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五月
われに五月を
在很多年前,寺山修司把花街 · 歌舞伎町比作「霓虹的荒野」。在新宿一个清风吹拂的夏夜,他见到了当时小有名气的森山大道,并委托其为处女座长篇小说《啊,荒野》拍摄封面照片。小说描述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两个人最后请了新宿猪肉铺老板娘、菜贩子、杀鱼男作为模特,到摄影棚拍了一组相当市井气息的照片。
森山认为寺山修司是个温暖、平和的人。他最喜欢寺山先生的一句话是「请赐予我五月」(われに五月を)。然后寺山先生就真的在五月走了。据说他的遗笔是「到墓地几公里?」(墓場まで何マイル),这化用了英国一首古老的童谣''How Many Miles to Bebylon''。
我很喜欢这个遗笔,它在每时每刻提醒我生命是有限度的。
钟表是12个小时,一年被拆分成12个月,一轮回有12个生肖年,中世纪前天上被划出了12个星座.......秒、时、年的洪流将我们投向生命,又把我们拖向虚无。转眼间,已经站在了第二个12岁的时间点上。
弥生你来不来?和五月告个别吧
接下来只要把五月扔进洞里就行了
记得第一个本命年的时候,我上初一。
午夜十二点的阳台上,一片静谧的黑夜里绽放出一朵一朵血红的烟火,妖冶明亮;又化作一道道的白色的瀑布,倾泻而下。我抬起头,等待着下一个轮回会在哪里、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但至少那个时候,我自认为是个破碎的人。
白天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飞快,听到四周传来成群结伴的笑声,触电般地躲到路边的小树林里,等到笑声渐远才探头探脑地走出来;晚上宿舍卧谈会,偶尔插一句话,吵吵闹闹的声音迅速冷却下来,发出的声音就像一颗陨石落入了黑洞,变成了一片孤寂、彻底、虚无的黑暗。
全寄宿环境是最适合培养校园暴力的温室,每一幢教学楼、食堂、宿舍,每一张桌子、椅子、床铺,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棺材。整个10代的少女时代,都笼罩在校园暴力的阴影下,进而沉溺在自我审视和怀疑中不断循环。
直到成年后的某一刻蓦然明白,在青春期,女孩子驱逐一个同类是不需要理由的,这只是她们团结凝聚力的一种方式,是加入一个共同组织的暗号,是不被同样孤立的一个护身符。
“我”叫五月,那年夏天,我九岁,然后,我死了。幼小的凶手们惊恐地、沉着地奔忙于藏匿,我的尸体在与死亡的游戏中。
这是日本推理小说《夏天·烟火·我的尸体》。我喜欢这个故事,一摒文学作品中把小孩塑造成天真烂漫的意象——这甚至成为了某种政治正确,因为儿童是祖国的花朵,因为小孩是未来的希望,所以要极尽一切溢美之词去美化去讴歌去赞美。但“人的欲望并不是随着成长逐渐增加,而是在年幼时就深深根植于人性之中的,并且由于小孩子社会属性的缺失,他们对于欲望的追逐并不存在满足上的延宕,因而他们恶得更纯粹,也更彻底。”
乙一完成这本处女座时才17岁,正好是1996年,我出生的夏天。而我没有被幼年的凶手杀死,却也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了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
就像阿伦特在给索勒姆的信中说:“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那个时候希望对抗集体主义的控制,挣脱小镇的苦闷和压抑,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大城市,每天脚步带风地穿梭在高档写字楼,窗外是高楼、蓝天,和回旋在城市上空的巨大吊车铁臂。
那个时候在空间里写下的文字是:
热爱城市。热爱霓虹灯,高楼大厦,地下交通,水泥深林。热爱电子产品。热爱高科技。对原生态没兴趣,对原始人没兴趣,对农家乐没兴趣,对古早味更没兴趣。只喜欢花红酒绿,声色犬马。是歌里唱的那样:啊,舍不得璀璨俗世。
那个时候在网上的ID叫「奔向北上广」,毕业后就真的奋勇激进,非北上不去。
22岁的新年,一个人在北京度过。大城市里的新年出奇的安静,没有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也没有成群结伴的笑语声。走在路上只有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化入冰冷干燥的空气。
23岁的大年三十,被一场疫情打乱了去北海道一人旅的计划,年夜饭便在家附近的便利店解决。上海的冬天总是淅淅沥沥的,便利店店员的动作比往常要不耐烦,流浪汉抱着双臂窝在角落里取暖。明亮洁净的落地窗外,一辆辆带着传染病的救护车在疯狂尖叫穿梭,划破了湿冷的雨帘。
去了北上广,然后呢?
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满意自己的运气,不追悔过去,对前途满怀信心呢?
2300年前,古希腊哲人狄奥根尼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诚实的人,今天要找到一个幸福的人,恐怕更加困难。
五一和好久没见的朋友一起见了个面,大家各有各的焦虑。吃完饭去酒吧,朋友a问「你有后悔现在的选择吗?」。这个问题其实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你后悔从头条离职么,一个是你后悔放弃北京的生活来到上海么。
这让我想起豆瓣上一个著名的吐槽--「你身边有没有一个从英国留学一年回来的朋友?为什么感觉他们的人生从此就停在了那一年?需要用一辈子去忘记吗?!」
评论里很多人复议,具体可以表现在:微信头像再也没换过、朋友圈定位永远停留在了大不列颠、一年积累的摄影素材可以发三年、隔三差五配文 “好想回伦敦”、etc....
拉着拉着,下面有个人回应说「那一年可能是很多人最美好的一年.....」
在北京的时光好像也成了我时刻拿来反刍的「伦敦时光」。
终于到了高中就梦想去的城市工作,有一群好玩的人类,有自己热衷的事情,一个人无拘无束过着独居的日子,用大把时间去结交新的朋友,和同事一起撸串喝酒玩摄影拍vlog,春天去居庸关看花海,秋天去胡同采风,冬天去故宫迎新,夏天去鸟巢玩滑板。不考虑房贷,不去设想未来,喝酒到深夜,蹦迪到凌晨,然后呼啦跳上单车一个人去看午夜电影。
而回到上海后,明明是一个更适合生活的南方城市,却变得异常苍白无趣。像一下子被丢到了巨大的滚轮里,人们都在崩溃,可这该死的机器还在运行不惫,齿轮每动一下,都在拿人血当润滑剂。
大多数时候,很少人会直率承认「这是个糟透了的决定」;而「xx是我过去x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这句话只是一个自我保护。因为生活的沉没成本太高——那些逝去的时间、精力的投入、对别的人生选择的牺牲都无法挽救,所以只能给自己的人生选择寻找合理化的解释。
社畜是一种非常工具化的东西。回归“畜生”,是用来犁地、挤奶、宰杀的;回归个人,个人爱好和个体性格都被抹去,美其名曰「职业化」。被关注的只是你交付了什么东西、产出了什么东西,对工作有一些怎样的影响。个人的感知在其中完全被抹杀。而到头来,其实不过是帮助大的机制去完成某种工作,承担自己职业上的一点职责。这就是马克思说的异化:
工人不可避免地失去对自己工作的控制,从而失去对生活及自我的控制。工人从來都不是自主、自我实现的人类存在,他只能以资产阶级欲其所是的模式而存在。
如果能意识到工作的本质就是剥削,就能明白工作本来就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区别在于把60%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工作,剩下的40%留给自己,那不管工作多摧残人你总能收获成就感和自信心,在多重维度里得到修复。
「兴趣爱好有时候是救难用的。为什么很多人说说道理都懂,但是依然活不好这一生,遇到事情该怎么纠结就怎么纠结,有用的道理全抛到脑后去了。因为放不下,想不开,懂道理却看不透,对正纠结的事情和人怎么都忘不了。这时候能帮你的是什么,是死活钻在这件事情里要死要活吗?不是的,恰恰是一门与烦恼无关的良好积极的兴趣爱好,随便你爱什么,画画,写字,唱歌,运动,全神贯注地做就行了。越专注越能帮助你度过艰难的时间,转移你的思虑,消散你的负面情绪。」
最近一段时间,我其实一直沉溺于这样的状态里无法摆脱。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力感,对死亡的恐惧,无法摆脱现状的疲惫,和完全被工作异化的痛苦,这种情感在本命年来临时变得愈发强烈。
「你有后悔现在的选择吗?」
「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满意自己的运气,不追悔过去,对前途满怀信心呢?」
这本就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生日这篇小文章其实在三月份就起笔了(可能是知道自己之后会没有时间吧,笑)
拖拖拉拉到五月最后一天才发出来,总之就是记录下24岁生日时最真实的状态吧。
题外话,说自己是1996年出生的,没什么感觉。但如果换一个说法「是20世纪最后4年里出生的」— 这个世纪的开头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结束,100年中改朝换代、风云诡谲;末尾又是自己生命的诞生,无足轻重、却构成了我的全部。有种中二又奇妙的感觉,哈哈哈。
不管怎样,还是祝自己24岁生日快乐,和23岁说再见。
摄于/写于23岁最后一天
2020.5.16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