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档案005号-白夜：在上个世纪出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编者按：夜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出柜同志，所以一直很希望完整地了解他的故事。约稿之后，他说可以写，几小时，就发来了下文。

一

我挺感谢老天爷让我做同志的。虽然曾经一度，我很怀疑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让我生为同志？

我来自农村，我老家所在的县，当年据说是全国最穷的三十三个贫困县之一。

我1999年出柜。同学，家人，同事都知道的那种。

小时候我从来没听说过同性恋这个词。我的同学，多半都很早出去打工，很多没读完小学，有些在初中读个一两年，很少有读到初中毕业的。

我很幸运，妈妈一直教我们，要是不想一辈子在农村里种地，就读书出去。所以哥哥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成了第二个。

我第一次听说同性恋这个词，应该是在大学毕业后。在那之前，我听到同学提到男人跟男人，用的词是“变态”。

我是个迟钝儿，别的同学早早就知道谈恋爱，早早就有喜欢的人，我没有。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是在大学。同一个楼层，不同系的男生。胖乎乎的一个男生，总是笑，经常在水房遇到他，他洗碗、洗衣服的时候，喜欢唱歌，经常唱《爱江山更爱美人》。

在他之前，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很想认识他，但当年并不敢。只是在他洗衣服的时候，假装路过水房，甚至都不敢多看他，生怕别人晓得了。

因为他，所以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喜欢的是男生，虽然，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能做什么。

那时候很苦闷，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为什么我是变态。

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同学在宿舍里聊“变态”的话题，我总害怕他们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好在同学聊这个话题的次数并不多。

二

我对同学出柜，是在周末同学聚会上。

那时候已经大学毕业。都是年轻人，每周同学都会组织聚会，就是在租的房子里，打牌下棋聊天吃饭。

有的同学每周都来，有些则隔三差五地来。一般每周都是十个左右的同学。这是我经历的最好的教育：打牌下棋的空档，聊聊技术聊聊单位的人际关系；碰到不好处理的事情，拿出来说一说，大家都会帮忙出主意。

每周，我会听到很多人的烦恼，也听到更多的解决之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培训了。这样的培训，一个月，顶一年。

我出柜的那个周末，跟平时一样，仍然是十几个同学聚在屋子里，吃饭，打牌，聊天。

然后一个同学问了句：“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你人也挺好的，也毕业工作了。该谈朋友结婚了。”

我正在打牌，想都没想，回了句：“我不会谈女朋友结婚的。”

同学问了句：“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喜欢男人啊。”

然后整个屋子里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三

九十年代，很多人觉得同志是变态，在同志聚点，偶然会有附近的居民，因为觉得扰民，因为觉得同志会带坏他们的孩子，会三五成群的拿着棍子袭击在聚点的同志。

然而我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总能碰到很多很好的同志，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他们会因为喜欢我，而提醒我要好好学习，要努力工作。

正因为环境没那么开放，所以同志之间，很容易拉近距离。简单的一次见面，单纯的喜欢，就会把对方当自己人看。

毕业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查关于同性恋的资料，那时候能查到的，多半是古今中外的同志名人。要是现在，我推荐看《基因的力量》。

查资料的结论是，我不是变态，我只是少数派。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喜欢的是同性。

那时候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我喜欢男人，我很正常。我不是变态，这感觉真好。

我不怕别人议论，我也不怕别人误解。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正常就好。

接受了自己是同志，我也面临一个选择，要不要结婚？

我是农村来的，而农村里结婚都很早。大学毕业22岁，在我们老家，早就该结婚了。

我想问题比较简单，关于该结婚，还是不该结婚，我只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要是我跟女人结婚，会不会偷偷去找男人？”这个问题也可以反过来问：“要是我跟男人在一起，会不会偷偷去找女人？”

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我就知道了。我不会结婚。

所以我就问自己：“不结婚的话，将来会有什么困难？”

如今我见的人比当年多，很多人说，很难出柜，因为怕家里不接受。

在我，家人，朋友，如果他们不接受我喜欢男人这件事，从来不会困扰我。

我是男人，喜欢男人，这个是天生的，不是我想选择的。

我是男人，喜欢男人，跟我的品行无关。

真关心我、爱我的人，会在意我过得好不好幸福不幸福。如果他们不接受真实的我，因为我喜欢男人而不愿意跟我来往，那不是我的损失。

我从来不担心，爱我的人会不接受我。我对爱有信心。

不爱我的人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所考虑的困难，范围很窄。说穿了就是两个问题：一、妈妈怎么应付别人对我婚姻的关心，二、别人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怎么办？

四

 接受自己是同志，我就开始去同志聚点。

 因为我要了解，我将来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有空，我就会去跟人聊天。我不主动，都是等别人跟我说话。他们主动，说明他们不讨厌我。我就可以放肆地问我想问的问题。

我的问题基本集中在这几个。

你结婚了？打算结婚？结婚前知道还是结婚后知道？如果结婚前知道，会不会不结婚？后悔结婚？后悔不结婚？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发现，有人后悔结婚，有人后悔没结婚，后悔结婚的，说结婚了不自由不是自己想要的天天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不叫生活。后悔没结婚的，说同志圈不靠谱，很难找到合适的，将来没孩子又没伴日子很凄凉。

我聊了三个月，我就清楚了。

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我自己做选择，好也罢，坏也罢，都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抱怨，没什么值得后悔。

五

有人说，1999年出柜，太勇敢了。

其实不。我认识的人中，有比我更早出柜的。我能那么放肆地出柜，也是有他的影响。

Z哥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北京人，独子。

当年，他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他喜欢男人这个事实，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不让他进家门。

他进外企，在外租房，努力工作。买房。年后，他的父母，托他的同学传话，让他回去吃个饭。 

我出柜，也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也做好了不被接受的准备。作了，经济独立了，被扫地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所以出柜的困难，在于自身是不是经济独立，是不是思想独立。

自己接受自己，自己能养活自己，出柜就不难。 

对我而言，出柜，意味着要努力工作，要做得更好。所以出柜后，我边做软件边教书，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是常事。反正二十多岁的时候，有的是精力，不用也是浪费。

我这人臭不要脸，我不怕人对我指手画脚。

我相信比我过得好的，那些优秀的朋友，不会因为我喜欢男人对我指手画脚，不会因为我不结婚而对我指手画脚。

那些过得不如我还要对我指手画脚的，我早就准备了一句话，准备给他们听：“你过得都不如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把对他人指手画脚的时间，用在提高自己身上，也就不愿意对人指手画脚了。

我不怕别人议论我，但是我还是担心别人在妈妈面前说闲话的。所以我为妈妈准备了两句话，万一别人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呢。

第一句：“他在北京，什么都没有，大城市，结婚晚，三十岁之前先搞工作。”

到了三十岁之后？更简单。

第二句：“娃大了，这些年他都是自己管自己，他爱么样过日子，就么样过日子，我不管。只要娃自己觉得好就好。”

六

我很幸运。

我的家人和朋友，虽然一开始并不了解同性恋，但是因为爱我，所以他们会花时间去了解。

一位女性朋友说：“你一点也不像同性恋啊？我一直以为同性恋就是影视作品里的东西，你是我认识的唯一活的同性恋。”

所以，至少我的出柜，让她知道，在她的熟人朋友中间，也有同性恋。

当年，1999年出柜。我的同学，到北医三院挂了一个专家号，去咨询。咨询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

据说他们问北医三院的专家：“我有一个同学，挺好的，男生，喜欢男生，该怎么帮他？”

具体经过情形我不太清楚，或许以后我可以找机会问问他们。我猜想，北医三院的专家对他们说：“你的同学很正常。”

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的同学对我很关心。“会不会很多异样的眼光？会不会压力太大？将来老了怎么办？”

我很感谢老天爷，让我生为同志。

因为是同志，所以有机会认识各行各业优秀的朋友。

因为90年代还不那么开放，所以同学朋友知道，我对他们出柜，是信任。我信任他们，所以他们更信任我。

是不是同志，我无法选择。

生为同志，有人抱怨，有人愉快地接受。

我选择愉快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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