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不是士大夫,却是真名士 | 汪记三篇(末)
作者:余华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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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汪曾祺的诸种评论中,有一个标签总是遇到,真是绕也绕不开——“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对汪的这个说法,滥觞于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当时复出文坛,以《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作品震动文学界。他的老友林斤澜给他张罗了个作品研讨会,会上几个北京的青年学者给汪曾祺定了个位:“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此说后来陈陈相因,遂成定论。孙郁有一本谈汪的书,书名径直就是《革命时代的士大夫》。
我初见此说,倒没感觉到什么;这十年来读书渐多,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大有可讨论的余地。今年就是汪老逝世二十周年,人文社也会重磅推出新版的《汪曾祺全集》。这个标签在汪老身上也贴了三十多年,我真心觉得有必要好好辨析辨析!故不揣浅陋,谈一孔之见,就教于方家。
“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是不是“最后一个”,实在太不好说,先说“士大夫”。 “士大夫”是中国传统社会里的一个概念。《辞海》“士大夫”:古代指官僚阶层,旧时也指有地位有声望的读书人。总而言之,士大夫是古代对于社会上具有声望、地位的知识分子和官吏之统称。他们既是国家政治的直接参与者,同时又是社会上层文化、艺术的创造者、传承者。
士大夫可以是知识分子、读书人,也可以是官吏。因为中国的科举制度传统,读书人和官吏二者之间,通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官吏在未踏上仕途之前也是读书人,但他们都应该在社会上具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也即“影响力”。像蒲松龄这样的困居穷乡僻壤声名不扬的书生,就不能算是“士大夫”。
汉代以后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科举考的都是儒家典籍,中国的官员和读书人绝大部分都是儒生,信仰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士大夫”这个概念还有个隐性的内涵,好像必须是心怀社稷,有家国天下情怀的人才担得起“士大夫”这个称号。
比如,从感性上说,屈原就是士大夫,但宋玉就不太像;司马相如是士大夫,东方朔就不像;杜甫是士大夫,李白就不是;韩愈、柳宗元是士大夫,李商隐就不像。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辛弃疾、岳飞、文天祥都是士大夫;袁崇焕是士大夫,钱谦益就真有点儿不太像。
进入现代社会,“士大夫”这个阶层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但若用来比附近现代人物,则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鲁迅、胡适、钱穆都是士大夫,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钱钟书就不大像。
汪曾祺呢?他读书很广,杂学旁收,但并不以读书人知识分子的面目名世。早有人指出,要单论学问,汪曾祺可能连他的好友黄裳都比不上。汪老有一段夫子自道:“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这真不像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知识分子。
再说官员身份。四九年以后,汪曾祺行政级别不低。主持《说说唱唱》编辑工作期间,五七年有一次出差,他坐的是软席卧铺车,这在当时,已经叫享受“高干”待遇了。但待遇归待遇,汪曾祺显然不是政治事务的直接参与者,他只是业务骨干。我们想到汪曾祺,也绝不会把他跟“官吏”这个词联系起来。
以思想倾向论,汪曾祺说:“……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思想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我很喜欢《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以为这是一种很美的生活态度。”
汪曾祺的儒家思想并不是一般意义上,家国情怀经世济民的儒家思想,并不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思想。他是竹篱茅舍,小桥流水人家式的儒家思想。对儒家的伦理政治理想他不大在乎,他在乎的是“很美的生活态度”,在乎的是其中的人道主义。汪曾祺真是一个“非典型”的儒者。
如果把汪曾祺和上文提到的诸位士大夫置于一列,我感觉别扭,总觉得汪老和他们并不是一路人。本来给一个作家贴标签,总归是一种简单粗疏的做法。但如果非要给汪曾祺来个相对准确的定位,该是什么呢?
以出身论,汪曾祺1920年出生在江苏高邮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氛围的士绅家庭。他的祖父是清末拔贡,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兼具一点儿诗人气质。祖父对汪曾祺极为宠爱,亲自教授他古文和书法。
他的父亲是汪菊生,字淡人。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汪曾祺这样描述父亲:
“父亲手很巧,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个画家,会刻图章,他会摆弄各种乐器……他养蟋蟀,养金铃子,他养过花……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更难得的是,他父亲可没有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而是把儿子当朋友看待。喝酒时给儿子也倒上一杯,抽烟时给他也分上一支,而且先给他点上火。汪曾祺十几岁初恋时写情书,他父亲竟然在一边出谋划策。这样的成长环境极深地影响了汪曾祺的气质和性格:喜爱自由散漫,懂得平等,善于发现和欣赏平常生活中美和乐趣。
以个人才具论,汪曾祺能诗能酒,能文能画,可谓全能艺术家。受父亲影响,他也爱画画,少时“以画名”;他还有很深的书法修养,临过《麻姑仙坛》、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褚遂良《圣教序》、颜真卿《多宝塔碑》。文革刚结束一段时间,汪有一阵子心情很不平静,重拾画笔,借丹青抒怀。他的画属于文人画,以意趣胜。
汪曾祺年轻时还爱唱戏。起初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参加过曲会,还唱了一阵昆曲。右派摘帽后,汪曾祺到北京京剧团工作,竟然成了专业编剧,代表作是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面的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人一走,茶就凉……”那时脍炙人口,传唱全国。
生活中,汪曾祺好抽烟,嗜饮酒,更是个美食家。解放初他在北京文联工作,和同事把北京有名的饭馆也吃了个遍。汪曾祺不但会吃,还会做。据有幸品尝过其手艺的人如聂华苓、陈怡真讲,那简直是“好吃极了!”汪曾祺那一系列谈饮食的散文,更是一绝!
汪曾祺也多情,在联大读书时失恋过,很苦,睡在房里两天两夜不起床,房东老伯生怕他想不开。对待学业,他倒是马马虎虎。他喜欢到处逛,泡茶馆,跑图书馆,可“不爱上课”。喜欢的就听,不喜欢的就不听。比如朱自清的课,他就不听。汪曾祺喜欢在街上逛,书店、裱画店,无目的地闲走,闲看。
汪曾祺年轻时是个夜猫子,晚上在图书馆或茶馆读书,白天睡觉。他曾写过一个历史系的同学,跟他住上下铺,可一学期下来几乎没见过面。那个历史系同学作息规律,白天上课,早睡早起;而汪曾祺黑白颠倒。等他天亮回来就寝,该同学已在校园树下苦读英文了。有时心情不好,汪曾祺晚上就在学校大树下幽幽地吹笛,吹到很晚,来往过路的同学觉得他是怪人。
何兆武在《上学记》里这样描写当时的汪曾祺:
“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很颓废的那种样子,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
汪老晚年回忆为什么会报考西南联大时说:
“……大部分同学是来寻找真理,寻找智慧的……我在报考申请书上填了西南联大,只是听说这三座大学,尤其是北大的学风是很自由的,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我就是冲着吊儿郎当来的。 我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
这个说法本身就“潇洒”得可以,真正的士大夫之流是绝说不出这样洒脱的话来。
汪曾祺的小说散文,读来温润多情,让人顿生亲近之感,但他生活中并不是一个毫无个性的人。早年间跟他有过交往的叶兆言曾说,“汪曾祺骨子里是个狂生”,“我伯父也谈过对汪的印象,说他这人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某些应该敷衍应酬的场合,坚决不敷衍应酬,关键的时候会一声不吭。”这可以叫“不合时宜”,也可以叫“傲气”。汪曾祺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吗?他只是有时很率性,不想或是不屑配合而已。
综合以上种种,汪曾祺的思想脾性作派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倒是更像中国传统社会的另一种人物——名士。他更像是阮籍、嵇康、袁枚、李渔一流的人物——多才多能,自然真实,不苟流俗,在庸常的哪怕是困苦的日子里都要活出生活内在的诗意。
可惜的是,汪曾祺身逢革命年代,他身上的名士气并没有得到充分酝酿发挥的土壤。因为个人际遇的关系,他的身上后来倒加了些“平民气”,这是汪曾祺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觉得汪曾祺是一个平民作家,一个生活的抒情诗人,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真名士”!
汪曾祺去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脉,名士文化,终成绝响。
今年的五月十六日,是汪老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
汪记三篇:
编辑:树下小人
图片:丰子恺漫画
九樟学社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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