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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也有性与爱

芋泥 3号厅检票员工 2020-08-19


写在前面

没有新片,继续写老片,还是娄烨。

《推拿》


 

《推拿》也许没法说是娄烨最好的一部作品,但一定是最特别的一部。


它不同于娄烨以往,甚至国内所有大导的任何一部电影——


它们都是用来看的,但《推拿》是一部关于「看不见」的电影。


首先,电影里的人物是看不见的。

 

主角小马在童年车祸失明,他在自杀未遂后到南京一家叫做“沙宗琪”的盲人推拿中心当起了按摩师傅。



在这里生存的有外向风流的老板沙复明、美丽且自尊的都红、成熟又热烈的私奔恋人王大夫和小孔,还有日久生情的盲人情侣等等。


 

这些独立且不典型的盲人个体聚集在这个小小的推拿中心,他们用听觉、触觉、气味往来对话,用感觉官能擦碰出日常生活中的戏剧张力。


他们之间有因嗅闻而生的性欲望(小马对小孔),有都红口中“人和人总是让”的单向情愫,有对明眼人的嫉妒、羡慕等复杂情绪,也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病痛。


各有渴望,各有困境,都是用力活着的姿态。


 

另外,这些人物在电影之外,也是看不见的。

 

电影里的演员们大多数都是真正的盲人,甚至不必以演员二字称呼他们,他们自己便是人物的本色。

 

娄烨挖掘了他们身上源源不断的自然,让这部关于看不见的电影被看见了。

 

 

那么娄烨想让这部电影被谁看见?

 

盲人。

 

这个盲人不只是狭义的盲人,电影把视听健全的观众也变成了盲人。

 

娄烨用视听语言完成了通感,这种通感体现在两个层次。

 

第一层次是作为观众的健全人与电影的通感,这靠影像上的“盲视觉”。


说白了,就是娄烨在用镜头,帮我们这些健全的观众模拟出一个盲人的视角。

 

比如《推拿》的镜头运动是抚摸式的,摄影机仿佛变成了盲人探索世界的那只手。

 

在诠释盲人的主观视角时,画面是虚实不明的,手持摄影的焦点不断游移,仿佛是在努力认知周遭。


 

在画面的出点入点上也贴近了盲人的生活习惯。


比如在拍摄动作时,手会先入镜,因为手是盲人与外部世界最直接的连结。

 

镜头从一个局部到另一个局部大多是特写。


因为盲人无法从触觉上感知周围的全貌,只能靠不断摸索出的细节来构建自己所处的空间。


 

在观影时,我们得以在画面中体验盲人的局限感官,也就是把观众也变成了盲人。


这点非常大胆,也很精心。

 

第二个层次是盲人与电影的通感,这来自声音优先的设计。

 

盲人也是能“看见”这部电影的。


昨天为了验证这一点,我特意闭着眼睛听完了整部片子。

然后我拥有了不可思议的两小时。


感觉真的非常奇妙,在黑暗中,我的听觉逐渐被打开,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声音都从耳蜗漫进了我的脑海,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无比丰富又开阔的感官世界。


这件事娄烨是如何实现的?


其实到处都是答案,比如电影开场的剧组名单是旁白念出来的,在剧情叙述上也采用了大量的旁白,采用的是冷静疏离的语气,符合听读习惯。

 

钟表时不时的报时和小马那个会咔嚓叫的齿轮玩具以声音提示着时间的存在。

 


衣物的摩擦,食物的吞咽,窗外车轮驶过地面,风吹过的风铃,隔壁人们小声的交谈……


每一刻都有大量的声音讯息,对白、画外音、同期声的多轨道营造了一个非常形象的空间。

 


平时的我们看这个世界太容易了。


当视觉不再奏效,被打开的何止是听觉,对画面的想象力和对生活的体察也再次回来了。

 

娄烨用《推拿》完成了一次视听实验,把我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正是因为难以进入,故而使得进入的我们得以感受到他人痛苦的脉络,也向内重写了自己看世界的方式。

 

 

在我们进入另一个感官世界后,我们看到的是盲人的爱与欲。

 

电影里每个人物因为盲的情况不同,所追求的爱欲也不同。

 

小马是后天盲。


他是见识过明眼人的世界的,突然的盲使他与之前的生活脱轨,加上他一直被欺骗能治好眼睛,所以一直处在压抑中。

 


他的第一次爆发是用碎碗的瓷片割脖的时候。


血喷上白墙,从此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抹不去的疤痕,那像是个昭示他随时会爆发的炸弹。

 


此后,他进入盲人学校,接着被分配到沙宗琪工作。


被规训的日子使他的欲望依旧被压抑,这令他分不清爱与欲,所以他会迷上被他称作嫂子的小孔(王大夫的未婚妻)。

 

眼皮底下的那种禁忌感满足了小马扭曲了的欲望。


 

后来,同事张一光为了帮助小马,把他带去了可以寻欢的洗头房,小马在那认识了妓女小蛮。


在性欲的自然发泄中,他完成了从小孔到小蛮的爱欲转移,甚至是喜欢上了小蛮。

 


有人也许觉得这种喜欢有些不切实际,但是别忘了,这是娄烨的电影啊。

 

在娄烨的电影世界里,性爱是日常,也是情感。

 

与小马不同的是老板沙复明,他是先天盲,他从未进入过明眼人的主流社会,于是对那个世界充满向往。

 


所以他读书,念诗,和健全人相亲。

 

他爱上都红,是因为来沙宗琪的每个顾客都说都红美,顾客代表主流社会,他渴望被主流社会认可的“美”。

 

在一场戏里,沙复明抚摸都红的脸,如同得了臆症般喃喃自语:“美到底是什么啊”。


后来,他独自坐在窗口,嗅闻舔舐着那几根摸过都红脸颊的手指,漫溢的孤单。

 


这种围困爱情的姿态与视听上呈现出的感官局限形成了一种互文。娄烨给我们看的不仅是盲人身处的现实世界,也是盲人挣扎的内心世界。

 

那为什么要拍盲人的爱与欲?

 

这是为了证伪盲人的边缘身份。

 

只要是人,都有爱欲,那是作为人类最自然的情感。无论是身处光明世界还是黑暗世界,都一样。

 

 

电影通过展现盲人的爱欲让我们重新思考盲人的社会位置,更大的力道在于让健全人在盲人的故事里完成一次自省。

 

盲人失去了光明,却留住了健全人没能留住的东西——

 

尊严感。

 

盲人们在推拿中心这个场所与健全人的世界相联系,甚至是服务于健全人。

 

他们为了生存,遵守健全人制定的社会规则,默认自己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



 

旁白直截了当告诉了我们盲人对健全人的认知。

 

但你依旧能感受到他们强有力的尊严。

 

电影里最高潮的情节是王大夫以血还债的段落。弟弟欠下了债务,作为哥哥的他被家人要求帮弟还债,他不得不拿出准备和小孔结婚用的钱。

 


在前来讨债的债主面前,他用菜刀一次次划向自己的胸膛和肚子,喊着:“我得把自己当人”。


他狰狞痛苦的表情与刀刃划开肉体的动作交叉剪辑在一起,血喷涌的时候,是生命在哭。

 


债主坐在沙发上,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直到王大夫把刀架到脖子上,他啐了一句“死瞎子”才离开。

 


这个债主代表了在这个资本至上的社会里的大多数人,没有社会尊严感,也没有同理心,以利益为主要的精神诉求。

 

电影里还有一位强自尊的人物是都红。

 


她在一次意外中断了指,然后成了盲人里的弱势阶层。


推拿中心的人们团结起来给她筹钱,她在出院后把一封写了盲文的信交给了不识盲文的前台人员,用拒绝挽留的姿态告诉这些帮助过她的人。


她怕拖累他们,所以她选择离开,去闯出一条自己的生路。


 

无论是盲人们的筹钱,还是都红的不辞而别,都是相互关照的包容与体贴。

 

相比之下,在推拿中心负责伙食的健全人金大姐在深夜大哭闹着要离开,与都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大姐因给大家准备的午饭里羊肉分配不均,被在前台工作的高唯发现。


在一片和谐的午饭气氛中,高唯咄咄逼人地指着饭盒满满的羊肉,厉色质问拿到这份饭的杜莉:“你有几块肉,大夫们都看不见,你能看见,你数给大伙儿听啊。”

 


镜头摇过盲人们一张张茫然的脸,他们仿佛隔绝在这个利益斗争的世界之外。

 

沙复明的那句:“腐败,小小的推拿中心都这样”更是举重若轻地对所谓的主流社会进行了批判。


 

整部电影我最喜欢的台词是在停电的情节里,一片黑暗中,小孔扶着健全人下楼梯。


她说:“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眼睛看得见光,一部分眼睛看得见黑。”

 

我们的眼睛看得见光,但我们追求的光是真的光吗?

 

健全人是真的健全吗?


看世界的到底是眼睛,还是那颗咚咚跳动的心?

 

写在最后

 

比起以往娄烨电影里的结局留白,《推拿》其实借着小马这个角色的结局,给了我们答案。


电影的最后,小马复明了,他和小蛮对视着互相走近,然后在她面前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他在整部电影里最真挚自在的一个笑容。

 

响起的配乐是尧十三的《他妈的》,歌词唱道——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睛,然后什么都看不见。”

 

小马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用眼睛去感知的,而是用心底的目光。


哪怕小马依旧看不到她,在小马心里,她,还是她。



音乐/他妈的 - 尧十三
配图/《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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