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文艺理论与批评】汪晖 贺桂梅 毛尖 | 民族形式与革命的“文明”论
编者按:20世纪可谓“革命的世纪”。在20世纪中国历史的展开过程中,革命、民族与文明三者相伴相生。1940—1970年代被集中讨论与实践的“民族形式”问题,既是具有特定意涵的“当代文学”的主轴,也是当代中国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汪晖教授最早以长文《地方形式、方言土语与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形式”的论争》(载陈平原、王守常、汪晖主编:《学人》第10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正面处理了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民族主义政治与文学问题;贺桂梅教授的新著《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则通过引入“革命”“民族”与“文明”互相辩证的视野,推进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民族形式问题承载了中国革命对中国问题的探索,包孕了新的文学、政治、主体形态与实践道路。怎样在中国文明的脉络中理解革命的发生?一种革命的、“政治化”的“文明”论又如何可能?2020年12月27日,北京中间美术馆邀请汪晖教授、贺桂梅教授、毛尖教授以“民族形式与革命的‘文明’论”为题进行对话,其中涉及颇多重要议题,对话内容由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张晋业整理并经对话人审定,本刊特此编发,希望能够为读者思考相关问题提供启发。
三个关键词与第二波民族形式
毛泽东:《论新阶段》,新华书店 1942 年版
第二个关键词是“民族形式”。为什么这本书要从“民族形式”问题入手展开讨论?“民族形式”这一概念是1930年代后期提出的。1938年,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发表报告《论新阶段》,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思路,并规划了中国革命此后发展的总体方略。随后,文艺界展开了关于民族形式的大论争。所谓“中国化”,是试图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内涵“化”入中国之中;而文艺界关于民族形式的讨论和实践实际上溢出了“中国化”的范围,更深地触及何谓“中国”、何谓“中国性”等问题。所以,我所谈的“民族形式”,实际上是“中国形式”;新书中的讨论也不仅局限于抗日战争时期,而是涉及1940—1970年代建设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新中国的一些根本的问题。我在书中将民族形式论争视为当代文学、乃至当代中国发生的源头。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民族形式问题的提出,同时意味着中国共产党的国家诉求的提出,它引入了一种民族国家的视野,并提出新民主主义中国应该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正因为提出了这一诉求,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脉络上的中国共产党革命、一般意义上的左翼政党实践及其文艺实践就必须要和中国的历史传统、基层社会、内陆区域发生非常直接的关系,左翼政党、新中国、国家政权建设、民族形式之间也由此形成了密切的关联。背后的问题是:政党和国家的关系如何处理?文艺与国家的关系如何处理?人民的概念如何生成?落实到文艺实践上,20世纪中国文学在1940—1970年代发生了根本性的调整:一方面,“五四”新文学被重新评价;另一方面,一些新的因素也被纳入文学实践之中,包括民间形式、地方形式、旧形式和方言土语。民间形式,指的是与正统相对的、非主流的、在中国基层社会仍然活着的,还在生活中被运用并发挥作用的传统文化因素。这涉及正统、中心与边缘的关系问题,即活的传统文化因素如何转换到社会主义中国的文艺实践之中。旧形式,指的是在古典中国就已经获得了全国普遍性的文艺形式,这涉及的是新旧关系的问题,即一个历史悠久的王朝国家或帝国所形成的文艺传统,如何转化进一个现代国家或社会主义国家的文艺之中。地方形式,指的是与中央相对的、国家政权主体内部的一些地方性文艺形式。这涉及中央和地方的关系问题——现代国家如何克服分裂,构造新的共同体。这其中还涉及中国化的问题,比如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如何转换为中国文学的实践。当这些问题进入1940—197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实践时,作为“文明(体)”的中国和中国革命之间的关系,就成了必须讨论的问题。这就涉及第三个关键词“文明”,这也是我试图打开的一个概念。“文明”是一个大于国家、小于世界的社会体、政治体的概念。“文明”论是21世纪中国提出的新的讨论框架。近年来古典学的兴起、关于“文明冲突”“文化自觉”“中国经验”“中国道路”的讨论等等,都在构想一种以“文明”为基本单位的、新的世界格局和中国想象。在“文明”论视野中讨论21世纪中国,对“文明”的界定和理解方式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强调中国文明的长时段性,一个“文明体”经由几千年生成、延续至今,其中包含着某些稳定的、可以在当代性视野中重新讨论的内涵。所以当我们从“文明史”的视野来看中国问题时,就应打破古和今、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对立框架;二是强调文明体的跨区域性,用汪老师的说法就是“跨体系社会”——它与一定的地理空间相适应,但是其内部也包含了多种差异性。以这样的视野来看空间关系,至少可以打破国家与世界的简单二元对立。汪老师在《世纪的诞生》中提出一个特别具有启发性的判断,他指出每一次世界大战后都会出现“文明”论。他集中分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中国知识分子在东西文明冲突的视野中对中国问题的讨论。我注意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美史学界开始真正提出“文明史”和“全球史”的概念,那是“第三世界”进入世界史的尝试。在这样一个脉络中来看,21世纪“文明冲突”“文化自觉”的相关讨论,实际上是一种在冷战结束后重新以“文明”为单位来讨论中国和世界问题的方式。但我觉得,21世纪中国知识界在用“文明”来看待中国历史和中国传统时,整体上呈现出了一种“去政治化”的特点,即将“文明”视为某种本质性的、静止的东西。《书写“中国气派”》将讨论的范围放在1940—1970年代这一时段,其实是要讨论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当代性视野中,如何调用、重构中国文明史的传统和经验,将其中的地方因素、传统因素、民间因素重新组织、纳入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与实践之中。此时,“革命”“文明”的涵义都发生了变化,这是一个将“文明”“政治化”的过程。所以,我所讨论的“革命的‘文明’论”,重心是在“革命”,讨论的是“革命”如何在“文明史”的视野中展开、如何使“文明”“政治化”等问题。我对于社会主义革命、民族形式、“文明”论的讨论,落脚点与分析对象都是“文学”,可以说这是一本文学史研究著作。但是,我的诉求在于既能够深化文学的问题,又能够超出文学,在更高更开阔的视野中触及更为根本性的思想和理论命题。全书的六个章节探讨六个经典作家及其作品:《村庄里的中国:赵树理与〈三里湾〉》处理的是民间形式如何转化为社会主义中国的民族形式的问题,《民族形式与地方叙事的辩证法:梁斌与〈红旗谱〉》讨论的是地方资源、地方形式如何参与到民族形式的建构之中,《民族形式的风格化书写:周立波与〈山乡巨变〉》探讨的是现代作家如何纳入民族形式来构建其个人风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中国化实践:柳青与〈创业史〉》讨论的是中国化问题,即作家在实践中如何将中国的在地经验纳入苏联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之中并进行创新,《革命通俗小说与旧形式的当代转换》《毛泽东诗词与当代文学的古今之辨》两章讨论民族形式如何在当代性的视野中、在新旧或古今的辩证关系中调用旧形式。我试图以这些讨论提出在中国这一“文明体”上所展开的六种民族形式的构造、六种文学的形态、六种实践主体——它们展现出了充分的独特性与丰富性,由此能够将我们所熟悉的西方式现代文学相对化。整个20世纪,我们对于文学(literature)的主流理解趋于固定、狭隘,文学成了一种强调个人与审美的、从个人内面去透视外面社会的文艺实践,越来越缺少参与社会实践的能力。可是,文学的意涵曾经很宽阔:古典中国时期所说的“文”,其意涵要远大于今天所说的“纯文学”;在1940—1970年代中国,文学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视野下与政治、经济、社会在整体性的关系中发生互动,它不仅解释世界,更是改造世界的行为,是社会实践的一种方式。我在书中的讨论,就是试图将1940—1970年代这一时期文学的活力重新阐释出来,以期从民族形式这个角度重新“打开文学的视野”。毛尖:谢谢桂梅的引言,将“文明”论充分“政治化”,将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对象化,令人印象深刻。前面桂梅提到,《书写“中国气派”》的许多概念与思路都受到了汪晖老师相关研究的影响,接下来请汪老师谈谈对《书写“中国气派”》的整体印象。汪晖:首先我很高兴看到这部著作的出版,祝贺桂梅。刚刚桂梅提到的很重要的一点是,在20世纪,文学的作用是非常特殊的,它的实际社会影响超过了其他很多知识领域。“五四”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成果是白话文运动,而白话文运动非常重要的一个成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诞生。也就是说,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是以白话、文学为形式开始的。这里的“形式”并不是“形式主义”意义上的“形式”。在这一时期,语言、文学、艺术是人们创造新的自我、进行自我表达的最重要的形式之一,它们为新的自我及其表达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如果离开形式,自我几乎就无法出现。在这个意义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或者说从晚清开始的整个文化运动,它们意味着现代中国开始尝试进行新的自我表达,其所创造出的也是一种现代的民族形式,可以说这是第一波民族形式创造的新浪潮。所以,我们要理解现代中国的民族形式,事实上首先需要从这些早期的文化运动开始。总体而言,这一波新浪潮,主要是以都市、沿海地区为中心,采用的是激进的反传统姿态,以同过去、同旧形式断裂这样一种方式来展开其现代性的自我表达。但是,这其中的断裂,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断裂。刚才桂梅提到,如果一个民族被视为是一个“文明体”,乃至革命的“文明体”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它必须是持续变化、不断自我创造、不断再形成的;也就是说,尽管它有自己的内核,但是这个内核必须是不断生成的,其中包含了各种各样的要素,而不能被简单还原为单一要素,如此它才能够拥有不断扩大、包容、生生不息的力量。第一波自我表达,其实也坐落在这一范畴之内。比如,鲁迅常被视作“现代中国文化的巨人”,毛泽东将他称作“现代中国的第一等圣人”。鲁迅似乎是反孔的,代表了一种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这个自我表达是以与传统断裂为形式展开的,但事实上又建立在这个变动的文明历史的内部。另外,第一波的形式固然受到了西方的巨大影响,但是在这一时期,即便是受到西方影响的作家也必须要思考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城市或乡村)社会,寻找西方与自己社会的对话关系。比如,鲁迅自述其创作的开始“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可是我们谁也不会说鲁迅的小说是西方的。鲁迅代表的确实是一种独特的、具有现代内涵的中华民族的思想和艺术表达。这也让我想起唐弢先生发表于1982年的论文《西方影响和民族风格——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一个轮廓》1,这篇文章也是着眼于文学和文学样式来讨论文学逐渐丰富化、复杂化、确立自我、自我成熟的过程。另一方面,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使得1930年代后期以及1940年代成为一个独特的历史时期。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由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国文化的重心从沿海地区、中心都市大规模地向后方和乡村撤离,这是一次流动性的逆转或者说逆向的运动。文学和文学的创作者,其所面对的读者、社会环境由此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此时的读者,不再是依托于现代都市中的文化机构、依赖着阅读书写和印刷文化所产生的阅读群众,而是大规模的不识字的、或识字但对西方的各种经验形式存在相当隔膜的阅读群众。但是,在这些读者的生活世界中,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地方形式、民间形式和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形式。前面提到,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在一开始就是一种立足沿海都市、依托印刷文化与各种现代技术而展开的表达,它是追求现代、追求新颖的;桂梅所提到的这些民间形式、地方形式、少数民族的形式、传统古典的旧形式等,这些形式如何被纳入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中,或者说如何处理这些形式与现代中国自我表达的关系,这些问题是第一波浪潮所没有处理完的。当然,在第一波浪潮中,也有极少数的、有意识地调用这些形式的创作——比如“五四”时期就已经有一些利用方言创作出的新诗,也有一些小说试图调用方言形式。但是如何大规模地使用这些形式进行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在1930年代末、1940年代成为一个新的问题。而在战争语境中,这一问题还关乎战争时期的民族动员诉求。因此,战争时期的民族形式,就不仅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那个寻求现代中国人的自我表达的形式,而是在民族动员的框架下形成社会交流的一种新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一般不会用“民族形式”去描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所形成的那种表现为现代文学或新文学的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的形式,尽管其构成了第一波现代民族形式创造的浪潮;同样也就能够理解,为何民间形式、地方形式、旧形式、方言土语的问题,会成为民族形式论争的核心环节。在桂梅新书的六个章节中,除了革命通俗小说与毛泽东诗词,其他作家作品的重心其实都是在乡村,都是以“乡土中国”作为主要背景,这也构成了桂梅提出文明、文化、民族形式等问题的重要契机。这是我想谈的第二点。第三个方面与革命有关。在1939—1942年的这场大讨论中,一个逐渐形成的基本共识是:民族形式是不同于所有的民间形式、地方形式等的一种全新的创制。这也是整个民族形式讨论的真正核心。在论争中坚持“五四”立场的如胡风、冯雪峰,他们所意识到的正是这一形式之“新”;而另外一部分人,他们本来已在“新”的内部,所以他们强调“新”必须植根于“旧”,由此重新使得“新”的内涵发生重要的转换。或许可以说,作为一种现代创制的民族形式,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它不是一般地征用过去已经存在的东西,恰恰相反,它是要将这些东西组织成为所谓的民族形式。换句话说,民族形式不是旧的形式,而是一个真正的新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民族形式的问题,并不简单是一个复古或回到旧形式的问题,它考虑的是如何征用旧形式进而创造出新的民族的自我表达形式。可以用“政治化”的概念来对此加以阐释。民族形式的出现,使得作为新的政治主体的大众获得了表达形式。此时,这个新型的文学表达形式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政治主体的历史形成。比如,不论是赵树理,还是周立波或梁斌,这些作家所描写的都是普通农民。“农民”在今天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概念,但这个概念其实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是社会分工的概念,“农”指的是务农的方式,“农民”被看作社会分工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现代主体的概念,“民”指涉着政治主体,“农民”也被视为人民大众这个新政治主体的最核心的、有组织的一种形态。“农民”这一形态,其最核心、最重要的表达形式,就是文学和艺术的表达。所以,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在桂梅的讨论中,民族形式的生成过程,其实也就是一个革命的、政治的过程。这里所说的政治的过程,并不指向一般人们所说的权力政治,而是指创造出不断生成中的主体形式和自我表达形式的过程。毛尖:谢谢汪老师。“第一波民族形式创造”的提法,以及对“民族形式”“文学”“农民”这些概念的阐释,都特别有洞见。我也非常简短地谈一下自己读《书写“中国气派”》的感想。读这本书,感觉像读了一部新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此书以非常显豁的路径引入文明史的视野,呈现出的“中国”更加磅礴,呈现出的“当代文学”也更有吞吐量。“中国”是这本书的关键词。其实在2008年的《重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2中,桂梅就提出“今天,我们如何理解‘二十世纪’‘中国’和‘文学’”的问题,学界在思考当代文学和文学的当代性时,往往会将“当代”“中国”“文学”视为某种不证自明的概念,而桂梅认为,如果不将“中国”问题化,就会失去思考文学生产总体性机制的起点。194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虽然经历了各种转折,却依然保持着当代文学的连续性,这一连续性正是由当代中国的认同机制来保证的。如此,桂梅提出了非常不同的历史分期方式,建构了一部以民族形式为落点的新的文学史。书中将1940—1970年代的主导变迁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民族化”时期,截止在1949年7月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召开,而不是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第二,“苏联化”时期,在这个时期“民族性书写的内容具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第三,“中国化”时期,从1950年代中后期到“文革”发生前,包括中苏分裂、“中国道路”的探寻等;第四,“世界化”时期,即“文革”时期,这一时期文艺实践的主导形态表现为一种“以去地域化、去民族化的方式寻求将中国经验转化为普遍的‘世界革命’资源的激进方式”,与当代中国在世界体系中寻求主体位置的诉求密切相关。3不同的分期方式,意味着不同的打开当代文学的方式,意味着对历史和文艺特性的不同理解。比如“苏联化”时期的讨论,留给“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意识就与1980年代“寻根文学”时期的世界文学诉求非常不同。桂梅在这个时期打开的世界视野接通了“文革”时期的“世界化”理念,也直接再建了当代的世界文学框架。这些年,汪晖老师也一直在深入讨论十月革命、苏联和列宁等议题,最近也写了《潜流——从蔡国强的“十月计划”说起》4,重新将作为“潜流”的苏联影响拉回到我们的桌面。通过他们的这些论述,当代的诸多形式才得以贯通,全球史的视野也才更加完整。另外可以提一下的是,此书隶属北大的“文学史研究丛书”。粗糙地说,这套书系有文学史新论(比如《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和专题新论(比如《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两个系列,桂梅的新书可以说融汇了两个方向的成果。比如解读《三里湾》时,聚焦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村庄,提出了“‘村庄’‘中国’‘社会主义’具有各自的独特性,又可以相互包容,由此形成一种‘传统’‘现代’与‘当代’相互激活且共存的乡土中国社会想象”5。同时,桂梅又出入文本,重绘这部以村庄为主人公的小说中,“极为现代”的时间与空间维度,呈现了作为历史新事物的社会主义是如何出现并改变乡村基本格局的。由此,村庄成为融合社会主义改造与传统的新型主人公。这种全新的文学形态描绘与分析极具潜力,将重构文学史的图景,催生一种全新的文学想象和研究范式。那么,能否请桂梅谈谈,《书写“中国气派”》是不是包含了一种重构世界文学视野、重写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抱负?贺桂梅:探索一种研究和书写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新范式,确实是我的一种内在动力和自我期许。在我们既有的学科体制中,当代文学经常被视为现代文学的尾巴,当代文学研究也常常被认为缺乏现代文学研究那样的学术规范与学术深度。而1940—1970年代展开的当代文学实践过程,其诉求却是形成一种超越现代文学的新的文学。但是,到1970—1980年代之交当代文学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方向提出和建立的时期,也正是社会主义革命遇到难题和当代文学的合法性遭遇危机的时期,所以当代文学作为一个学科方向设立的时期也正是其进行自我否定的时期。这是造成当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叙述所有问题的根源所在。写作当代文学史有很多方式,但其中也存在不少问题。1950—1970年代的当代文学研究形成了一种革命史的研究范式,主要是用狭义上的政治史去统摄文学史,没有充分尊重文学的自律性。到了198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思潮,有两个不言自明的设定:第一,所谓“重写”的对象实际上是前三十年的革命史叙述范式,在这种视野中,“前三十年”实际上是没有文学的;第二,强调纯文学性,由此往往形成文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1990年代之后,还出现了“再解读”的思路,研究者尝试用西方1960年代以来的批判理论(包括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等)对1940—1970年代的“红色经典”进行“再解读”。他们将这些“红色经典”变为了具有文化价值的研究对象,但这些西方当代理论其实和这些“红色经典”所处的中国语境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隔膜。与这三种不同时期的主流范式不同,我试图去探索如何才能够真正深入到当代文学内在的历史视野、理论逻辑之中,去将当代文学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表达出来,或者说理论化。这其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是,当代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经验、文学经验是否仍有价值。而事实上,有没有价值,与其说取决于历史本身,毋宁说取决于我们作为后来的研究者的视野和能力。我希望从“中国”这一侧面,去打开当代文学的内在视野,并在21世纪的立场上将其真正理论化。毛尖提到的“世界文学视野”确实是我在讨论文学问题时考虑的一个面向。我希望能够将中国(特别是1940—1970年代的中国)的问题,放到一种全球史视野中来加以描述。因为中国从来都不是封闭自足的,而常常是在全球体系的结构关系中反身定位自身的。刚才汪老师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描述:文学作为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形式,它的第一波与第二波浪潮之间存在着不同。其实这个不同,实际上取决于中国在地缘政治关系、全球格局之中的位置变化,及其自身所面对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的变化。比如,在1950年代前期,冷战格局使得作为第三世界国家的中国必须做出某种选择,而当时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非常成熟。所以无论是文学、政治还是社会体制、经济发展模式,中国都只能学习苏联、进行“苏联化”。可以说,那一时期中国眼中的“世界”其实主要是苏联。这种全球史视野实际上必然带来的另一方面问题,是如何理解“中国性”。我可能更加强调要在一个长时段的视野中来看中国问题,这也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文明史”的视野。我认为我们需要将当代中国的文学问题,放在古典中国延续下来的传统中来展开。比如很多人都不喜欢赵树理的《三里湾》,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那种从“内在的人”的透视视点展开的纯文学,已经习惯于个人主义的人物对抗其所处环境这样一种叙述模式。《三里湾》中没有一个固定的人物作为主人公,小说的主体就是村庄。可是在长时段的中国文明视野中,这种叙述方式其实一点也不特殊,它与宋代以后戏剧兴起、小说逐渐获得主流位置这一过程中所形成的叙述方式一脉相承,反而是非常“中国”的。所以我希望将当代文学的问题放到长时段的中国文明和中国文学的脉络中进行考察,由此发掘出一些面向——这些面向,在20世纪迫切追求现代化或西方化的那种视野之下,往往会被忽视。总之,我想去重写中国当代文学史,但重写为何种形态还在探索的过程中。
“文明”与革命的能动性
马克西莫夫 中国水手肖像 油彩、画布 25cm×20cm 1958 年 蔡国强收藏 赵小意摄
毛尖:刚刚汪老师谈到民间形式和世界性,以及文明的交互问题,都特别有讨论空间。不过,在汪老师的语气里,似乎多少有点把“世界性”放在比“民间形式”更高的位置,所以您会赞叹一个普通农民心中的“世界图景”。我觉得桂梅的观点、路径和汪老师略有不同。比如在分析《红旗谱》的普通农民时,桂梅倒转了视点,提示我们,锁井镇村民们的农民性是否需要被超越,需要重新讨论,因为锁井镇这一空间自身就能够赋予他们以革命主体的合法性。在这个视野里看《红旗谱》《山乡巨变》等文本中的外来者,就不是外来世界的文明人,包括这些外来者身上所挟裹的“世界图景”,也就不再是更高级的“文明”,因为在地的人,自己就可以是新人,是革命的“文明”人。也是在这个逻辑里,桂梅的“新人”观翻转出新意:成为民族英雄和成为无产阶级新人是同构的。新人地理学和新的世界图景互相盘活。中国西北、华北成为中国新人密集发生的场所,地理空间的转移也直接导致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转移。就像汪老师前面提到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与印刷资本主义密切相关的文学中心是沿海地区、中心城市,而桂梅的分析告诉我们,在1940—1970年代,文学书写的中心位置和主人公是乡土中国,沿海地区、中心城市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文学边区”。第一波浪潮与第二波浪潮的联动造成文学的地理学转换,可以说,“内陆新人”既有着传统中国的样貌,又是现代性逻辑的造物,同时更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化身和主观镜像。对“新人”的重新阐释再次彰显了“中国性”问题,而强调中国文明不同历史时段(包括古典、现代、当代)的连续性与中国政治文化体内部的多元一体性,是桂梅的多年抱负,而我们可以借助这一视角来重新打开中国现当代文学。甚至,粗糙地说,第二波民族形式建构本身就显示出了一种更“高级”的性质,自身就携带了世界文明图景,而不是马克西莫夫们来了之后才使得我们与更高的世界性有了接触。所以可不可以请桂梅谈谈,你的“新人”书写中所包含的文明观,和汪老师刚刚所谈的是不是还是略有差异?贺桂梅:还是有一些差别。汪老师将文学和艺术作为现代中国的自我表达,并将这种表达分为两个时期,他将第一波所产生的表达也视为一种中国性的民族形式,我所讨论的第二波所产生的表达则被他视作另一种民族形式。在我的理解中,文明肯定是交互作用的产物,是混杂的东西,不会有确定的本质。但是,当一个文明(比如中国)和另外的文明体(比如西欧)发生关系时,如何从中国的内部视野来讨论问题?在我看来,第二波民族形式的建构之所以可以和中国这个“文明体”发生更加直接的关联,是因为它将内部视野降得更低了——不只是关注几种文明碰撞时所产生的“杂交地区”即沿海地区,而更加着眼于承受着中国几千年文明传统的中国内陆、中国乡村、中国基层社会。这一基点放置的转换,使得民族形式能够更深刻地调用中国文明的历史经验。当然,世界性和民族性的交互关系始终存在。正因为有这种交互关系,民族性、地方性才能成为问题。但是第二波民族形式与第一波相比的一个大的变化,是更加直接地面对和调用中国文明更具稳定性内涵的基体或“母体”。在如何面对中国文化传统这一点上,第二波民族形式更多地把重心放在了文明体的核心区域和稳定性要素上。当然,这不意味着“复古”,而是革命政治与古老文明体发生了更深刻的现代性交融。其对民族性、地方性、文明内在逻辑的理解,还是取决于社会主义政治要构造出怎样的政治主体,即对“什么是人民”“哪些人被称为人民”等问题的理解。汪老师刚刚提到《塑造婚姻》一文,我前不久也写过文章讨论刘巧儿的故事,9刘巧儿的故事实际上是从马锡五断案的故事中延伸出来的。马锡五确实既没有站在激进的婚姻法、现代都市的自由观这一面,也没有站在保守的乡村伦理一边,他找到了一种调节两者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关键在于,如果要考察《婚姻法》是否公正,最重要的是要看其中最弱势的年轻女性有没有自主权。所以他更加强调的不是婚姻“自由”,而是婚姻“自主”,强调年轻女性要在新的婚姻法中变成政治主体——我想这里的“政治主体”大概也就是“新人”。同样是马锡五和刘巧儿式的故事,古元(版画)、赵树理(小说)、韩启祥(鼓词)、袁静(秦腔剧)、王苹(评剧)等人的写法是不大一样的。这里有一个革命政治与中国文明发生交汇的层次不同的光谱。因此,在书写民族性、地方性时,不同作家的立足点可能都不一样。比如,周立波等一些作家更多还是用西方式的现代文学来调用传统经验,相对来说,赵树理更相信中国几千年已经形成了一个“基盘”,他希望经由这个“基盘”来重构现代性。在赵树理的逻辑中,知识分子、城里人可能都不算他最关注的“人民”。他试图将“乡土中国”的主体,即那些自在的、如鱼在水中游动的农民的文化认同和诉求变为基点,基于此再创造出一个新的政治主体。他的方式和周立波甚至梁斌、柳青等人的方式有很大不同。赵树理确实使得周扬等调整了原有的西方式文艺观(这体现在他所编写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中),周扬可能原来确实没有更多地意识到赵树理所调用的、用来重构出社会主义人民主体的资源——“活的民间形式”的经验。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毛泽东、周扬就一定认同赵树理的路径。我不是说赵树理构建出了新的主体或新的文学形态,而周立波等作家没有做到这一点,《书写“中国气派”》所讨论的六个作家,其实分别打开了不同的面向和形态——将什么政治化、谁在构造出的新的民族形式中更加具有主体性,在这些问题上他们的侧重点各不相同。因此可以说,民族形式并不是只有一种,而是在共同的政治诉求的基础上,可以有多种形态。它们处在与文明体交融、交汇的不同光谱的层级上,但又在共同塑造一种不同于“现代文学”的“当代文学”。这个不同,我想是“文明”的某种边界,从而使得民族形式的第二波不同于第一波。汪晖:其实差别没有那么大,我再补充几点说明。第一,我刚刚所说的“世界性”,实际上是指革命世界观,而不是与中国内部相对而言的外部。需要注意的是,第二波的自我表达,其实同样是知识分子、文化人所进行的表达,而不是民众直接的表达。所以它的诉求,一方面是维持革命意识形态的激进性,另一方面则是回到底层的文化中寻找一种能够与中国相适应的形式。可以说,如果没有革命世界观,就难以有意识地回到底层文化或乡村传统,扎根厚土进而从中生发出新的要素。所以,毛泽东才会强调“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1930年代末、1940年代的中国化,不仅是指马克思主义或西方形式的中国化,更是中国共产党和它所推进的运动本身的中国化。中国共产党自身需要从一个在都市、处于共产国际影响下的政治组织,慢慢转化为内在于整个中国生活的、适应新条件的政治组织,由此才能推进现代中国的运动。桂梅将1939—1942年间民族形式论争视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外的“当代文学的另一源头”,这一判断是有道理的。研究毛泽东思想的学者通常认为毛泽东思想区别于其他文学思潮或社会主义思潮、确立起其自身的独特性,基本上是在1930年代末,正是对应着民族形式论争的时期。第二,我想就“文明”的话题进行一点补充。我们讨论“文明”往往会以民间形式、地方形式、旧形式、方言土语这些要素为着眼点,但是我们不能忽视“活的日常生活”在其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唐弢先生在《西方影响与民族风格》中强调:为什么一些作家学习西方资源、学习中国古典资源,其最终成熟的作品形态却都具有民族风格?因为这些作家总是贴近自己的民族日常生活。赵树理、周立波等创作出的文学,呈现的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其中所有的文化要素都与他们的生活和斗争、与其中各种错综纠葛的关系密切连接在一起。这时,在民族日常生活中调动的那些要素,就不同于那些在近代文明史中常常被视为中国文明或儒教文明圈的核心标志物的要素如方块汉字、儒教等。大众文艺往往不是依托方块字形成的,而是以口传或宣传画等日常生活的形态为媒介,但它却非常具有民族性。可以说,是“活的日常生活”持续地使得民间形式、地方形式、旧形式、方言土语这些要素服从于来自生活的需求,进而才能生成新的形态,从而使得我们的文化或文明真正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它是老文明,但又是新的创制,带有前瞻性和未来感。举一个与此相关的例子——拉丁化运动。以拉丁文拼写方言,这是一种独特、激进的过渡形式,但在当时拉丁化运动的规模、波及的人口数量要大于白话文运动、大众语运动,因为国民党与共产党同时推进了这一运动。为什么要有拉丁化运动?它其实是由政治动能激发出来的,大量农民因不识字而无法阅读,所以必须以拉丁文拼写方言的方式来进行抗战动员。所以,口传、口述完全是民间形式、地方形式,可一旦通过拉丁化将其书面化(当时有着大量的拉丁文识字课本、拉丁文出版物),其所形成的形式其实很难界定。与拉丁化运动相伴的其实是一种独特的历史生活,这种形式和与之相关的生活样态具有过渡性,但是在我们今天的简化字系统和拼音系统中都留下了痕迹,参与了对现代中国文化样态和表达形式的形塑。同时,它也是使得方言土语进入到现代中国表达形式中的一种重要中介要素,它确实使得地方性的文化慢慢普遍化。可以说,拉丁化运动最终要达到的是一种普遍性、全国性的目标而不是地方性的目标,它并不像欧洲民族语言从拉丁文中分离出来、导出的是民族分离主义。与此相似的具有普遍性的过渡性要素还有很多。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农民耳熟能详的白话小说,这些白话文本的样式也会慢慢渗透到当时的方言实践中去。比如当时虽然大量征用地方戏曲形式,但也有对京剧这种包含着普遍性或者说更广阔的全国性的大剧种的留意;比如从传教士开始、一直到瞿秋白等人的拼音技术;比如赵树理的小说语言既具有地方性,又吸纳了“五四”以来普遍化了的白话语言传统,相较于刘半农用吴语写成的新诗要更加易懂、好读……这些都涵括在相似的逻辑中。我们也需要充分估计这些更具有普遍性和全国性的样式在塑造民族性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分析这些要素被激活、展开运作的机制。贺桂梅:讨论至此,我感觉汪老师或许不会很同意“文明”论这样的说法,但我们在思路上是非常相似的,不过对于“文明”这一基本范畴的理解还是存在着一些细微的差别。每次谈起“文明”这个概念,我都要特别小心地将自己的谈法与别人的说法区分开来,在书中我也非常慎重地使用“文明”“文明史”等说法,这主要是因为我意识到了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某种言说的困难。一方面,所有对文明、传统的阐释都是“政治化”的,都受到一定政治动机的支配。因为只有在当代性的政治视野中,人们才会去试图阐释过去的历史经验。但另一方面,不同于“民族”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概念,“文明”总是带着某些又老又旧的东西,总是包含着一些具有长时段的稳定性和连续性的东西。这一点是当我们说“‘文明’永远是一个‘政治化’的概念”时容易忽略的。比如我们常常会将中国称为“文明体”,这其中的连续性并不完全以某些规定性的要素(如文字、制度等)的连续为指标,但是其中又确实存在着一些具有长时段的稳定性和连续性的特殊内涵,这是西欧、非洲等所不具备的。这种文明的独特内涵,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在发生变化,但是只有当一个文明体与另一个文明体相参照时,才更能看出中国文明之所以是中国的,而不是印度文明、西欧文明、伊斯兰文明等的“边界”所在。而只要你是一个中国人、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可能你始终都会受到这种东西的限制,它超越了所有的朝代。这些具有长时段的稳定性和连续性的东西,也许是经过无数代人的尝试所生成的一些成功的经验,它们活生生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用费孝通的话来说就是为人们所“行而不知”。而当新的政治到来时,它一方面“照亮”了这些经验,同时也自觉地将这些经验中所包含的东西纳入新的政治实践中去。这种具有长时段的稳定性和连续性的东西,或许接近于布罗代尔所说的“结构”。“结构”是存在于人之外的,但是“结构”只有被人的意识所捕捉、并自觉地表述出来之后才真正存在,所以永远只有在“局势”当中的“结构”,而不存在一种自在的“结构”。这个表述“结构”的过程,正是一种将“结构”“政治化”的实践。这其中存在着一种辩证的关系,我在讨论毛泽东诗词时有意重新谈论“天人之际”的问题,讨论革命通俗小说的新旧转换问题,讨论赵树理小说的村庄主体等,其实都与此密切相关。我想,我和汪老师关于“文明”的理解略有不同的地方在于,我认为一个文明虽然总是处在交融、变化和再生的过程之中,但总还有一些使其区别于别一种文明的本质性内涵或边界。应该如何去描述、阐释这种具有长时段的稳定性和连续性的文明内涵,这是我一直在思考、但尚未有结论的问题,也是我慎用“文明”这一概念的原因之一。在这儿我和汪老师可能会有一点点微妙的偏差,今天听了汪老师的讨论后,我接下来可以将这些问题考虑得更加细致深入一些。自然、情感与“世纪的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