要往关节里打润滑剂：一根很长的针插进去，找到最痛的那个点，再注射。身体上的疼痛或许可以凭借她强大的意志力克服，但心理上的挣扎却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2015年喀山世锦赛后，一起训练的队友纷纷退役，在国家队的黄雪辰变成了孤身一人。这种孤独让黄雪辰的情绪变得敏感起来，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常常别人的一个眼神就会让她产生负面情绪。那是一段黑暗的记忆：每天晚上睡不着，只能去马路上走。走在路上，她甚至一度希望自己被车子撞死。「多亏了我老公的出现」，黄雪辰后来回想起来，「因为他的出现，才把我拉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当时还是男朋友的王普东，也是一名游泳运动员。「他那段时间也不要成绩了，也不管教练的训斥，每天游泳队下课后他就一直等我，拿出他所有业余的时间，毫不夸张地说，差不多就是一天24小时一直陪着我。」「他陪我说话，陪我做事情，当我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他也会不断地去寻找一些话题，或者主动地找一点事情让我做，防止我闲下来去胡思乱想。」在经历过这样一段日子后，黄雪辰学会了倾诉和分享：「当你心情不好或者遇到困难时，要多和身边的朋友沟通，因为正能量还是很强大的，阳光是能够驱散阴霾的。」
2016年里约奥运会，在和队友以十足默契和精湛技巧获得双人自由自选亚军后，黄雪辰选择退役，成为了一位妈妈。从那时起，「花游运动员」已经成为她人生词典里的过去式。直到有一次听到领导描述了队里青黄不接的状况，这让产后半年的她犹豫了——「老带新一直是中国队传统，当初的我也是这样一点点成长起来的。而且有我这样的老队员在，对于一个打分项目，在印象分上也很重要，能给队伍带来不少优势。」于是，她选择了成为妈妈运动员，在成为妈妈的第六个月。想不想复出是一回事，能不能复出又是另一回事。花游这项运动对体脂率的要求极高。女性体脂的最低要求在9%-12%，但为了保证动作轻巧、姿态利落、以及线条优美，花游运动员基本上都在这个标准左右甚至更低。对于进产房前96公斤的黄雪辰，至少要减到61公斤，也就是要足足减掉30多公斤。「我真的还能游吗？」她一遍遍的问自己，但谁也给不出准确的答案。但是，她知道，她还想游。虽然拿到过世界冠军，但那是在花游界的「绝对王者」俄罗斯没有参加的情况下。打败俄罗斯，登上最高领奖台，是每一个中国花游人共同的目标。回归面临的第一个难关是减肥。为了尽快地恢复体重，黄雪辰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减肥办法：每天几乎不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能多喝；同时加大运动量，蒸桑拿脱水。饿到极致时，看着浴室里的水哗啦啦往下流，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喝点洗澡水？生育给妈妈运动员带来的影响不止这些。和其他妈妈运动员一样，经历过生育后，她的胯骨也受到了影响，在花游中有些并腿的动作难以实现。身体上的优势的减少，也影响着动作的编排。在和身体变化做搏斗的同时，黄雪辰情绪上也经历着巨大的起伏：「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我还能回到原来的水平吗？」那阵子，她从那个队里说话最大声、笑起来也最大声、晨练都能带着大家玩起来的「开心果」，变成了每天很暴躁、比未满周岁的女儿哭的还多的「大哭包」。有时，她甚至会给丈夫拨去电话，只想随便找个理由和他吵一架。但吵到一半，又不管不顾赶紧挂了，因为没什么力气吵架了，脑袋也是懵的。挂了电话，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崩溃的情绪中，夹杂着对孩子的愧疚。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妈妈。「做妈妈满分如果是一百分，我可能只有四、五十分。」因为生完孩子不久就决定了复出，她不得不狠心给三个月的女儿断了奶。而女儿小小年纪就成了「北漂」：有时候在上海，有时候在淮安，有时候来北京看妈妈。疫情之前那一年，黄雪辰见孩子的时间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三个月，疫情之后，能够见面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今年，即便女儿来北京，她们也只能隔着栏杆见一见。但她也仅在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让家人带孩子到场馆里来：因为在花样游泳的一整套动作中，根本没有一丝时间去想别的。她担心孩子来场馆时，自己不可避免地分心，偷空瞄一眼，进而影响到队友。「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的状态会互相影响。所以，我必须对项目保持专注，以集体利益为重，这是运动员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做不到这点，我就白复出了。」有时候，丈夫跟她开视频，让她看看孩子，但她不敢。因为越看越想，越看越难受。最后，她只能一头扑进训练里，靠训练去让自己「分心」，让自己忙到顾不得想。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妈妈运动员」的道路上，她很难成为一个「好妈妈」。但为了奥运，为了中国花样游泳队，黄雪辰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复出后，在2019年光州游泳世锦赛上，黄雪辰和孙文雁拿到了一枚双人技术自选银牌。2021年，东京奥运延期一年后，黄雪辰和孙文雁再次站到了奥运赛场上。在世界级花样游泳大赛中，只要有俄罗斯队参加，其他队伍多是「争金不敢奢望，夺银才是现实」。从里约奥运会开始，中国花样游泳队已经坐稳了世界第二的位置，前面追赶的目标只剩下老牌花游劲旅俄罗斯。问及奥运会后的打算，这个从队内的小妹妹成长为带新人的「老人」，希望可以再为中国花游尽一份力：奥运会后，黄雪辰准备成为一名教练，利用自己的经历，帮助更多的人叩开花游的大门。黄雪辰还讲了一个小故事，那是早年间，在一次打车路上和司机师傅的对话：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人了解花样游泳这项运动。这样下次打车时遇到的师傅，也许就知道那个「在水里跳舞」的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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