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邓香兰 | 中文男足高考作文

如果有人问，人能否改变事物发展的进程。我的祖母一定会微微一笑，觉得提问的人太年轻，太简单，甚至有些幼稚。

我的祖母名叫邓香兰，1960年代末出生于一座陕南的小城。祖母长得不好看，但做得一手好菜，因此便在家乡开了个油泼面馆，口味在当地堪称一绝。在她很年轻的时候，祖父就因为工伤死了。不久后，祖母跟着一个跑大货车的男人走了，带着祖父的抚恤金，来到了北京。她在东四附近的胡同里租了个10多平米的门脸，开了家“三秦面馆”，换个地方继续卖油泼面。

祖母在胡同里一待就是近20年。许多邻居的小孩，吃着祖母的油泼面考上了大学，也有不少搬走的街坊，从南五环外赶回来，就为了吃一口祖母的面。渐渐地，祖母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北京的一分子，从里到外，和胡同里的居民们，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2020年的春节，祖母才发现，历史已经悄然转折。漫长岁月里的安稳，不过是复杂变化世界最虚伪的假象。2020年的春天，年过半百的她，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动荡。

过年前，祖母在回陕西的高铁上，看到一条信息，一种病毒正在流行，严重程度不亚于当年的非典。当年受疫情影响，祖母的面馆不得不歇业半年，她花掉大半积蓄，才得以让面馆维持下去。但在今年，身经百战的她，也无法轻盈地面对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

这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母亲是祖母当时想要离开家乡的理由之一，祖父过世后，祖母不愿意想起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们一起生下的孩子。祖母一直在北京开店，母亲一直在陕西读书，2016年终于考到了北京的大学。当然，即便祖母想把母亲留在身边，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没有北京户口。

随着母亲毕业临近，祖母唯一的愿望就是攒一笔钱，让母亲在北京的郊区买上一套小房子。因此，祖母积蓄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母亲未来房子里的一块砖，轻易使不得。

复工的日子一拖再拖，没有街道通知，祖母无法贸然回京开店。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她终于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话，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街道的复工批准，而是房东的涨价通知。房东说，由于疫情影响，经济形势下行，房东一家老小生计困难，念及多年街坊旧情，每月涨价1000。言语之中有三分羞愧，七分笃定。祖母知道交涉无果，只能接受这个要求。

祖母为这件事情哭了一天，而在家上网课的母亲知道此事以后，却大为不解。她对祖母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吧。

祖母心里委屈，但她不忍心责怪母亲，她安慰自己，现代社会，人们总会被相同信息环绕。母亲虽然在大学读书，但信息依然是闭塞的。即便二人是母女，由于并未接收同样的信息，有些隔阂也是属正常。

在疫情期间，祖母和母亲两个人前所未有地长时间待在一起，可是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都终日与手机为伴。疫情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可是这种距离却让她们感到不适，只有在各自的手机app里，才能享受到自由。

面对房东的剥削、女儿的不解，祖母依然有个信念，只要人在店在，房子总会有的。1000就1000，等疫情过去了，多卖几碗面就是。

不久后，祖母终于接到街道办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北京。就在她满怀憧憬的时候，电话那边接着说到，老城区胡同开墙打洞治理需要持续推进，面馆不能开了，赶紧回北京收拾东西另谋去处。

祖母又哭了一天。

祖母买了张硬座车票，一路颠沛到京。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国家不是鼓励地摊经济吗，大不了不开店了，摆个地摊也能赚钱，虽然辛苦，但房租便宜不少，一年能省好几万。想到这里，祖母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下车以后，祖母赶往店里，把金银细软和锅碗瓢盆收拾完毕，叫了辆小货车，准备搬到南边暂住。等车的时候，她的手机里又传来一条信息，北京是不能摆地摊的，原因说了一堆，祖母却只看懂两个字——低端。

祖母心中某个地方垮了一下，她兀自坐在马路牙子上哭泣。这一次，她哭得撕心裂肺。尽管哭声被东四的车流淹没得无声无息，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她。一位美国记者，用镜头记录下了祖母的哭脸。不久后，祖母的脸，作为疫情下的中国面孔，登上了《时代周刊》封面。

一夜之间，网络上无数骂声向祖母涌来。有人说，她故意给美国人摆丑脸，用来污蔑中国经济形势；还有人说，她在疫情中的不乐观，不能代表所有勇敢的中国人。

胡同外的大马路上，贴着很多标语。其中祖母觉得最好的一条，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颇有种四海一家的豪迈在里面。但祖母不明白，为什么在疫情面前，美国人想要她哭，而中国人又逼着她笑，一点也没有共同的意思。

祖母没有生气，因为摆在她面前的，有更棘手的事——回家。北漂20年，她行囊依旧空空，什么也带不走。她唯独害怕，回乡后的日子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给自己一个交代，告诉自己，漂泊半生究竟为了什么。

是为了逃避和祖父有关的一切？不，把逃避作为意义，太过悲哀。是为了体验生活？那更不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美梦，在北京的20年里，距离面馆不到五公里的三里屯，她一次都没去过。难道是为了为女儿攒钱买房？如今这个理由也不能说服祖母了，她现在对北京失望透顶，也对母亲失望透顶。

在北京西站等车的时候，祖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她抬起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比上次照镜子时平添了几分苍老和疲惫。那一刻，祖母有些释然，她从小知道自己不美，不像那些美人一样，心比天高，处处要强。如今老了，她大概也自知配不上这座传说中很美好的城市。

祖母心想，也许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起北京时，除了称赞那些创造出伟大科学艺术成就的人才时，也能想起无数个和自己一样，为这座城市默默奉献过，又把这些美好拱手让人的人。

想到这里，祖母镜中的样子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粗略的人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