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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如何判断一个诗人作品的成色

2017-09-17 陈超 文学批评

  

     



陈超论诗:

如何判断一个诗人作品的成色



1

  

  诗歌是由感性而生的。但是,再好的感性,也无法绝对地保证我们写出一首好诗。诗是语言中的语言,这意味着,从你感到的世界到你写出的“诗的世界”,中间还有对语言艰辛地提炼、磋商的考验。而缺乏技艺,你感觉的浓度就被磨损掉了。

  你必须从普泛的人类感受中提取出真正属于诗的特殊的东西,在现实经验与美感经验中谋求到美妙的平衡——体验和感性,当然要求诗人“能入”,但真正写好感性,其奥秘却还在于审美观照的“能出”。入与出,是诗歌旨趣中的“悖谬”所在,也是对诗人创造力的舒心的折磨。如果把握好这一分寸,就会使我们的诗在“可言之境”的上层,有力地暗示出另一个更鲜润、更神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博大的“无言之境”。

  技艺的加入,使诗可供心灵去反复体验而不至于在“达意”之后发生耗损;在日常经验和人文话语的“可言之境”无所作为的地方,诗歌纵身一跃,带着我们领受了生命体验中“无言之境”所暗示的“缄默”的启发力量。

  

2

  

  好诗人的技艺,如球星的“手感”,精敏有效,一点不显匠气和板滞。他在自发和自觉之间保持了一种活力:既有“深思熟虑”的精审,又葆有着“即兴”般的鲜活感。

  在好诗人笔下,即兴的灵感不是诗思的最终落点,而只是跳板;诗人依然伴以清醒的头脑,久经磨练的手艺。直到耐心地刻划或挖掘出生命中经久而内在的经验的纹理。形象地说,一般化的诗人笔下表达的灵感像被“吐出”的一口气;而好诗人的灵感则是复被“吸进”的一口气,携有经验在涵泳后的洞察力,二级光晕,晶体合适的压强与生命恒久的温度。

  

3

  

  对世上万象的观感。

  诗歌要有适合于特定题材的流畅、美妙、自如的声音,但这种声音效果是诗人久经磨砺、反复调试的结果。

  音义协调的好声音,自然的声音,其实等着诗人提炼,和发明。

  找到并校准那绝对的声音!

  别相信自然而然就会流畅的说法,这么说,不是外行,就是自矜的谎言。



4

  

  诗歌的声音也是意义的一种。它聚拢、塑型了时空。我未尝见过哪个好的诗人,对声音没有特别的敏感。

  对现代诗而言,声音起到的绝非装饰,它也是诗的创造性存在本身。

  对好的诗人来说,声音也要求原创性。

  声音本身也是讲述、吟述、回忆、畅想、讥诮、反讽……

  声音,语言在抖动。

  噢,别忘了,寂静,原始寂静也是诗的声音之一……

  

5

  

  惊动了诗人,使他觉得值得以诗歌处理的那些事物,都有自己内在的节奏,诗人寻找它,呈现它。好的现代诗,节奏像是事物自身的;坏的现代诗,节奏是诗人强行嵌入的。

  对诗歌的“耳感”,帕斯一向极为重视。他说过:“何谓理解一首诗?其意义首先是:听见它。节奏是区别和类似的关系:这个声音不是那个声音,这个声音近似那个声音。节奏是原始的比喻,而且囊括了其它一切。它说的是:连续就是反复,时间就是没有时间”(《总结》)。

  

6

  

  在使用现代汉语的情况下,许多时候,规律而密集的押韵,反而会毁掉一首诗的音义谐和——就像一个人的“好事”做得太多、太急切、太机械,反而让人不适或生厌一样。现代诗人虽普遍追求非韵化,但其实特别重视个人的生命节奏。成功的诗歌既是心灵的运动,也是“声音的运动”。高妙的声音,能在语义、字词结束之处继续鸣响,召唤出语义不能说出的东西。

  


7

  

  如何判断一个诗人作品的成色,当然有许多方面。多年来,在我却有一个不会稍事放宽的衡量维度,就是看其是否有值得“被再听的声音”。

  我们眼见着有多少诗歌生手“破马张飞”地认为,现代诗嘛,就是“自由”,声音问题无关紧要。我以为,与其说现代诗不重视声音,不如说在现代诗中,“声音”其实变得更重要、也更难了。

  传统诗歌的声音是“预设”的,时常反倒不必付出更多心思。而所谓新诗里的“新格律体”,如果拘泥过分,常常也会导致表面化地理解诗歌文体,进行“常识”意义上的形式鉴定,无多新意地呼吁“常体”的重建,不外是音韵、节奏、建行、段落格式的均量均质等。

  我以为,成熟的“现代诗”,应使声音成为意义的延伸,意义成为声音的延伸。好的诗歌,真正教我满意之处,必包括诗人对声音的塑造。

  于坚表述过这样的意思,道是“犹如中国书法的美感不是基于字义本身,而是来自线条流动的气韵,诗歌的美感来自语感的流动。它是诗人生命的节奏,而不仅仅是音节的抑扬顿挫”。

  诗人把直觉到的,组合成有意味的形式,成为内/外忻合无间的语感,诗歌的生命就得到了表现。是故,没有生命真气的诗歌没有语感,故意制造的口吻和做作的行文特点没有语感。没有诗人的生命灌注的诗,更没有语感。

  我们读优秀的现代诗,所感到的既不是“预设”的声音模式,也不是表面的类聚化的“音韵悦耳”,而是谛听有个人化波长的声音。

  好的诗人,不惟有“道”,还有个人的“气息”,貌似随兴,其实专注地提炼出了个人化的节奏和口气,这种个人的声音模式,已像指纹一样捺进文本中。

  是否有能力将情绪、境界、思想,和声音融为一体,是考量一个诗人水准的可靠尺度,能经受住这种挑剔、检验的诗人,并不多。

  

8

  

  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去揭示”。

  所谓“强行给予”?就是诗人处理材料时,以单一的视点和明确的态度直接“告知”读者,他的伦理判断、价值立场、情感趋向。这样的诗表面看清晰、透彻,但实际上往往成为枯燥的道德说教,成为一篇被精心修饰过的“美文的训话”。如果诗歌变为简单的道德承诺,诗人会在不期然中标榜所有正义、纯洁、终极关怀都站在自己一边,这样就取消了诗歌的多样性和与读者的平等对话。表面看这种诗歌获得了“统一性”,但这种统一是贫乏的,对事物的“清晰透彻”认识恰好遮蔽了事物固有的复杂内容——它“透彻”到了独断地压抑透彻的程度。

  而“揭示”,就是保持对事物多样性的认识,如其所是地呈现它鲜活的状貌,将含混多义的世界置于词语多角度的光照之下,标志或呈示它自身内部的种种丰富性,同时维护着读者沉思、提问、自由地二度创造的权利。

  

摘自《诗艺清话(节选)》



延伸阅读:


陈超的诗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忠贞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伤心。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我寻找一个新词


一个新词让怀抱它的空气变冷

那些涌出喉咙的滥调用它拧干污水

诗篇,这个冬天你的骨头闪烁其词

但它们与灰色的木柴一样,干燥、急迫

坚持走向炉火,我已看到

一个新词交付紧张的笔画来生育

让哲学降低,或相反,撕开事物的表皮

现在保持着一枚花籽的内伤

诗篇,对于你,它是强加或被迫的

而它自身也成了被你围困的部分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安静的上午


早晨的安静帮助了睡眠

我像被夹在平铺直叙的书页里

醒来,又告诉自己睡去,转眼已是上午

秋天到了,毛巾被第一次显出必要

窗外射进的阳光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

这个上午安静得有些异样

我听到了久违的麻雀啁啾

妈妈用手袋拎回了夏天最后落架的丝瓜

而泡桐树下似乎缺了点什么——

噢,是的,暑假过去了

今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往日他们早晨游戏的喧笑

和我的厉声训斥,也消逝了

泡桐树下空空荡荡

已没有孩子接受我的道歉



沉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往期阅读:



VOL.3


对人来说,最大的欢乐,最大的幸福是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奉献给他人。


——苏霍姆林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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