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老教授和她的心身医学之路
吴文源教授语速很快,说话也直率,说到激动处,还会敲桌子。一个多小时的采访时间里,她面前的办公桌被敲了12次;唯独有两次,她急促的语气和语速突然变得温柔又舒缓。
作者:丹萌
来源:医学界精神病学频道
吴文源教授并不喜欢接受媒体专访。
今年75岁的她,是上海同济大学的终身教授,同时也是国内心身医学科唯一的终身教授,尽管年届已高,却依然坚持看特需门诊、带教育查房、给研究生上课,并活跃在国内外各大与心身医学相关的学术论坛上。
只是每一次遇到媒体采访,她都习惯性“躲开”。
吴文源教授
曾经有一次,吴文源去外地开学术会议,一名当地媒体的记者只是想在会后问她几个问题,她却以“现场还有很多厉害的专家,你们可以采访别人”为由,“躲开”了记者。
“您的故事写出来也是给很多医生树立榜样呀。”见到吴文源教授的时候,我这样说。
“没什么榜样不榜样的,我觉得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她说道。
她口中的“应该的”,包括参与引进和制定中国首个精神疾病分类诊断标准,首次在综合性医院成立心身医学病房,首次在心身医学界引入德国DAAD项目,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精神卫生领域人才,首次引入欧盟“Asia-Link”项目,对所有医生培养心身医学沟通技巧……
不一而足。
一个学习班,打开一片新世界
吴文源说,80年代是她做事最多的时候,如今被人记住的很多“成绩”,都是那个年代拼命努力的结果。
80年代之前,国内信息闭塞,精神病患者在生活中饱受歧视;同时,那时的诊断水平也很有限,甚至缺少统一的标准,吴文源的老师们各持一套自己的经验体系,常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得“天花乱坠”,才能得出一个确诊的结论。
“所以刚开始接触这个科室的时候,我并不太乐意,但当时我有个老师跟我说,没有一个人来这里是完全自觉自愿的,你肯定要有一个过程,接触下去,你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改革开放后,国内精神科开始与国际接轨,吴文源遇到了一次“接触下去”的机会,她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WHO)第一次在中国开办的精神医学学习班,那次学习班打开了她的眼界,也点燃了她在这一领域执着精耕的念头。
她和另外3名医生,一起参考美国精神病分类标准,建立量表,制定出了我国自己的精神疾病诊断分类标准,使得之后的精神疾病的评估量化更为明确。
90年代,同济医院的师生推选她做院长,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正在从成都到重庆开会的轮船上,惊诧不已,“他们说要我做院长,我说我做什么啊?”
做什么?除了医院事务管理,她还是想为心身医学发展出一份力,于是她提出要在同济医院里开设心身医学病房,却遭到了其他人的大力反对,“你收了病人,把我们其他病人赶出去了怎么办?”她当然理解其他医生对精神病患者的不解和担忧,但她向其他人解释,自己收的病人都是能控制的,不会影响病房管理。
在她的坚持下,同济医院成了全国最早开设心身医学病房的综合医院,并且就在吴文源做院长的4年时间里,同济医院凭借心内科与心身医学科两大全国重点学科,“冲”上了三甲。
虽然突飞猛进,与美国还差20年
“心身医学的大概念是心理、社会、医学相互交叉的学科,狭义地来说,就是心理因素与症状发生发展息息相关的疾病,都是心身疾病。”吴文源说,“但现在好多人搞不清楚。”
15年前,曾有一名来自吉林的患者,反复发作胸闷、濒死感,极度痛苦,“生不如死”。
他走访了国内许多知名医院,反复做了心动超声、冠状动脉造影等检查,花了十多万,检查却都显示一切正常,无法确诊,更无法控制,直到找到吴文源教授,才最终确认为“急性惊恐”。
“这种病人来看急诊,胸闷气短,脸发白,出冷汗,急诊医生都是先拉心电图,结果一看,很正常。”过不久,患者会自行缓解出院,但用不了太久,又会因为急性惊恐发作而再次入院。
“医生的观念要提高!”吴文源说,医生应该采用生物、心理、社会模式来诊治病人,将病人看作一个整体,而不是开完手术万事大吉,“很少有病是和心理因素完全不搭界的,只不过是搭界多少的比例问题,医生应该有这么一个观念。”
她花了很长时间向我列举各个科室中可能与心身疾病相关的疾病,心内科的心绞痛、呼吸科的哮喘、皮肤科的荨麻疹、消化科的功能性消化不良、甚至手术后的倾倒综合征……
吴文源说,一个比较好的趋势是,跨学科合作论坛越来越多,各科医生常能坐下来一同交流。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国外是这么做的,像美国,他们有专门的行为学家、心理医生会被派去和心内科一起查房,有问题就一起解决。”吴文源说,“我们跟美国还是差了20年。”
12次敲桌子与2次温柔
在采访的过程中,吴文源语速很快,说话也直率,情绪上来了还会敲桌子,她说她担任了10年的上海市政协委员,每年都提提案,希望在综合医院精神科看病能够纳入医保,但迟迟不见动静;无论是做院长,还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她始终坚持每周二推开一切事务,专注于查房和看诊,但有时会遇到不认真带教和学习的学生,几乎“气不打一处来”。
“就前几天吧,我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同济大学医学院教学医院)教育查房,很多人都在,我问一个医生第几年,他说规培第一年,我说我们科里要做3个检查,一个是内科体格检查,第二是神经系统检查,第三是精神检查,你做了吗?他说没有,只做了精神检查。”
吴文源对待学生向来严格,当时就把脸一板,问道,你带教老师是谁?这是你收的第几个病人?小医生说,收了好几个了,她便质问道,那你之前几个病人也没做这些检查咯?“不过我表扬你还算老实,有些人没做也说做了。”
转头,就把这名规培生的带教老师训了一通,“你怎么带的?刚开始就这么不规范,以后也一定不规范,为什么我们要规培?就是为了规范啊!”说罢故事,她连敲了5下桌子。
一个多小时的采访时间里,面前的办公桌被她敲了12次。
唯独有两次,她叙述时急促的语气和语速突然变得温柔又舒缓。
第一次,是她说起自己最初进入精神科领域时,那些患者颠覆了她的“固有印象”:“在临床实践中,我就感觉,这些病人和一般病人不太一样,非常值得你去同情。”她说,“我们身体出了问题,是知道自己痛苦的,这种病人呢,他处于一种精神活动混乱的状态,并不知道自己的痛苦。”
“或者还有一些病人,他只能感受到生理上的不舒服,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心理上的问题,只是通过身体表现出来。”
第二次,是她提起自己从事心身医学的意义,那“不是救了一个人,是救了一个家庭。”
她说起一个卫校的护士学生,还没毕业就出现了精神障碍,送到吴文源那里,在那个没有《精神卫生法》的年代,一纸“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就可能断送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她会被学校退学,而且几乎不可能找到工作。
“我查阅了她的病史,经过反复思考,发现她父母离异,下面有弟弟妹妹,她常常拿着卫校节约下来的生活费给妈妈,生活非常贫苦。”吴文源说,“后来我诊断她为反应性精神病。”
很多年以后,患者当时的班主任找到了吴文源,告诉她,出院后,那个学生休息了一年,之后再进入临床实习,并且服药控制,工作了两年后,结了婚,有了孩子,现在已经移居美国。
“我一直跟年轻医生说,不要总是查完房就坐在办公室里,要去接触病人,跟病人交谈,有的年轻医生查房的时候说,我没问出来啊,他不说啊——他是不说,但要你去引导,而且这个引导应当是专业化的。”
自1963年从同济医学院毕业时算起,吴文源教授已经在精神卫生领域精耕了53年,她参与和见证了我国精神科从“不毛之地”发展得初具规模。
吴文源说,当下应该是精神科发展最好的时代,无论是精神科的地位,还是政府投入,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对于当下这个时代,她依然乐于参与,对于未来,她也始终满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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