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幕 | 商业小说系列
内
幕
迟
宇
宙
本文系作者独家授权
冯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半睁着一双小眼睛。他看到了惨白的天花板。上面一无所有，又似乎布满了他胶结的一生，像无数个线头儿纠缠在一起。
他的身边传出的是均匀的喘息。他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正窝在他的腋窝里沉睡。
甜美的画面充满质感，使冯华忘记了危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又或者在迷宫中穿行。道路一条条连接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没有路牌，没有出口，没有尽头……就像他已经濒近终结的一生。
窗户外面是大海，一道阳光经由海面上折射过来，似乎想刺伤他的眼睛。房间是女人预订下的，作为他们蜜月旅行的礼物。她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冯华则觉得一切虚无缥缈的意境，最终都将变成虚幻。他喜欢实实在在的物质。他是控制论的忠实信徒。
冯华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副总裁，也是他们公司为数不多的保荐代表人之一。前两年股市红火，大大小小的公司拼了命地IPO，冯华就成了他们公司的摇钱树、提款机，人人见了他都点头哈腰。那两年他每年都会升职、加薪，老板怕他跳槽，动用了一切手段，包括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女秘书转让给他。这个女秘书，就是现在躺在他腋窝中的女人，薛梅，一个聪明又体贴的尤物。
门外传来了一小阵嘈杂，像是楼层服务员清扫房间的规定声音。冯华紧张了一小会儿。薛梅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冯华有时候觉得她就像是无法改变的日常事物。他为了这个女人倾注了巨大的情感和财富，以“净身出户”的方式领到了离婚证。“失败的投资，性价比为负，”有时候她会调笑说。他哈哈笑着，努力显示自己霸气横溢，内心却不免有小小的悲哀。
冯华相信自己的“赢利能力”。他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个“搂钱”的好时机，“人傻、钱多、速来”成为他的口头禅。他以为离婚后自己只要成功保荐几个项目，就可以再次回到千万富翁的生活，别墅、高尔夫、奥迪Q7。腰上依旧是爱马仕那大大的“H”，这条皮带前妻并没有扯下来，但其他的东西，动产和不动产，包括人家送的几块重达一公斤的金条和“纪念金币”，统统都改了姓，要是运气够坏，前妻带着女儿改了嫁，它们还得再改一次姓。
薛梅翻了下身，从他腋窝中挣脱。冯华叹了口气。现实很残酷。IPO突然暂停了，一停就是一年。停完了再启动，然后再停，一停又是一年多。他保荐的五个项目，两个被直接否了；一个在自查中出了问题，主动宣布退出；还有一个，老板去法国买了个葡萄酒庄，巡视酒庄的时候直升飞机坠毁了，老板一家也就此摆脱了尘世的苦恼。
惟一的希望来自一家农业公司，主营粮食粗加工和深加工。冯华他们公司历尽波折、辗转反侧，终于把它弄上了市。公司拿到了自己的保荐费，冯华拿到了自己的佣金和奖励。虽然它们少到远低于预期，但在一个惨淡的世道中，至少算作聊胜于无。
“有总比没有好，有了这一个，人们才知道我们可以做下一个，”老板安慰他说。
他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然而这家倒霉催的公司很快就出了事。公司上市后，它的老板宫，“一下子从我们那座城市的大明星变成了这个国家的大明星，经由镁光灯、印刷术、无线电波和数字技术的传送，成为大时代的宠儿、梦想照进现实的践行者，以及各种我们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桂冠拥有者。”（参见《宫的心计》）
“然而这些遽然而至的光环才闪耀了不到半年，突然间便熄灭了，遽然而逝。”一位办案警察说。宫后来对自己涉嫌欺诈发行股票、违规披露重要信息、伪造金融票证等事实供认不讳。他在庭审中说，“财务造假”是受“高人指点”。 对于“高人”他虽始终讳莫如深，但所有人都相信“高人”是冯华。
没有人知道冯华是否参与了“财务造假”，但宫的公司欺诈发行股票，作为保荐代表人的冯华难辞其咎。他遭到了中国证监会的处罚，并因此失去了保荐代表人资格。
冯华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但老板在最后一刻拉了他一把，使他免去了牢狱之灾。作为惩罚，老板将他转成一个闲职，“考虑到冯总多年来为公司作出的贡献”，依旧保留副总裁待遇。冯华对老板感铭五内，但不少人恶意地相信，是薛梅向老板奉献了身体，老板才会对冯华法外开恩。
冯华不是没听说过这些恶意的传言，对于他的污蔑和中伤、发往证监会的举报信、打给老板的小报告，都始终未曾停止过。冯华反而因为这些恶意的传言对薛梅充满了感激。他向薛梅求婚，决心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她。
在他赋闲的这段时间，他成了薛梅的幕僚，也成为她的枪手。薛梅在《上海证券报》、《中国证券报》上好几篇重要的理论文章，都是他捉刀的；薛梅操盘的几个项目，都是冯华在幕后进行的沙盘推演。他相信，他爱她。
薛梅依旧在酣睡。冯华瞅着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逐渐偏转。“也许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想。
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深圳大梅沙一直是晴天，不会下雨。冯华对天气预报了若指掌。他只是感到不安。这是他在宫的公司出事后对生活所产生的直觉。他相信生活充满了阴谋，稍不留意就会跌进陷阱中。“凡事都有内幕，”有一次他对薛梅说，“只有掌握了内幕，我们才会掌握安全。”
薛梅前几天敲定了一个上市公司资产重组项目，这次他们到深圳来，一来是度蜜月，二来是考察项目，用薛梅的说法，就是一举两得，花公司的钱度假。搁在以前，冯华保准儿反对，可是现在他变成穷光蛋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种小便宜，他也只好默默地占了。
服务员终于按响了门铃，问他要不要打扫房间。他拒绝了。薛梅却被门铃声吵醒。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旋即又伸手搂住他，仿佛要对他施什么法力。冯华感觉有点虚幻，这种感觉像是梦中所见，又像是先前曾经有过。他有点儿怀疑当下一切的真实性。他抱紧了她，就像抱紧一颗救命稻草一般。
“你弄疼我了，”她说。
冯华似乎在寻找什么。他闭着眼睛，虚弱地说：“让时间停下来吧。”
静默了片刻。薛梅终于说：“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
冯华叹了口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其实结局早就预设好了，不是吗？”女人说，“劝告虽然永远不会多余，并且毫无成本，但是人们都听不进劝告。”
他们又一起静默起来。整整一个上午，他们都这么静默。他们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在这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里，他们连房事都没行。
中午时分，他们接到了客户的电话，邀请他们在酒店的西餐厅共进午餐。他们意犹未尽地把身体分开。他们感觉到疲惫，仿似刚进行过一番恶斗，又仿似整个上午都在白昼宣淫一般。
他们在西餐厅与客户见了面。两位严肃的中年男子，紧张兮兮地坐在那里，不时环顾四周，仿佛提防谁在盯梢似的。薛梅觉得他们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她好几次想起身离开，都被冯华拉住了。
他们吃了几只牡蛎，还喝了点儿红酒。红酒曾经是冯华和薛梅生活中的常规状态，后来因为冯华财务上的突然破产而中断了。有时候薛梅想弄点儿便宜红酒，譬如长城或是张裕的，都遭到了冯华的拒绝。冯华相信，人一旦进入了一种高度，就不能跌落下来；一旦跌落下来，就会成为另一个阶层。
冯华一边品尝（对于自己贪婪的表情，他颇感羞愧），一边想着自己昔日的那位客户。他实在想不出，乘坐直升飞机巡视酒庄和飞机失事之间的那段时间和空间中，那可怜的一家人到底做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在慨叹命运，他想，也许他们只是充满了恐惧。
“人生就是一种恐惧。”他说。
两个客户盯着他看了半天。他们对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不明所以。
“我们只花了18天时间就建满了仓。”冯华说，“在并购意向达成前，上市公司一般会先请会师所、律所进场，对并购资产进行前期评估。再者，作为并购顾问的投行、咨询公司，都有可能提前接触到并购信息，所以人们并不确切知道到底谁泄露了信息。”
冯华说的是他们公司的一只基金，名叫“梅花1号”，据说名字是老板亲定，源于薛梅。这只基金成立时间很短，推广期仅有两天，参与的投资者总共才十一户，存续期为十八个月。“这意味着，‘梅花1号’的建仓时间，只有18个交易日。”
“有些操作手法你们可能并不了解。所有内幕交易当中，关系网已经覆盖到了亲属、校友、哥们儿、老乡、客户。对于我们来说，泄密的通道越多，网络越庞大，我们的处境就会越安全。”
客户对冯华的描述饶有兴致，他们听得兴致盎然，不时还插话提问。
“我举例来说吧，比如在安诺其（300067）内幕交易案中，罗永斌、罗明、郭红莲、蒯雯瑾四人违法所得其实并不高，最少的只有一万来块。这说明这张网络用复杂化的形态来分散风险，虽然结果并不令人满意。至于其中的关系，罗永斌和蒯雯瑾与安诺其法人股东嘉兆投资实际控制人老徐有关；罗明、郭红莲两人则牵涉标的公司湖北丽源董事长的私人顾问老刘，郭红莲是老刘的师母，罗明是老刘的哥们儿；嘉兆投资的老徐是安诺其董事长老纪的师兄，他们在一次饭局上聊起此事……”
“我们想知道的是‘梅花1号’到底会怎么做？”客户问。
“‘梅花1号’仓促建仓之后，它所买入的那只股票便宣布停牌重组。”冯华说，“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巧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当中有内幕交易，只是谁都不知道这种内幕信息究竟从哪个出口泄露出来，于是最终获益者就会处于安全当中。现在是法治社会，凡事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只有怀疑是没用的。”
“到底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
“当然是两家公司的老板，一个负责放，一个负责收。‘梅花1号’的大股东，除了我们公司之外，事实上还有那家上市公司的老板。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我们老板为他代持股份。”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谈论资产重组的事情。他们对于如何进行内幕交易，以及如何保证安全尤其着迷。薛梅对这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她不久之后便打起了哈欠。冯华知道她并不困倦。她只是陷入了对夜晚生活的向往而已。
傍晚很快就要到来，夕照从海平面上斜射过来，发出金色光亮，伴随着海潮声，单调而充满质感，像某种奇妙的音乐，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
客户站起身来，冯华推了一把薛梅，两个人也仓惶地站起来。
“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客户说，“你们的举报对我们查清‘梅花1号’的内幕交易会提供决定性帮助，这将有助于肃清证券市场。你们会成为我们的证人。虽然我们不能承诺，但你们的检举立功表现和自首情节，检察机关会予以考虑。我们推断，你们在此案中所犯罪行，最终应该会不予立案。”
他们与冯华和薛梅分别握手，转身离去。冯华和薛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看着海边夕照。
薛梅说：“也许从明天起，这个行当中就再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我们变成了叛徒。老板也许会因此入狱。”
“明天我们将继续我们的蜜月之旅，”冯华说，“趁一切还没有公开之前，我们得让老板给我们报销了所有费用。”
“嗯。”薛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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