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义:寻找高墙的缝隙
文/朱琳
项目/机构介绍
受资源限制,中国西部农村地区的学生面临着教育资源短缺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其中特别重要,但可能不会立即体现出来的就是他们的健康问题。陕西师范大学CEEE团队研究发现,很大比例的乡村儿童存在着根本性的健康问题。例如,25%-40%的乡村儿童营养不良,超过40%有视力问题,近40%存在寄生虫感染问题。在这些问题中,乡村儿童饮水健康意识缺失问题尤为突出,其具体表现为饮用未经过滤和灭菌的生水、共用饮水器具等。
相比于城市中的同龄儿童,健康问题将使乡村儿童在健康和发展方面陷入到落后地位。这些健康问题其实很容易干预,但经常受资源约束而被忽视。为改善这一现状,西北师范大学爱心天使西部助学会在彼时仍是学生志愿者的张广义的主导下,于2011年9月发起“温暖水杯行动”,动员和支持大学生志愿者到乡村小规模学校开展“健康课+水杯”形式的健康意识启蒙活动。
10年后的今天,“温暖水杯行动”已惠及中国西北地区近5.5万名乡村儿童,项目于2018获中国公益慈善项目大赛金奖,并于2019年升级为独立公益机构云田公益发展中心,项目发起人张广义任总干事。
张广义,来自内蒙古通辽的85后男生,说话声音很清亮,自带一种北方式的豁达与实诚。
公益行业里认识张广义的人都知道他是“温暖水杯行动”的发起人和负责人。一般聊起项目的起源,张广义会说是因为一次支教经历,但我们觉得这个时间点可以再往前一些。
20年前,一些地区的教育理念还未脱离“棍棒教育”,这种氛围渲染下的课堂大多沉默,当时还上小学的张广义对老师有很强的畏惧感。直到某天,班里来了一位支教老师。在支教课堂上,张广义“斗胆”回答了一个不知对错的问题。支教的大姐姐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批评他胡诌,反而笑着表扬他“很有想象力”。
就是这么一句话,在张广义心里埋下了种子。多年后,为了能够有机会参与支教,将那种被认可和欣赏的心情传递给更多孩子,考入西北师范大学的张广义加入了爱心天使西部助学会,成为了社团里的积极分子。
“也不用拔高到那种程度,”听我们将这个过程称为“回报社会”,张广义赶紧把话题往回拽,“我其实就是想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分享出去,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想法,别的没想太多。”
2010年冬天,张广义到甘肃定西漳县金钟镇斜坡希望小学进行调研。在那里,喝着矿泉水的张广义目睹了当地在校儿童是如何直接从水桶里舀掺着泥沙的脏水喝的。
孩子们是不该也不能喝脏水的,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同样是因为这么一个特别简单的想法,2011年,“温暖水杯项目”雏形诞生。
“必须使劲想,因为不敢停”
“温暖水杯行动”干预方案的初步确立,是个快速迭代的过程,也是一群年轻公益人成长学习的过程。
第一版方案是张广义和社团同伴们一起讨论出来的。这些大学生里有不少人自己就曾经是喝脏水的孩子,结合儿时经历,大家最初的推测是:“学校缺少相应的设施,所以学生想喝干净的水也喝不到。”有了答案,相应的解决方案也就迅速出炉:社团筹钱,给当地小学打井或者安装净水器。
不过现实一向爱拒绝这种过于美好的设想:一群普通大学生根本负担不起在高海拔地区打井、安净水器的成本。这个最直接也最费钱的方案不得不第一时间淘汰。
开场就碰了灰,只好坐下来重新讨论新方案。
“其实大家当时还是学生,也没有特意想过要去做专业调研。我们那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怎么赶紧把能做的事都做起来。”不能停,停下来大家的心气儿就“攒”不起来了,生怕错过行动机会的张广义只好带着所有人拼命去想答案:“孩子们喝脏水的原因可能是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
想了解问题成因,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问”,调研说到底也不过是“问”的专业版。借着支教的机会,“温暖水杯行动”的早期成员们询问了许多当地孩子、家长和老师,到底为什么要喝不干净的生水?“结果我们发现,许多人其实根本没有饮水健康的概念。家长们打小儿就是这么过来的,学校老师更没有精力去上不考试的健康课,孩子们自己也就不知道喝脏水有问题。这个现象的范围很大,光我们自己看到有这个情况的就不只一两个学校。”
与此同时,张广义还发现,甘肃当地人大多是会烧开水泡茶的。也就是说,孩子们其实有条件通过喝烧开的水来减少喝生水的健康隐患,他们更多缺乏的是关于“怎么健康喝水”的知识。
爱心天使西部助学会的大学生们不是企业家,捐不起高成本设施,但他们是师范生,浑身上下都是对教育的热情。“温暖水杯行动”V2.0版出炉:借助支教形式,为当地学生讲授饮水健康课程,让他们从被动接受设施转向主动建立健康意识。
分小组给孩子们讲了几次课后,张广义又发现,村里孩子们课照上、生水照喝,递送过去的知识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从孩子们口中问出来的原因意想不到的简单:道理是懂了,但这回是真的喝不了。
张广义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当地孩子喝水用的是水瓢、饮料瓶,甚至是手,这种情况下教给孩子们的“喝热水”可谓正确的废话。
补上这一环,“温暖水杯行动”的项目概念才算基本完成:为孩子们上健康课,并提供配套水杯。
尽管水杯也需要采购成本,但和净水设备比起来,给水杯筹钱还算在大学生们的能力范围内。第一批水杯是张广义和社团伙伴们一边在学校里搞废品回收,一边在校外找企业赞助实现的。这137只水杯被送到了那个让张广义决定为孩子们做点事的缘起之地:定西漳县金钟镇斜坡希望小学。“温暖水杯行动”也从此开启了全新的篇章。
张广义很谦虚,回顾过去时一再表示“当时没想特别多”。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能从“温暖水杯行动”的前期设计中看到两条相互交叉的定位轴线:问题与资源。
首先拆解问题成因,然后根据既有资源筛出有能力提供持续性解决方案的部分作为目标,推进解决时再结合观察与调研进行方案优化和更新。没多想的张广义和团队成员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一个简单但具有科学公益精神的项目设计。
“发现有些设想的尝试并没有效果,我们的能力又不足以直接解决问题,那就不得不继续往根源里挖,了解和学习更多的事。”在张广义看来,花精力对问题进行分析其实带着一点被倒逼的性质,而促使他们坚持下去的,正是支教大学生们对当地孩子们(也就是受益群体)发自内心的关心。
因为真的关心,所以站在他们的角度,解决他们最真实的问题。
“关于意义,关于责任感”
随着在校学术研究能力的提升,张广义对乡村儿童饮水健康问题的了解也更加深入:“我们开始刻意观察乡村孩子的喝水方式,开始研究国内外数据和资料,尤其是关于百人以下的小规模乡村学校的健康教育方面。越看越觉得,‘温暖水杯行动’得继续做。”
调研越多,责任越大。大学毕业后,张广义把“温暖水杯行动”带到了北京益微青年公益发展中心,“温暖水杯行动”从学生社团的自发行动,逐渐升级为一个多地联合的志愿者网络,服务覆盖的乡村儿童也突破了四位数。
规模升级了,就有新挑战。“温暖水杯行动”对乡村儿童的意义是明确的,对有些新人志愿者来说却未必。很多大学生志愿者能够投入到公益项目中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到一年半,他们更希望能够在自己参与的时间段里就见证肉眼可见的改变。
可是对一个社会问题来说,一年太短,不过朝夕。“温暖水杯行动”发展过程中,张广义经常会被人质疑项目价值。
“有的志愿者看到孩子把杯子丢掉了,心里动摇了,觉得我们的工作根本没用,于是退出了活动,这种事儿我见太多了。”说到这个,张广义语气就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我就经常和志愿者们讲,不要着急,很多事情就不是短期见效的,就是需要多次干预的,不要逃避挫折,我们要在关键节点上去想办法解决它们。”
我们问张广义自己有没有动摇过,他想了一会儿,回答是没有:“我觉得自己是个长期主义者。我从小就喜欢听武侠故事,喜欢那种侠义精神。故事里的那些大侠,很多都是菜鸟苦练多年武功才变成的。所以我很小就觉得,你想做成一件事就是急不得的。你得学会规划,学会坚持,然后学会等待。”
长期主义者张广义的第一个时间规划就是15年,到今年,“温暖水杯行动”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由于发起人自项目启航就没离开自己的船,那些质疑的小浪花也就从未推偏项目的航线。
为了安抚志愿者,张广义设计了一套自己的沟通策略。“我会重点先去影响那些能够共情的、有自驱力的志愿者,他们很多自己就来自乡村,或者因为小时候缺乏健康知识影响了身体。然后我会给他们讲推动社会公平的使命感,讲那些被我们帮助过,长大又加入我们继续帮助更多人的志愿者的‘鸡汤故事’,告诉他们今天的付出可能会在很多年后出现成果,我们对孩子的帮助会留下痕迹,只是他们长大需要时间。”
不过光讲鸡汤还是不够的,归根究底,志愿者们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努力到底能带来什么。
“他们付出了时间和精力,我是项目发起者,要对这种奉献负责,而且我也想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用。”于是张广义开始通过微信向志愿者们进行项目数据的定期汇报,“就像连续剧一样,一集一集地介绍我们又得到了什么成果,希望他们看到自己的参与有意义。”
2018年以后,统计项目指标数据已纳入“温暖水杯行动”的正式管理流程。尽管最初试着计算水杯留存率的张广义没有立刻想到“将数据管理规范化”,但这种尝试本身,其实就是对公益项目进行监测、对捐赠人做信息公开的过程。
无论是扩大项目规模,还是设计监测指标和公开进度成果,在张广义这里,它们都是被行动化后的责任心,都是在回应关于项目意义的问题。
“寻找高墙的缝隙”
在益微青年工作3年后,为了让“温暖水杯行动”得到更稳定地发展,张广义接受邀请,加入了北京嘉实公益基金会。又两年后的2019年,兰州市安宁区云田公益发展中心注册成立,“温暖水杯行动”项目实现独立。
在嘉实的两年里,一线项目出身的张广义学会了用资方角度看问题:“以前吧,我总觉得‘我做的这么好的一件事儿,你为什么不资助我’?直到在资方工作过后,我才建立了‘思考怎么把钱花好才能符合战略规划’的思维方式。”
这种转换思维很重要。“温暖水杯行动”独立为云田公益后,张广义会在项目设计期间就着意寻找自己与各路利益相关方之间实现可持续性合作的基础。
“能够达成合作一定是有某些共同理想的。所以我会去了解,在这个项目的方向上有没有可以合作的对象,他们的规划是什么,我们有没有合作点,彼此怎么做才能帮助对方实现各自的规划。”他笑着补充道,自己曾经在做了扫描分析后主动联系资助,然后成功了,“这种方式是有用的,我做效果验证了。”
到2021年1月15日,云田公益成立2年了,机构的工作重心也逐渐从“温暖水杯行动”项目拓展到了更系统的乡村健康教育战略。毕竟成立一家公益组织并不只是为了让孩子们喝热水,张广义真正的目标是让乡村儿童拥有健全的健康教育课程。
为了防止机构发展有起色后就头脑发热,张广义给云田公益规划了一套“青年参与-村校激活-行动倡导”的三层金字塔结构。在他看来,这可以帮助机构节省时间,将宝贵的精力与有限的资源运用到最能辅助核心目标的领域。
在2020年的工作简报中,张广义这样写道:“遇到合作邀约,我们会先去比对,凡是不能与项目体系相结合的,不管开出的条件多么诱人,我们都会选择拒绝;而一些有发展潜力的,就算没有专项预算,我们也会全力以赴。”我们也可以为他换一种表述:他在把控和提升云田公益在整体层面的公益有效性。而实现这种提升的第一步,就是具备自我评估的耐心,与拒绝的勇气。
对那些符合机构方向的领域,张广义仍然在延续他从“温暖水杯行动”中凝练出的经验:先确定问题成因和受助群体需求,再筛出自己有能力影响的部分,迅速启动干预。
他将这比喻为“寻找高墙的缝隙”。
“我们就是草根机构,有些东西刚开始我们真的靠自己解决不了。”张广义不掩饰这一点,“但是再铜墙铁壁的问题也总会有我们能插手、能做事儿的缝隙,只要你找到这个,就肯定有让力量穿透墙壁的那一天。”
“这十年我们都是这样去做的,我其实不知道怎么描述才能让更多人更清晰地理解我这种体会。”他说,“我们就是想尽快做事情,尽快做我们该做的、也能做的事情。”
“我怕自己成了天花板”
2020年,云田公益筹款超过100万元,比2019年增长了40%。政府部门、乡村学校、老师、家长、公益组织、高校青年、热心公众,越来越多关注健康教育的组织和人被纳入到这张协作网中。
一切向好,但仍有阻碍。云田公益的金字塔尖是做行动倡导,需要长期的、非物质的干预过程。“但是,无论是作为接受方的乡村学校,作为执行方的公益组织,还是作为资助方的部分捐赠人,仍然有不少人习惯性依赖纯粹的物资捐赠,哪怕那个物资并不是当地真需要的。听说我们是要递送课程,有的人会觉得这种摸不着的东西很麻烦。”
直接捐东西,这还是张广义刚开始发起项目时的思路,对这种和10年前的自己类似的思路,张广义也显得有些无奈:“我并不是说物资不重要,物资非常重要。但我们这个行业走到今天,需要更超前的眼光。中国公益的未来一定是问题导向,而非资源导向,大家要去想想项目怎么才能形成长久优势,而不是永远只满足于做免费物资的运输队。”
对于公益基金会,张广义提到了前瞻性:“这是我觉得公益基金会特别需要的一个能力。我曾经有一次参加三一基金会组织的沙龙,听人讲‘科学公益是要让善意发挥最大价值’,我当时就觉得,这真的是有前瞻性的观点,如果公益组织都能学会如何实现‘最大价值’,那很多社会问题真的可以发生巨大的变化。”
但张广义也知道,一线组织有自己的客观困境。同样的社会议题在不同的社区会有不同的形态,问题被分割得越细,解决方案也就越发需要多样化。这些因地制宜的方案需要既具备专业知识和技能,又具有使命感的一线公益人员去落实。“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讲,现在一线公益组织仍然非常缺乏这样的熟手,不少人是凭热情零基础到岗,他们需要大量时间去磨练自己的专业技能,才能去实现‘科学公益’所倡导的那种变革。”
“但现实是,很多基层组织只靠自己活不到变成熟手的那一天。所以有前瞻性的基金会要早点布局一线,不要让一线组织早早死掉,要让它们在社区里运转起来,去解决一个个差异化的问题,那样的公益环境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
我们最后的问题是问张广义,带着“温暖水杯行动”走了10年后,作为发起人的他现在有没有焦虑。
“我很怕我自己成了云田公益的天花板。”他立刻就给出了答案,看起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作为发起人,我觉得自己会限制其他人的能动性。如果有一天我停止学习,自大自满了,那这个机构、这些项目可能就毁在我手里了。”
今天的张广义还在带着团队努力学习和优化云田公益的规范管理流程。“我们的整体流程还不够到位,但我也不敢太急。云田还很新,太急会把大家拖垮。我们得一点点来。”
在发布最新的工作简报时,张广义用一句诗给推送命了名: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
他是长期主义者,有这个耐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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