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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与批评】韩毓海 | 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明的结合
按语: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形态、民族心理和文化认同方式以及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基本位置,都发生了与20世纪迥然有别的重要变化。如何讲述和认知“中国”,成为不同研究领域、不同社会实践共同关注的总问题。但目前高校和学界的文化教育、学术研究仍旧主要以学科和专业为基本单位,跨专业、跨学科、跨区域的总体性探讨还有待深入。特别是对于高校学生的学术和思想训练而言,虽然素质教育和通识教育得到很大的重视,但以有关“中国”的总体性认知和理论性探讨来统摄专业、学科训练的尝试仍不多见。
基于这样的考虑,2021年秋季学期,我主持邀请北大学界同行一起在北大中文系开设了一门名为“认识中国的方法”的课程。这门课属于本科生教育中的“形势与政策”理论选修课程,希望秉持“大思政课”理念,融合思政、专业、通识教育,立足中文学科的特点同时融入跨学科视野,探索一种具有创新性的思想政治教育形态。我们提出“以中国为认识对象,以专业为认识方法”的基本理念,邀请不同专业和学科的研究者,从不同侧面勾勒和探讨研究中国的方法与路径。这门课采取了系列讲座的形式,每次邀请一位代表性学者,在跨专业、跨学科的视野中讲授有关中国研究的具体话题。通过对不同学科和专业领域中的理论方法、经典文本、核心问题、研究著作的分析,带领学生从总体上把握中国问题的特点及其认识方法,力求融通理论与实践、古与今、中与外、心与物,读懂中国。这一基本设想得到了老师们的热情支持,共有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语言专业、文献专业的11位老师以及北大社会学系、历史学系的2位老师为本课提供了精彩讲座。这一课程设想的顺利实现,得益于老师们共同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思考,他们从各自的学术研究出发,精心准备、专门打磨课程讲稿,展示了认识中国的不同路径和方法。在课程开设过程中,不少学界朋友给予肯定,学生们也获益甚多。课程结束后,我们根据录音整理了课稿,并请各位授课老师最终定稿,计划结集出版。《文艺理论与批评》自创刊迄今,积极介入理论思潮,密切关注社会发展,具备鲜明的思想性与探索气质。在讲述与认识中国方面,曾推出“文明论”等专题,与本课程定位和问题意识非常契合。故而在此择取数篇讲座文稿,由“讲坛”栏目陆续推出,想必能为更多读者带去启发。这些文稿都经过授课老师的精心润色和修改,同时保留了课堂讲座的口语风格和行文特色,以期为推进进一步研究和思考提供另一种研究文体的探索。 —主持人 贺桂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引论:学术研究的方向
地中海文明与中华文明的相遇
讲到历史发展大势,我再补充一点。司马迁有一个纪年的方式,他说30年、50年是一个微变—微小的变化,100年是一个小的变化,500年是一个中期的变化,所以我写《五百年来谁著史》。1000年是一个比较大的变化,3000年是一个巨变。这个说法比“世纪”的观念开阔很多。从这样的时间观念来看,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大概是这样的:首先,中国的地势是由西北而东南,跟地球偏转运行的姿态恰好是一致的。所以中华文明肇始于西北,第一个千年的兴旺发达时期,秦、汉、隋、唐都是以西北为核心展开的。自宋代到鸦片战争又是一个千年,陆上丝绸之路中断,中国西北和欧亚大陆的联系发生了巨变,同时长江经济区开发日益成熟。在这个千年中,中国的发展方向是沿着大运河而倚重于东南。研究中国,一定要注意所谓“不平衡”的问题,历史不仅是在矛盾中发展,更是在不平衡中发展。对于中国来说,就是区域之间发展的不平衡,这个不平衡造成了封建与郡县、统一与分裂的问题。这是中国长期历史发展的大问题。钱穆比较中华文明和地中海文明的发展大势,把中国自宋代以来的千年发展方向称为顺流而下,就是说从高处向低处滑落,而地中海文明的发展大势是逆流而上,就是从南欧向着北欧,从低的地方向高的地方攀登,这是很形象的说法。更形象的说法是自宋代以来1000年,中国的发展大致上是围着东南转的,这跟地球运转的方向,与中国的地势特点是拧着的。由这个钱穆还想到人体内部的循环,认为偏于东南的循环会造成中国内部大循环血脉不畅。他又发奇想,说一个国家的首都应该建立在寒带。为什么?正如脑袋在寒冷的地方才能保持清醒,在温带则容易昏昏沉沉,逐步堕入昏庸。钱穆说,经历了1000年的以西北为核心,又经历了1000年的以东南为核心,中国长期历史发展的大势和辩证法是什么呢?就是不平衡。因为不平衡,所以追求平衡,未来中国只有复兴北方方能均衡发展。他还补充说,中国共产党在西北的兴起体现了长期发展辩证法。钱穆讲我们每个人都是父母生的,但你不能说一个民族是父母生的,一个民族是民族精神的产物。黄河代表什么?黄河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这个民族精神的特点是什么?钱穆说是逆流而上、激流勇进,在激流中拼搏前进。冼星海创作《黄河大合唱》,唱出的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黄河几千年都在那里,但我们不认识它。把黄河理解为“逆流而上”的精神,这标志着黄河不再是客观的物质存在,而是被我们在劳动和斗争中认识了的一种更高的存在,这样,黄河就成为“精神”,成了精神存在。要认识我们的民族,就要认识黄河。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大势,就是通过西部联系着世界,在不平衡中、在劳动与斗争中发展着。我们研究古代史要重视西部,就是这个原因。
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的结合
韩毓海:《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 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中信出版社 2018 年版
西方社会是怎么发现资本的力量的呢?我写《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的时候,专门去了意大利的皮亚琴查,去看货币资本是如何配置到商业、军事、科技上的,因为世界上最早的股票交易所就是1200年—那时中国还处于蒙古时代—在意大利产生的,那里为什么会产生股票交易所?是因为意大利那时候老打仗,威尼斯、热那亚这些城邦收税很困难,于是就采用借债的办法收税。意大利股票交易所就这么来的。金融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资本、科技、人才结合在一起。这个是唯物论—用资本集约化来推动发展。劳动创造世界,但只有劳动还不行,现代世界发展需要劳动、科技与资本的结合,资本是以货币为完成形态的价值形式,但这种货币形式在中国没有完成,中国人也好钱,但长期以来,我们没明白什么叫资本。我国长期的小生产搞得都不错,但就没有搞成大生产。为什么?这个问题在资本。中国有交通交换的发展,也有小生产的长期繁荣,但为什么没有跃入社会化大生产?为什么没有产生工业革命?很重要的一点,没有把资本、科学与人才结合起来。我写的《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里讲了一个问题,在西方社会跃入资本时代,西方经济跃入信用经济的时候,中国还停留在金属货币的时代。中国没有建立起与劳动体系相配合的资本体系,中国在错过了工业革命之前错过了资本的时代。我写《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是想说:今天的中国人,特别是读书人,第一是要有世界眼光,要从世界历史、中国历史看今天,这是所谓的大历史观;第二是要知道我们归根到底是要靠共同体生存、发展,所以要从最基层共同体的形式出发去研究中国社会的组织形式,这是所谓的现实关怀;第三是要创造财富,维护财富的安全,这涉及财政金融。这三个问题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引起读者共鸣的。冀朝鼎:《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朱诗鳌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1 年版
西方辩证法讲矛盾,中国辩证法讲不平衡,这之间有差别。魏源说交换就是因为不平衡,他说的交换,不是劳动商品资本交换,是人类的三种生产方式的交换,他叫居国、行国、海国之间的交换。居国是定居的文明,行国是游牧的文明,海国是海洋的文明。他说中国历史凡三变,第一变是汉武帝,把居国和行国打通了,中国人有蔬菜吃,就是从汉武帝开始的,你看《诗经》里不是采薇就是采萍,汉武帝把丝绸之路打通之后,中国人就不吃烤肉了,吃菜了,大白菜这些东西宋代才有的,都是西方来的。到了唐代之后又一变,阿拉伯兄弟来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时候把他们叫菩萨蛮,因为长得像菩萨。到了元又一变,游牧民族来了。最后,就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北边有游牧民族俄罗斯,这边有海国。中国居国、海国、行国搞不定了,致命的是强弩从海上来了,《海国图志》这么来的。把中国搞好,要处理好这三种文明—海洋文明、定居文明、草原文明—的关系,这是世界不平衡论。讲中国发展不平衡的,还有冀朝鼎。他的《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很薄,大家可以找来看看。这部书1929年在纽约出版后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学术声誉。他讲中国的统一和分裂问题,中国统一和分裂的源头在哪里?就在于谁能控制住基本经济区。中国过去的基本经济区在黄河流域,隋唐之后在长江流域,谁能控制住长江流域这个基本经济区,控制住上海浙江,谁就能控制中国。但近代以来中国所出现的问题是什么?中国所出现的问题是帝国主义也要控制东南沿海地区。这该怎么办呢?所以中国革命唯一的办法是从西北开始,沿着隋唐的道路,沿着成吉思汗的道路,用行国来控制居国,再从居国控制海国,这是冀朝鼎年轻时候讲的一个很有趣的观点。还有一个人讲不平衡讲得很好,叫全汉昇,也是北大的,后来接了钱穆的位子,做香港新雅书院院长,他的《唐宋帝国与运河》非常重要。大运河对中国经济发展很关键,因为中国所有的河都是东西流的,同一纬度之下,物产一样。运河是南北向的,把中国不同纬度的产品交换起来。这么看,中国的繁荣发展是有原因的,建立在基本经济区和运河以及把这些联系起来的基础上。讲辩证法,除了不平衡理论之外,还有我们党的作风。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厉害,是因为组织能力特别强,这是指列宁主义的原则,列宁主义原则叫什么?叫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是第一条,很厉害。但还有第二条,就是辩证法。邓小平同志讲了,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毛主席为什么能成为我们党的第一代核心?除了坚强的组织能力以外,还有一条,懂辩证法。辩证法是什么?会拐弯,撞南墙知道回头,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实事求是。中国共产党从一开始就力图在美国和苏联之外去探索第三条道路,资本主义道路不行,苏联那种社会主义也不行,我们一定要探索出第三条道路来。美国人说历史在法国大革命那终结了,苏联人说十月革命以后历史终结了,我们说历史不会终结,我们还在找一条不同于他们的道路。这就是辩证法,中国共产党是最讲纪律的党,也是最讲辩证法的党,这两条缺一不可,不会拐弯就折了,你就长不了。(三)以人民为中心马克思和中华文明的结合,还在于以人民为中心。什么是人民?黑格尔说,世界上原本只有两种人—主人和奴隶,法国大革命结束了主人与奴隶的历史,主人与奴隶互相改造,最终形成了人民,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只有人民。而马克思说,法国大革命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因为现代世界随后又分裂为两大阶级—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主人,还是有奴隶,资本与劳动对立。只有当劳动者掌握了资本,阶级对立才会消灭,那个时候才有人民,人民才真正当家作主。中国共产党讲人民,既立足于阶级,又超越了阶级。什么是人民?毛泽东同志在《论联合政府》里讲,工人阶级、农民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共同构成了中国人民,这个中国人民就是五星红旗上的四颗星,这叫统一战线,我们能画出最大同心圆,团结最多的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基就是五星红旗,我们国家最大的危险是五星红旗上的四颗星发生动摇和分裂。在延安的时候,黄克功跟刘倩谈恋爱,刘倩不愿意,他一枪把刘倩打死了,说刘倩这个小资产阶级看不起我这个工农。黄克功是井冈山来的,贺子珍的旧部,贺子珍给毛泽东同志求情,毛泽东不许,说必须杀了他,不杀他无以教育人民,无以教育革命,无以教育红军。如果工农阶级手里有了枪,他能拿着枪对准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吗?黄克功这是拿枪对着人民。四个阶级的团结,五十六个民族团结在一起,这是毛主席说的人民。人民是什么?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里讲的命运共同体。中国人民是个命运共同体,今天主要有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比较贫困,主要在偏远农村,一部分在城市,以中产阶级为主。所以我们的政策一方面是扶贫,一方面全面改革开放,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说的人民是建立在统一战线基础上的命运共同体,这不只是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是讲人人都有感情。西方对人的理解是人和上帝的关系,只要有上帝,就很安全;中国讲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契约关系,而是责任关系。中国人都知道养小送老的道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首先就是养小送老,这是中国人的社会主义的基础。我们所理解的人的关系,起点在我们和父母、子女的关系,这是一种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责任、义务,所以我们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毛泽东在延安的时候讲反对自由主义,什么意思?他讲的自由主义不是西方的“liberalism”,他说我们一个共产党员,如果你出息了,一定要像对待你的亲朋故旧一样对待你不熟悉的同志,否则就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1902—1968)
中华文明是讲感情的,社会科学研究不能搞成冷冰冰的东西,学问要讲人情,要讲对人民的感情,这就是中文系的长处。中文系尤其要讲感情,讲对世界的感情,对人的感情,对人民的感情。最杰出的学者,都是讲感情的,学问怎么讲感情?我举个例子,讲讲卢卡奇和科耶夫。卢卡奇,你们知道;柯耶夫,你们也许知道他,也许不知道。在中文系,在当代文学教研室,你们会遭到理论轰炸,会知道福柯、德里达、梅罗·庞蒂这些人。这些人的师傅就是科耶夫,如果不知道科耶夫,后现代、后历史你就学不会。后现代、后历史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要我说就是第三条道路,在美国和苏联之外开创新的历史。德国有一所伟大的海德堡大学,海德堡大学有两个兴盛期。第一个兴盛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其最高学术权威是马克斯·韦伯,他力图把西方社会科学理性化。当时,海德堡大学有两个“青椒”,一个叫布洛赫,一个叫卢卡奇。20世纪30年代,海德堡大学迎来了第二个兴盛期,当时的学术旗帜是雅斯贝尔斯,他的学生就是科耶夫。科耶夫后来到法国讲黑格尔,他影响了福柯、德里达、梅罗·庞蒂这些人。在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史上,文学产生过三次重要的作用。一次是亚当·斯密,他是教文学的,“交换”思想是从情感交换中发展出来的;一次是卢卡奇,他认为资本主义瓦解了人类命运共同体,随着共同体意识的丧失,西方就不会再有史诗了,只会有小说和科幻了;再一次是科耶夫,他认为西方文明丧失了劳动和斗争的意识,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后,西方沉浸在自满之中,很难再通过劳动与斗争去创造一个新世界,西方的共同体不再是劳动与斗争的共同体,西方艺术的主题不再是劳动与斗争,这恰恰是资本主义的现代发展造成的问题。今天文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离开了劳动与斗争,离开了劳动与斗争的共同体—人民。我们生活在技术和资本支配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无能为力。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就知道中文系的学生为什么必须读黑格尔、读马克思、读卢卡奇、读科耶夫。在写《资本论》之前,马克思写了《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即我们所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大纲》的主题与《资本论》不同,既不是资本,也不是劳动,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马克思说,决定人类社会发展、延续的,第一位的不是劳动,不是生产,甚至不是土地,不是财富,而是共同体,人类归根到底是靠共同体生存发展的,而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不仅排斥劳动,而且它不需要共同体,它只要有资本和技术就可以了。在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是潜在的宅男宅女,都是“鲁滨逊”,只要有钱、有机器设备,完全可以一个人活着,他可以跟钱玩,跟机器玩,就是不与人玩,这是一个资本与科幻的世界—这就是你们可能要面对的世界。卢卡奇和科耶夫预言了这个世界,为了反抗这样的世界,他们先后离开了学术界,去创造一个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卢卡奇去创造社会主义苏维埃,科耶夫参与创造了欧盟。所以,我开头就说学术并不高雅,因为学术是劳动,学术是斗争,学术是为人民服务,要把学问写在中国大地上。正是因为对人类怀有同情,马克思才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现在的经济学家往往是不讲感情的。这个世界不是缺乏理性,而是缺乏感情,从这个意义上讲,中文系是哲学社会科学的基础。把这个世界努力建立在人类的情感和同情的基础上,在人类情感和同情的基础上,我们会建立一个真正的世界经济贸易体系—和平的世界经济贸易体系,在此基础上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当我们把经济学院和政治系建立在文学系基础上的时候,才会有新的情感的命运共同体。从中文系出发,我们要努力地探索建立在艺术和同情、感情和良心的基础上的温暖、人道的哲学社会科学。 提问环节:同学一:我有三个问题:第一,我觉得《资本论》第一卷阐述的是其基本逻辑和原理,以剩余价值为核心,这是马克思前无古人的创造。第二,我觉得马克思的一切思想成果,最突出的特点是革命性和实践性,基本立场是革命的批判的立场,所以,韩老师把资本当成一个中性的科学的概念,我觉得不妥当。第三,刚才老师提到毛主席的一句话,1925年他在《向导》周报发刊词上的那段话,原文意思是我们为什么要革命?是因为要实现民族的解放,跟老师说的民族的复兴不是一回事,因为民族复兴这个概念是以民族为本位的,民族是一个想象出来的共同体,而阶级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经济基础上的共同体。韩毓海:我从第三个问题开始回答。1942年,确立毛泽东思想的时候,王稼祥同志那篇文章叫《中国共产党与中华民族解放的道路》,用的是“解放”。你刚才说民族解放和民族复兴这两者之间有差异,这个问题很好。我认为,从民族解放到民族复兴是一脉相承的。王稼祥讲中华民族的解放当然不是讲民族主义,而是讲三个方面,一个是中华民族,一个是社会主义,一个是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同样的,新时代讲伟大复兴,也具有三重含义,伟大复兴更不是讲民族主义。十九大报告里讲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首先彻底改变了中华民族的近代命运,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命运;其次,是在世界上重新高举科学社会主义的旗帜;最后,是为世界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展示了一条更为合理、公正、人道的现代化道路,它向人类昭示:联合起来的劳动支配资本、掌握现代科技,创造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可行的。所以讲民族复兴也有三重含义,与当年讲民族解放一脉相承。第二个问题,资本是不是中性的?我认为,马克思反对的是资本主义,不是资本,如果离开了资本,不善于掌握和运用资本,那你不但不能理解改革开放,也不能理解中国革命。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里,马克思提出了一个观点:人类社会在根本上依靠人类命运共同体,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要依靠劳动和斗争,但在现代社会,劳动不能离开科学技术和资本的发展,这是三个不断递进的观点。因此,马克思讲生产力的时候讲劳动、土地和货币。讲劳动力、科技和资本,是在这三者间的关系里讨论生产力问题,这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说到马克思前无古人的创举,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对于资本的研究,一个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研究。马克思前无古人的创造不是剩余价值学说,马克思当然极大地发展了剩余价值学说,但不能说剩余价值学说是马克思的创造。马克思还说过,阶级和阶级斗争也不是他的创造,那是黑格尔的创造。我特别要补充说,劳动创造世界,奴隶创造历史,这也不是马克思的创造,因为这也是黑格尔的创造。最后,如果剩余价值学说是《资本论》的核心,是马克思“最前无古人”的创举,那么《资本论》为什么不叫《市场论》《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呢?或许你不知道,《资本论》还有第四卷,就是考茨基编的《剩余价值学说》,考茨基就强调《资本论》的核心是剩余价值学说,但恩格斯、列宁都不赞成这个观点。很简单,如果把资本定义为劳动力产生的剩余价值,那么,奴隶、农奴的劳动力也可以产生“剩余价值”,但这不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马克思对资本的定义非常清楚,就是《资本论》里说的:“以货币为完成形式的价值形态”。马克思所说的资本,首先是指货币资本,其次是指货币资本的完成形式,就是指货币不仅是交换媒介,而且是借贷手段,是可买卖的价值,所以,资本是价值形态,即它构成了一个货币金融体系,这个金融体系及其与劳动体系、交换体系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我们所说的现代资本体系,没有这样一个体系,就没有现代经济体系。列宁说帝国主义是金融垄断的资本主义,就是说帝国主义不是简单地靠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建立起来的,美国的霸权地位主要是靠金融、军事霸权,所谓技术主要是与金融和军事相关的技术。用考茨基所说的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不能说明美国、英国、荷兰的霸权是怎么取得的。这是不是要否定劳动价值论,否定剩余价值学说呢?当然不是。劳动创造价值,劳动是价值的源泉,奴隶的劳动和斗争创造了现代世界,这当然是很革命的思想,但这是黑格尔的思想,包括劳动者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地改造着自己的主观世界—这都是黑格尔的思想,而把黑格尔这些最重要的思想清楚明白地讲出来的人是毛主席。在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期间,毛主席都在强调这个思想,他跟斯诺说,在延安的时候,他主要是读黑格尔的书。黑格尔是拿破仑和法国大革命的阐释者、总结者,毛主席是黑格尔最伟大的读者,也是黑格尔思想最伟大的实践者,他同时超越了黑格尔和拿破仑,既是思想家也是革命家,既是思想的开辟者,也是国家的创造者。《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思想是科学,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知识”。我觉得毛主席很伟大的地方,是他在解放后没有停步于黑格尔,而是真正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旗帜。解放之后毛主席的贡献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提出三个世界理论,为冷战结束创造了根本条件;第二个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指出如果劳动人民不能掌握资本、科学技术等,就不能真正当家作主。这就牵扯到怎么理解毛主席的问题,如果说黑格尔理解了拿破仑,那么,毛主席真正理解了马克思。如果说马克思是无产阶级的黑格尔,那么毛主席既是劳动人民的黑格尔,也是劳动人民的拿破仑。这是我重读毛泽东的起点,这就是为什么要把黑格尔、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习近平联系起来读的原因。《资本论》讨论的是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劳动的基础,资本支配劳动。而社会主义是讲劳动与资本的结合,也不是简单地讲劳动价值论,马克思说过,离开了“资本的伟大力量”,现代化社会大生产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资本论》第一卷从劳动价值论讲起呢?第一是对黑格尔的尊重。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讲黑格尔的辩证法,他说,现在大家都把黑格尔当成死狗了,但我愿意承认我是他的学生,因为他最早讲奴隶创造历史,劳动创造世界,这是他辩证法的核心。同时,马克思又讲了一个话,他说思维的顺序与写作的顺序是颠倒的,我们写东西的时候由表及里,循序渐进,因为要照顾读者,不可能一下子把结论说出来,而我们思考的主题和我们表述的方式是倒过来的。马克思《资本论》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第三卷,主题是讲资本经济的特征,货币是交往的媒介,前人早提出来了,但货币是借贷工具、货币本身可以买卖,前人没有研究,这是马克思的发现,离开了这个发现,你不能了解资本是什么。同样的,劳动创造世界,这是黑格尔提出来的,劳动价值论是很古老的思想,但问题在于,在资本的世界里,劳动创造世界是不可能的,资本与劳动的分离,这才是真正的问题。读马克思,最大的问题在于误把马克思对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综述,当成了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为了写《资本论》,写了四个手稿,不读这四个手稿,不可能读懂《资本论》。这四个手稿的基础,是讨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资本之间的关系,然后才是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这是《资本论》的基础。如果把劳动价值论当作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那对马克思的理解就太狭窄了,就等于把马克思黑格尔化了。同学二:老师,我想问个基础的问题,就是价值到底是个经济概念,还是个哲学、伦理学概念?这两个概念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说的劳动价值、交换价值、货币价值,是道德的还是经济的?韩毓海:我认为尼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最好的。他在《论道德的谱系》中讲,“value”既是一个道德的概念,也是一个经济的概念,但它最终是个什么概念?价值是怎么起源的?作为道德观念的价值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尼采说它起源于对于人的定义,即人是“calculate”的动物,是会计、计算的动物。斯密定义人,人是什么?人是会交换的东西。黑格尔定义人,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政治观点使彼此变成朋友或者敌人。但尼采的看法是—人是会计算衡量的动物。人是能够估价和定价的动物,正是在买卖关系当中,最早孕育出人的社会关系,特别是敌对关系。人是能够计算、会估价的动物,因此“calculate”和“value”“valuation”就是一个概念,估价-价值-价格,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这与马克思所说的“信仰-诚信-信用”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个过程当中产生了善和恶,也产生了最基本的债务关系。中国人不太会把信仰、感情等虚拟的东西数字化,包括把债务的东西数字化,但在地中海文明发展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跃。我们中国人有句话,不能出卖良心,在道德哲学与经济学之间是不能画等号的。但是在人类发展史上,把所有道德的东西进行数字化、定量化,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跃。你去看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说:你欠我的债,等于你身上的一磅肉,这是非常惊人的一跃。这一跃,把康德的道德哲学转化为经济学,把价值转化为价格,把信仰转化为信用。所以《威尼斯商人》是一部喜剧,不仅是爱情喜剧,而且是关于道德与经济、价值与价格、信仰与信用的喜剧。或者说,这些矛盾通过喜剧的方式解决了。古代是史诗的时代,是悲剧的时代,而启蒙是喜剧的时代,因为不可克服的矛盾被喜剧性地解决了。我们中文系的人,往往认为世界上的矛盾是无法解决的,道德问题怎么能转化为经济问题呢?这些问题到了光华管理学院那里就解决了,但是以喜剧的方式解决的—这个世界上,只要是钱能摆平的事,都不是事!你跟光华管理学院的人讨论价值问题,他跟你讲价格问题,你跟他讨论信仰问题,他跟你讲信用问题,这是非常喜剧的效果—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就是尼采的通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