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还是顽固派？谈UCLA教授被停职事件

封面图来自Daily Mail

前言

这几天UCLA教授回复给一个学生的邮件被发布到网上后，引发了很多争议。事情的大致经过是，一名学生给教授写邮件提出因为最近明尼苏达发生的事件对非裔学生影响很大，考虑到他们近期承受的压力与创伤，希望教授能对期末考试做出一些调整，提议包括改成不影响总体绩点的考核，延期，或者缩短考试长度等。教授的回信从内容至态度引起了学生的不满，因此上报给了学校部门。6月3日，学校部门在一封回应中模糊提及因教授回信语气不尊重加州大学的核心价值因此让其暂时离职。

我本人虽然认为该教授有失偏颇但不支持开除教授，加上现在新闻事实有待核查，其实并不想站队。可是，这件事涉及我最关注的教育公平话题，加上截止美国西部6月13日下午4点，Change投票显示有近6万人在挺教授，2万多人在支持开除教授，尤其是看到一些华人群中几乎一边倒地支持教授，所以非常希望在《多样学堂》提供下不同视角，不求一定公允，但求呈现多元声音。

很开心邀请到了共写嘉宾刘心荷，她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教育学教育学硕士，目前在北美一非盈利组织从事教育政策研究与评估工作，主要项目包括对课外教育项目，高等教育政策，及教师评估的有效性研究。她希望能通过实证研究推动平等、有效的政策变化及项目推广，改善教育系统内的教师与学生的体验。

今天的第二篇短文，是和心荷一起开的《多样小学堂》教育公平系列科普。

事件回顾

我们来看下这件事：

• George Floyd事件后，有学生通过电子邮件要求会计学讲师戈登·克莱因（Gordon Klein）因为非裔同学近期受到的压力与痛苦，对期末考试进行几项调整，例如，取消期末考试，改成不影响绩点的考核，降低考试难度等。因为这件事让大家身心受到很大打击，此时的沉默是对压迫者的协同。我们目前没有找到学生信件的原文，只是总结英国Daily Mail和Inside Higher Ed的报道如下。
• 克莱因回答邮件原文如下，很多人指出其中的语气有讥讽，我们来看心荷的解读。
•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安德森商学院认为克莱因回复的电子邮件描述“令人不安”，网上随后出现请愿书，要求撤职克莱因；学术界以及民间又出现新的声音为克莱因“在平等的基础上对待学生”辩护，两方声音都很激烈。目前克莱因被停职三周，事件还在调查中。
• 另一故事背景是：克莱恩在今日接受的采访中提到，不少其他教授也收到了类似的邮件。

学生邮件部分内容：

Inside Higher Ed报道写信学生自称自己是非裔同学的同盟者（nonblack allies of their black peers），他们要求克莱因进行一个无害（no-harm）的期末考试，并且要求给所有学生缩短考试延长期限，因为“我们必须去平衡积极支持我们的非裔同学和完成学业…我们认为在非公正面前保持中立是助长压迫者，所以沉默不是一种选择。”

In light of recent “traumas, we have been placed in a position where we much choose between actively supporting our black classmates or focusing on finishing up our spring quarter,” the students wrote. “We believe that remaining neutral in times of injustice brings power to the oppressor and therefore staying silent is not an option.”

他们还说自己的诉求不是为了取消非非裔学生的考试，但是希望老师能“在评估非裔学生时有同理心和宽待”。
Theirs was “not a joint effort to get finals canceled for non-black students,” the self-identified allies wrote, “but rather an ask that you exercise compassion and leniency with black students in our major.”

克莱因回复：

"Thanks for your suggestion in your email below that I give black students special treatment, given the tragedy in Minnesota. 
感谢你在你来信中提出的建议：鉴于发生在明尼苏达州的悲剧，希望让我给非裔学生特殊优待。
Do you know the names of the classmates that are black? 
你叫得出你同班非裔同学的名字吗?
How can I identify them since we’ve been having online classes only?
我们都在上网课了，我要如何知道哪些是非裔学生? 
Are there any students that may be of mixed parentage, such as half black-half Asian? What do you suggest I do with respect to them? A full concession or just half? 
那如果他们是多族裔学生，比如非裔和亚裔？你建议我怎么给他们优待？是全免还是一半？

心荷：我读了开头这段的几个反应：

1）这是一连串冷嘲热讽的反问句。

2）回信礼仪已经被抛之脑后了，回信充斥着个人情绪；以及

3）从最好的角度来揣测，这也是一封在种族问题上毫无共情和敏感的回信；

往坏里来读，我能读出满溢的傲慢与偏见，因此被有些人解读出种族歧视这一感受，也是可以理解。

让我觉得最为不满的是他提到非亚的多族裔学生怎么给分。我的情绪反应也是一连串的揣度和反问“他是在暗指什么？”， “为什么提到亚裔学生？”。

Also, do you have any idea if any students are from Minneapolis? 另外，你知道有多少学生是来自明尼苏达市的吗？
I assume that they probably are especially devastated as well. 我敢说他们应该现在也特别悲痛、受打击。
I am thinking that a white student from there might be possibly even more devastated by this, especially because some might think that they’re racist even if they are not. 我认为，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市的白人学生说不定更加悲痛难抑，特别是当别人给ta扣帽子说ta是种族主义者，而事实上ta并不是。
My TA is from Minneapolis, so if you don’t know, I can probably ask her. 我的助教就来自于明尼苏达市，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他们的感受)的话，我可以问她。

心荷：这几句话把他的傲慢的语气推上了一个高峰，而且我读到这里，已经基本勾画出了一个对种族问题、事情当前的发展，一点共情心和敏感度都没有的人。他的回应和教育无关，和教育公平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大可以推测他只是在表面上觉得“这么做不公平，无法一刀切”，本着情绪回应了学生的邮件。

媒体报道并没有说明这学生与克莱恩之前关系如何，学生原文究竟怎么说的，或者克莱恩是不是从其他讲师、教授那里知道了这同一名学生群发了好几封邮件因此判定这学生纯粹是为了投机滥用这次悲剧带来的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会完全改变我对这封信他们立场的解读，但不变的是，这个讲师，完全没有顾及其讲师的身份给他带来的“权力”及其对于学生的影响，在回信中发泄了一通个人情绪，情绪里是傲慢，是居高临下，是脱离教育者身份与责任的自私和肤浅。 

这几句话，我带着情绪读出的潜台词是：“其他地方的人民感受不到明州人民的痛苦；作为白人也很惨啊，还被污蔑成种族主义者呢；我比你强多了至少我知道助教来自于明尼苏达市”。

无论哪一种，我都想直接回复他：“别扯教育公平了，你无非就是憋了气想怼人。如果这个学生是恶意消费这次悲剧，那你也在恶意消费本就步履维艰的教育公平化进程。”

Can you guide me on how you think I should achieve a “no-harm” outcome since our sole course grade is from a final exam only? 你能“指导”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一个“无害”的结果，考虑到我这整门课的成绩都取决于这一个期末考试？
One last thing strikes me: Remember that MLK famously said that people should not be evaluated based on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Do you think that your request would run afoul of MLK’s admonition? Thanks, G. Klein"
最后一件事，记得当年马丁路德金曾说, 人们不应该因肤色而被评价。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请求有悖于这句话吗？
谢谢，克莱恩

心荷：最后这句话倒是展开了一个我们可以改日在讨论的问题：如何进行测试才能最大程度上的做到教育公平。（具体课程信息待查）他提及的这门课的分数大比重在最后的测试，那么，这样的考核设置，公平吗？

写信学生为了公正，克莱因为了平等，到底谁有理?

从逻辑上讲，写信学生和克莱因给出的可能都是自洽的理由。

但学生的诉求合理吗？克莱因说的自己是为了马丁路德金口中的不以肤色判断，是意味着任何时候都不考虑不同肤色学生的处境吗？

心荷：我觉得Klein是带着情绪回复这封信的，情绪的来由无从得知。以情绪化的解读去看情绪化的部分说完了，去除情绪和语气的部分，许多人的讨论点集中在了“是不是应该在特殊时期给予一部分学生不一样的待遇？” 但我理解下这封信或者说这个事件的角度其实两方逻辑都站不住脚。

双方可能的出发点的解读如下： 

1. 这些写信的学生，克莱恩的疑问是合理的，事态安稳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担心有需要的同学是不是因为正在经历homelessness（无家可归）而无法专心学习？这种对悲剧事件的消费可以带来直接利益的时候就见你如此关心同学？
2. 学生写信的时候有私心吗？我自问 - 若是换做是我，虽不至于主动写信要求教授取消或放宽考试要求，但如果教授真的这么做了，我一定是松一口气。那这私心我们怎么解读？
3. 克莱恩真的是为了教育公平而驳回的要求吗？如果他的课程设置真如其所说靠期末决定总成绩，那这门课程考核过程本身就有违教育公平。

丁祎：在学生的邮件中，说“沉默并不是一种选择”，显然可能非常触碰这段时间对种族问题有复杂看法的教授。克莱因在接受福克斯新闻的采访中称自己是替罪羊，学校激进的处理是为了平息抗议学生的愤怒。还说自己39年的教学生涯中，一直支持平等对待学生（equal treatment of all students）。这里显然克莱因认为一视同仁的平等就够，但大家可以在今天的科普看到教育界在呼吁的平等≠公平，而克莱因引用的马丁路德金，就像心荷说的，是非常片面的理解。

种族问题可能争议太大，我们跳出来看看高校和性别相关——美国大学有20%的学生都有孩子，高校里对怀孕和带娃的学生、特别是单亲妈妈，有很多人性化的服务。美国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条（Title IX）规定，“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性别的原因被排除在由联邦资助的教育和活动计划之外。”具体到生育这件事上，Title IX规定老师必须允许学生正常参加教育，而且要合理给予灵活安排，不能让有孩子的学生（男女都是）或怀孕的学生有劣势。这其中的灵活安排就包括延期交作业和产假。疫情席卷全球的时候，美国的中小学纷纷开始网上授课，考虑到网上授课的存在的“门槛”容易扩大教育不公平的问题，比如不是所有家庭都有条件给孩子网络或是电脑，或者不是所有家长在此时都能在家工作同时给孩子一定程度的监管（比如医护人员、食品餐饮、快递类服务相关工作人员），一刀切地要求孩子网课全勤，按时教作业，进行网络考核，这些都容易加剧教育不公平。各州出台了不同的政策，但政策核心出发点是相同的：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些家庭条件保证在疫情居家令期间能够正常学习。这种应变和灵活，不是特殊优待，而是基于教育的社会属性对公平的一种努力。

回到开头的问题，克莱因所谓一视同仁的对所有学生同样要求，学校是否有理由停职和限制克莱因是另一回事，但如果克莱因确实希望追求公平，就还有很多要做。

从疫情开始，全美很多高校开始实行宽松的评分政策，更有包括哥伦比亚大学在内的高校强制所有学生都变成通过与不通过的评分体系。教授其实很多对这种优待政策有不满和担心，认为降低了教学质量。我完全可以理解。事实上，这件事我觉得克莱因完全有自由，也可以更有技巧拒绝学生的要求，比如UCLA也为本科生和研究生提供了非常灵活的评分体系。克莱因可以表达理解学生的担忧，给出更具有同情心的回答，甚至在正式的一次课堂中平等讨论这件事。

老师凭什么要理解学生？

可惜的是，克莱因在给全班同学的另一封电子邮件中说，外界的事件、包括个人的遭遇，并不一定能减轻学生的责任。

• 他以他的女儿为例，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期间患有严重疾病并失去了亲密的朋友（自杀），但仍完成了课程作业。
• 他对全班同学说：“有些学生要求期末考试完全推迟或完全取消。”
• “生活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挑战，毫无疑问，你们中的许多人现在正面临着一些挑战。
• “在一个完全公平的世界中，我将能够考虑到这些个体因素，也许可以修改我们的课程大纲中的要求，但是我对大学规则的理解是，除了极少数例外，我不应该这样做。”

要求学生排除万难去完成课业，说到底是拒绝看到系统问题的存在的逃避和懒惰。

有人可能说了，那人人都可能遇到不同的突发的生活困难，那教育者如何决定什么样的困难能符合放宽考试要求的程度？那难道不是很多情况下学生都会提出各种外界因素阻碍要求宽限考核么？老师确实不可能也不应该一味满足各种要求，学校也没权力去管吧。

不错，种族问题、游行（暴力或非暴力）都给大家或多或少带来了影响，但用一个事例去过渡泛化因果关系，不仅有违了学术界的基本原则，也不是关心学生的师者应该体现出的高高在上。克莱因以自己女儿不幸遭遇但是完成学业的例子让我想起我在的某教授委员会的会长在鼓励另一位父母因为新冠肺炎住院的教授要按时完成委员会布置给我们的任务时，居然说自己去年在丈夫去世后的两周内忍痛完成了任务。

当A说A很惨时你说B也很惨啊，强行把A的痛苦与B等同绝非“公正”，更何况如果AB都惨难道不是A和B都应该得到优待，或者至少承认问题的存在么？摊手说我干脆谁都别帮了你这个痛苦不合理，还以马丁路德金为挡箭牌，克莱因怕是对“公正”有什么误解？

个人来讲，我不认为他一定应该被停职，不过这会是一个很好的警钟，在敏感的大环境中，教育者如何反思公正、如何表达共情、同时平衡自己的教学目的，而学校层面又该提供怎样的培训和支持。

参考资料

Alexander, H. (2020, June 10). Professor suspended after refusing lenient marking of black students. Mail Online.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8404307/Professor-suspended-refusing-request-lenient-marking-black-students-assessments.html

CORONAVIRUS UPDATE 32 Academic Senate. (2020, March 26). Bruins Safe Online. https://www.bso.ucla.edu/update/mar-26-2020-353pm-coronavirus-update-32-academic-senate

Garcia, V. (2020, June 10). Suspended UCLA prof says school used him as “sacrificial lamb” to placate “those who threaten to riot” [Text.Article]. Fox News. https://www.foxnews.com/media/gordon-klein-ucla-professor-suspended-sacrificial-lamb

Professor resigns after criticizing protesters and another faces calls for his termination. (n.d.). Retrieved June 14, 2020, from https://insidehighered.com/news/2020/06/04/professor-resigns-after-criticizing-protesters-and-another-faces-calls-his

推荐阅读

高中生公益教育活动开放报名！

我们是谁

顾凯妮

宾夕法尼亚大学教育学硕士，在中美两国共有近十年一线教学经验。目前在波士顿针对语言学习困难学生的特殊学校The Carroll School 初中部教授英语课和进行一对一阅读干预。美国AET (Association of Educational Therapists) 认证Associate Educational Therapist， 专注于服务learning disability学习障碍（比如ADHD，Dyslexia等）学生和家庭。

丁祎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图书馆与信息科学硕士，8年中美非盈利经验。目前为服务少数族裔、贫困学生、听障学生为主的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图书馆教职工，负责图书馆教学领域在线科技、开放资源、无障碍设计。UCLA教育与信息学院国际/跨文化交流小组成员，2020美国图书馆协会（ALA）50位新兴领袖（Emerging Leaders）之一，研究和实践均致力于多元文化、高校改革。

扫码关注我们

微信号 : DiverseLearners

点小花，让他们知道你“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