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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生死场1

2017-04-30 文学家

鲁迅:序言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


后来仗著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


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


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


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实地大教训。


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以身作则”

的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


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


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为“庸人”或“愚民”。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著经验,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


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


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


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

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麦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打成荫片。

走在大道中,象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山羊嘴嚼榆树皮,粘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粘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象粗重浮游着的丝条;粘沫挂满羊腿。


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

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

在草帽的盖伏下,象是一棵大形的菌类。

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很短时间以内,跌脚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


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


时间不久,小孩子争斗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


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跃着的太阳,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孩挟在腋下,走路时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两只脚尖向里勾着,勾得腿在抱着个盆样。


跌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着:“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着他。

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

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他家门前种着一株杨树,杨树翻摆着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


他也每天停脚。

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跌脚跌得更深了!每一步象在踏下一个坑去。


土屋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间只留着寂静,惟有蝴蝶们为着花,远近的翩飞,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


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也寻着有荫的地方睡了!虫子们也回藏不鸣!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侵着每个麻痕而下流。


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


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


她的眼睛好象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

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好象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


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

过了一会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

她用裤子抹着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荫放着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挂到篱墙上了!


也许已经洗完?麻面婆做事是一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邻屋的烟囱,浓烟冲出,被风吹散着,布满全院。


烟迷着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着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贴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不用清水洗过。


她家的烟囱也走着烟了。

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摇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


母熊带着草类进洞。浓烟遮住太阳,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


“他妈的,给人家偷着走了吧?”

二里半跌脚厉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着,跌出一定的角度来。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帐种子!”

麻面婆听着丈夫骂,她走出来凹着眼睛:“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象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了,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那在冬天,羊为着取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


她翻着,她没有想。

全头发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


手在扒着发间的草秆,她坐下来。

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着气,但,她也跟在后面。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遇见罗圈腿,孩子说:“爸爸,我饿!”


二里半说:“回家去吃饭吧!”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这老婆,来干什么?领他回家去吃饭。”

他说着不停地向前跌走。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地尽端,井边什么人在汲水。


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东西眺望,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没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试,什么也没有。


最后,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象是马在喝。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


“麦子打得怎么样啦?我的羊丢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车夫们哗闹着。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着用犄角在周身剔毛。为着树叶绿色的反映,山羊变成浅黄。卖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砖车扬起浪般的灰尘,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着,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归家去了。山羊没有归家,它经过每棵高树,也听遍了每张叶子的刷鸣,山羊也要进城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来更大声,那不象是羊叫,象是一条牛了!最后,二里半和地邻动打,那样,他的帽子,象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降,从他头上飘摇到远处。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个红脸长人,象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他去抽拔身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无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来,送出一只搅酱缸的耙子,耙子滴着酱。


他看见耙子来了,拔着一棵小树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边,草帽他不知戴过了多少年头。二里半骂着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

麻面婆惊惶着,带着愚蠢的举动,她知道山羊一定没能寻到。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

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象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象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象一块衰弱的白棉。


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晒干的衣裳搭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的搔痒,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来,门扇摔摆的响着。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着。

“妈的,羊丢了就丢了吧!留着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说:“哼!那么白白地丢了?我一会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还去找?你别找啦!丢就丢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会出别的事哩!”

他脑中回旋着挨打的时候:——草帽象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落,酱耙子滴着酱。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


二里半心中翻着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

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着,田地上有人工作了。她不和田上的妇女们搭话,经过留着根的麦地时,她象微点的爬虫在那里。


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着述说常常切得发响,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


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着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


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个那样的怪物呢?


象啐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的讲说,她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她不听见似地,她仍说着那一年麦子好,她多买了一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样,……


她的讲话总是有起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


王婆领着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她们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


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屋里,象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


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闪合。

王婆的故事对比着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


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


我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


妇人们被惶惑着,象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话声又连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着,血在冒着气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象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


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里硬搅出来。


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


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活,象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


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厉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象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熬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啦?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

邻妇互望着,感到有些寒冷。狗在麦场张狂着咬过来,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黄狗卷着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着哩!”

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象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败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袋,从容着说:“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着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着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


他幻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火,辩解着说:“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他硬说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动打。”


摇一摇头,受着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着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忽然响叫:“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他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子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着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象碰着什么似的,好象在水上响出。


王婆又震动着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着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象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象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象是海上浮着的泡沫。


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


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


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着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着。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

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象红色的水晶,象红色的梦。


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着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着荡着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


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着它必然象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音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

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象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着尾巴,不断地摇着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着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着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


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着。

好象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着,飘扬着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


王婆用耙子打着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厮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着了疯一般地又挥着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着离开铺着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


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着骂:“啊!你总偷着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以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着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


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


脱着光毛的老动物,催逼着离开小马,鼻头染着一些血,走上麦场。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


王婆注意着旋上天空的黑烟。

前村的人家,驱着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


驱着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着。老马看着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摆一下。

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时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起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索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


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分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分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象睡着。”

平儿囊中带着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着:“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着东边种着花的地端走去。他看着红花,吃着柿子走。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象一只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着银珠了!太阳不着边际的圆轮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动物自己无声地动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

福发家的草堆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着烟;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场。


侄儿打着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着寂寞的歌声;她为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昨晨落着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着了。

小姑娘们摘取着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金枝听着鞭子响,听着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


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鞭子的响声与她隔离着了!她忍耐着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着了!


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着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着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去了。筐子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地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故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


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


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们受着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着走。吹口哨,响着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


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着,婶婶远远的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象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着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着一条牛,福发回来。

婶婶望见了,她急旋着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


叔叔到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着牛走了!婶婶好象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年青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月里落着毛毛雨的早晨,我披着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样;


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着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着酒,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


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着:“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着一般的,成业说:“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气力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他笑着望着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着福发的臂,去抚媚他。

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


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

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于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女人悄悄地蹑着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着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


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

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着。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粱地的姑娘一边幻想着一边哭,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身时,哼着,有时也锉响牙齿。

金枝怕要挨打,连忙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时,象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了一句:“该死的!”


接着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着一般夺下她的筐子:“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象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


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唉!……


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着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地按着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


母亲说:“你去吧!你可再别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着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着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象染着什么病患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

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着肚子:“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着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着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

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


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连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

麻面婆来回的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英,走起来两臂象是架着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

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着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


两臂象要被什么压掉一般。

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

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

凤姐望着金枝说:“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

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果实坠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愣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着,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你干的吗?胡涂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着:“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着送上车吗?不认帐!”


麻面婆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来围住他们了!这里好象唱着武戏,戏台上耍着他们一家三人。


二里半骂着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


可是金枝好象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着留种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


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于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田间不断的讲着偷菜棵的事。


关于金枝也起着流言:“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

可是议论着,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象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


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象罩着一块面纱。

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远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


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眼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


她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

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栗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


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贴落在她的膝头。

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


可是她安静地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


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

她发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悦的多形的纹皱。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

她的嘴是显着她的特征,——全脸笑着,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

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丝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着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着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地燃着。惯常了,那象庙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


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

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地咳嗽着。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


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着,灯心处爆着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着一支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

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着头:“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着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着了!

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着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着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象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


女儿在她身边向着小灯垂下头。

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着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


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

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着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就这样坐着,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着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

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地载满高粱的穗头,和大豆的秆秧。牛们流着口涎,头愚直地挂下着,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着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粱。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的心胀裂一般地惊慌,鞭子于是响来了。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我去一趟茅屋。”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金枝的辫子毛毛着,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象被风飘着似的出现在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

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


金枝打厮着一般的说:“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着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母亲的咳嗽声,轻轻地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游丝,轻轻地浮荡着……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地挂到眼毛的边缘。

最后滚动着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着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上。


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

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着说起:“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样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

可不是那样,母亲好象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的时间她象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老王婆不牵着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着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


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革,远近平铺着。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地好象突出地面一般,好象新从地面突出。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地伏贴在那里。


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象一个驯顺的猿猴。


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着马进城,不装车粮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着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


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着又前进了。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


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

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鬃发。老马立刻响着鼻子了!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着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厉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着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


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要象穿过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象个鬼魂样。


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

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

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了!它慢慢呼吸着。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着:“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


马仍然仰卧着。

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缰绳,马仍是没有移动。王婆恼怒着了!她用短枝打着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着小水沟。


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败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着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着的。


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着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着不停了。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


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

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象悬起来;好象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着一张牛皮的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坍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没着鞋子,冲上人的鼻孔。


孩子们抬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着马儿,王婆骂道:“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

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

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象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着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的刑场上的回忆翻动。


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

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着势子。仿佛是箭,又象火刺烧着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


走着,走着,立在院心了。

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着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


肠子因为日久了,干成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着血。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着高杆,杆头晒着在蒸气的肠索。


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杀死不久哩!

肠子还热着呀!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地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着胸襟。


说话时,可见它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


看着钱比较自慰些,她低着头向大门走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着响声:“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象树根盘结在地中。


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

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

渐渐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

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象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


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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