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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锋 | 犹太城市文学研究的新探索——评专著《城市想象与犹太文化:索尔 • 贝娄城市小说研究》

李锋 外国语文研究
2024-09-04
作者简介

李锋,上海外国语大学犹太研究所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志远卓越学者,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犹太文学、西方文论研究。



内容摘要:张甜的专著《城市想象与犹太文化:索尔 • 贝娄城市小说研究》是贝娄研究的最新成果。该书将城市性与犹太性有机结合起来,试图全面、深入地挖掘贝娄城市小说中的各种文化信息,将历时性的城市变化作为研究主轴,将共时性的城市空间作为具体剖面, 紧扣犹太性与城市认知之间的关联,清晰地勾勒出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全景图。本文认为《城市想象与犹太文化》一书对当下国内的美国文学研究、犹太文学研究和城市小说研究, 都能起到积极的补充作用,对于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亦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索尔 • 贝娄;美国犹太文学;城市小说;犹太性;城市空间





      由于历史、文化、民族特性等因素,美国犹太人多居住于工商业繁荣、文化多样的大中城市,其生活受到城市场域的深刻影响,反过来又参与了城市形态的重塑;与之相应,美国犹太作家的文学创作也同现代城市生活有着极为紧密的关联,索尔 • 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这不仅体现在其作品的叙事背景和呈现主题上,还体现在其本人强烈的 “ 城市意识 ”。因此挖掘贝娄城市小说中丰富的文化内涵,对深化贝娄研究乃至整个犹太文学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自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贝娄的小说作品在中国一直拥有很高的关注度,同时也是美国文学研究与犹太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课题之一,仅相关的学术专著就已达十几部之多。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挖掘与积累,贝娄研究的矿藏中可资大规模开发的空间似乎已所余不多。在此背景下,华中师范大学张甜教授所著的《城市想象与犹太文化:索尔 • 贝娄城市小说研究》(以下简称《城市想象》)依然能够开辟蹊径,将城市性与犹太性有机结合起来,全面、深入地挖掘贝娄城市小说中的各种文化信息,丰富了犹太文学研究的内容与方法,确有其可贵之处。就写作方式而言,该书的主要特点在于:作者以历时性的城市变化为研究主轴,以共时性的城市空间为具体剖面,在文本细读中始终紧扣犹太性与城市认知之间的关联,清晰地勾勒出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全景图。









历时性的城市变化

      20 世纪中下叶的美国城市,无论是其自身的外在形态与文化气质,还是贝娄对它们的感受与认知,都处在不断的动态变化中,断难用某一两部“ 代表作” 予以简单涵盖,必须要追本溯源、析缕分条,才能够真正把握其脉络。《城市想象》的主体框架即是以时间顺序为主轴,纵向梳理出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三个主要阶段,具体包括:(1)早期(40 年代初至 50 年代末),(2)中期(60 年代初至 70 年代末),(3)晚期(80 年代初至 2000 年),而城市在这三个时期的文学形象,分别是令人向往的 “ 应许之地 ”、梦魇般的 “ 被围困的城市 ”、多族裔与多文化并存的 “ 多样性的大都市 ”。这三段时期各有差异,又相互衔接,共同勾勒出贝娄在这半个多世纪中的创作路线。


      与之相应,《城市想象》的作者总结出贝娄本人(及其笔下人物)对现代城市之态度变化的 “ 三部曲 ”—— 从初期的热诚希冀,经由中期的厌恶与批判,再到后期的反思、包容与再接受。这一变化轨迹比较准确地反映了贝娄的心路历程,而且在现当代美国犹太作家中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与此同时,它也清晰地折射出战后美国城市的时代变迁,尤其是其中的城市景观、市民生活、商业环境、都市文化等的变化轨迹。


      如果我们回顾 20 世纪的美国社会经济史,也不难发现其中的对应关系 —— 二战结束后至 50 年代末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黄金时期,彼时的美国经济强劲复苏, 社会气候总体乐观;60 年代虽然延续了之前良好的发展势头,但各种社会矛盾开始显现, 加之越南战争和民权运动的影响,造成严重的社会震荡,70 年代的美国经济明显滞涨, 之前的社会问题也愈发突出,导致整个社会情绪极度的悲观与撕裂;从 80 年代开始, 美国逐渐摆脱了经济衰退的颓势,90 年代的信息技术革命更使其维持了较长时间的经济增长,社会士气和民众信心得以重新提振。由此来看,贝娄小说中的城市形象及其所传达的意蕴,虽是其个人创作的产物,但其实多少也反映出背后的时代精神。


      当然,举凡对历史进行时期划分,难免就会有武断之嫌,文学史的撰写尤其如此—— 至少相邻时期的作品,在主题阐发与写作风格上总是存在千丝万缕的承继关联,不可能完全地切割分明;遑论很多作者的创作轨迹,也未必就是一条清晰的、线性的单行道, 其中的各种 “ 跳跃 ” 与 “ 迂回 ”,导致研究者对作家创作史的划分极为困难。在这一方面,《城市想象》进行了颇为巧妙的处理,作者把落脚点放在了贝娄作品中身处城市的人物(而非城市自身)上 —— 全书主体部分的三章里所涉及的言说主体(或者说是相对于城市而言的客体)分别是中下阶层的犹太城市平民、任教于高校的犹太知识分子、汇集于城市共同体的各个族裔,作者通过这些城市群体或个人的言行情思,反观贝娄作品中现代城市的不同文化内涵,由此使得以上三个时期的切分具有了极大的合理性, 亦为各章内部的具体论述提供了必要的逻辑基础。这种处理方式,对我们撰写文学史、书写作家传记、梳理文献成果,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共时性的城市空间

      城市不仅存在于时间的流动中,还存在于空间的场域中,文学作品中的城市亦不例外。特别是贝娄的小说,其城市中的人物有着大量的物理空间位移和心理空间转换;此外,贝娄的作品中常常会有一些带有规律性和母题性的场景或意象,从叙事学的角度看,这些 “ 反复出现的意象阻止了读者的向前发展,并且指点着读者去注意作品中其他较早的部分”(米切尔森148),这种回溯式的重读有如倒叙, 能够产生一种文本内的互文效果,也给作品增加了某种空间维度。


      与此相应,《城市想象》也十分注重对贝娄小说中城市空间的挖掘与分析 —— 尽管该书的总体结构遵循的是时间顺序,但在各个时间段以及具体的文本之内,作者的论述相对更侧重城市的空间属性,这就使得该书具有一种纵横交织、相互支撑的立体感。当然,这里所说的 “ 空间 ”,并不单单是传统意义上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有时还包括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以及由此伴生的文本空间。


      第一章中,作者总结出贝娄早期小说中叙事空间的线性变化规律,即家宅— 街道— 城际 — 国际。这种物理空间逐步外移的趋势,其实具有强烈的精神与文化含义,即 “ 展现出早期犹太移民在不断适应美国社会中体现出的思想意识和精神图景,他们突破地理和精神的双重藩篱和枷锁,从最初对狭小的家宅空间的眷念,到之后的反感,并勇于迈出脚步,重新认识自我,并向更广阔的空间去开疆辟土、发现新大陆 ”(张甜 41)。


      第二章着重考察贝娄中期小说中现代都市的各种弊病(如官僚腐败、交通拥堵、暴力犯罪、精神空虚等)对犹太知识分子心理空间的侵扰和压迫,从而提出“ 被围困的城市 ” 的概念。书中对小说《洪堡的礼物》(Humboldt’s Gift,1975)的分析最为符合这一隐喻 ——“ 通过刻画生活在城市中并面临着诸多城市问题的两个典型犹太知识分子想象,展示城市知识分子的二重世界以及社会错位中的精神困惑 ”(张甜 31)。


      第三章指出贝娄晚期小说中人物所处的网状空间结构(包括地域网、文化网、人际关系网),此时的城市已是一种 “ 在全球框架下的城市交融群以及人种混合体 ”(张甜 165)。本章借用 “ 双城记 ” 的理念,对现代城市中彼此对立的几组意识形态(如人文主义 vs. 自然科学,共产主义 vs. 资本主义)进行横向比照,又以詹姆逊的“ 超空间”(hyperspace)和本雅明的 “ 城市迷宫 ”(labyrinth)概念为辅助,深入解读贝娄作品中高度碎片化、网状化的后现代空间,以及其中的各种社会关系与权力关系。


      由此可以看出,“ 城市 ” 虽然是《城市想象》的切入点和抓手,但其具体内容并未完全囿于城市本体,使之成为一种狭义的景观例述和空间解读(特别是物理空间解读);作者大胆推倒 “ 城墙 ”,广泛触及历史文化、族裔特征、社会阶级、意识形态等,深入探讨这些议题同城市之间的有机关联。在此过程中,作者不只关注宏大的政治气候与总体的时代精神,更属意普通的城市角落与琐细的日常生活。值得注意的是,面对如此丰富同时也不免庞杂的研究内容,作者颇有针对性地不断调换考察视角、融通研究方法,其操作方式实质上已是一种变相的文化研究;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知微见著, 将隐藏于文本中的一些重要信息挖掘出来,获得有别于传统解读的结论。






犹太性与城市认知

      尽管贝娄一直有意淡化自己作为 “ 犹太作家 ” 的族裔身份, 以避免读者和批评家带着先见和预设,对其作品进行标签化的读解,但他毕竟成长于传统的犹太文化,有着一生挥之不去的民族情结,这在其文学作品中有着各种直接或间接的体现—— 无论是行走或栖居于城市中的人物,还是城市意象所暗含的文化密码, 都具有鲜明的犹太属性;与之相应,《城市想象》的作者也把研究的着力点放在了犹太视域中的现代城市上,试图探索民族属性与城市认知之间的复杂互动。


      纵观历史,流散于异邦的犹太人(包括其直系后代)面对自己身处的国家和城市, 多多少少总会纠结于 “ 融合 ” 与 “ 抗拒 ” 的两难取舍 —— 早在启蒙运动时期,刚刚脱离了隔都生活束缚的犹太人,为了适应现代文明、争取基本权利,便积极接纳彼时盛行于欧洲的理性主义,但在这种新的话语基础和行为准则下,他们原先的信仰与理念(尤其是贯穿其宗教生活与日常生活的权威理念)遭到明显撼动;也就是说,对于当时的犹太人而言,理性精神与人权思想是一把利弊兼有的双刃剑。犹太人特有的这种纠结心态在现代美国社会更为明显 —— 回顾 20 世纪的美国,其经济发展之迅猛,是之前的各个时代以及同时代的其他国家所无法比拟的,特别是以纽约、芝加哥为代表的庞大都市,其绚丽的外观景象、发达的商业流通、自由宽松的社会氛围,对一批批初来新大陆的犹太移民(尤其是经历过俄苏排犹浪潮和二战大屠杀的犹太人)而言,无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但在拥抱新国度的同时,他们也产生了各种不安与惶恐,这当中除了有对故土的眷恋、过往灾难所留下的创伤记忆、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之外,还包括因其自身的原有信仰与文化受到现代都市的强烈冲击而产生的身份危机和焦虑感。


      乔国强教授曾归纳出现代犹太人对城市的感觉和认知构成,包括 “ 昔日 ‘ 隔都 ’ 或‘ 围栏 ’ 的文化记忆和对今日现代城市的体悟 ” 两部分(乔国强 30)。对于贝娄而言, 前者主要源于儿时的家庭教育和犹太人的某种“ 集体无意识 ”,后者则更为直观,是构成其城市观念的主体部分。《城市想象》便是以贝娄的城市小说为典型案例,通过分析作品中的城市及其与其他文学想象之间的复杂关联,意欲 “ 揭示出城市与犹太生存空间与犹太文化机理之间的紧密联系,进而归纳出在面临犹太性与美国性的矛盾身份中所体现的族裔心理机制以及文化肌理,从根本上展现出犹太文化在美国化进程中所体现的动态文化结构 ”(张甜 28)。可以看出,作者格外关注现代社会中犹太性与美国性之间的矛盾张力,这一张力所蕴藏的巨大势能,既是贝娄小说中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促使人物所言所行的动力来源之一,亦是相关研究的有效借力点。








      《城市想象》以时间为纵轴,以空间为横轴,将贝娄的城市小说创作置于一个时空相辅的坐标体系中,从而为其绘制出一副完整而清晰的“ 地形图 ”。在处理像贝娄这样关切社会、与时俱进的高产作家时,此类编排方式并不乏先例,但多数专著至此即告完结,而《城市想象》则在此基础上另辟一章,进一步阐述贝娄城市小说的现代性和审美性 —— 这两大属性对相关研究十分重要,因为它们同城市想象密切相关,能够直接体现贝娄本人的社会与历史关照,但又不宜分散于对时间流动、空间场域、民族特性的相关讨论中,因此作者在收尾部分专门予以集中、深入的分析,可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这既是对前文内容的必要呼应,也有效拓展了整个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总体而言,《城市想象》找到了一个很有挖掘价值的研究话题,整部著作的结构编排合理、逻辑层次清晰、案例详实得当,是一部较高质量的学术作品,其内容本身对当下国内的美国文学研究、犹太文学研究和城市小说研究,都能起到积极的补充作用;此外,书中的思路方法所透射出的视野与格局,对于文学的跨学科研究(特别是文学与地理学、社会学、族裔研究的交叉融合)亦具有一定的参考与借鉴意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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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锋,犹太城市文学研究的新探索——评专著《城市想象与犹太文化:索尔 • 贝娄城市小说研究》,《外国语文研究》2020年第5期。为适应微信风格,删除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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