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中丨香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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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再续，书接上一回
前文说到，少年黄霑经历过香港五六十年代的动荡，开始思考自己身处的社会，他觉得，只要政府正视民众的需求，社会经济向好，那么各种主义之争就不会是社会的主流。
大众更加愿意为了美好的生活努力奋斗，思考自身的利益，这种“生存靠自己，奋发，拼博、机灵的生活态度，逐渐演变成全港市民的共同意识”，黄霑把这称为“庶民精神的崛起”。
战后婴儿潮，让香港的六七十年代变成年轻人的天下，社会稳定，经济向好，年轻人逐渐洗去父辈家仇国恨的底色，产生一种生于斯，长于斯，以香港为家，以香港为荣的本土情怀。甚至乎，黄霑认为，粤语流行曲的诞生，也是本土意识凝聚的结果。
01
知否世事常变？变幻才是永恒
1950年，香港政府在边境设立检查关卡，限制中国大陆人士自由入境，实际把香港和中国大陆两个不同制度的社会正式分割，大大减弱了中国对此地的文化影响，反而令香港更面向世界，接受西方世界的先进技术与音乐会元素。——黄霑，《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1964年，香港年轻人的世界发生了一件大事，英伦摇滚乐队披头四（The Beatles）当年六月访港，全港几十万年轻人为之疯狂，思想保守的教师和家长却担心不已，与社会卫道士一起，在报章发文谴责。
1964年披头四访港，引发年轻人疯狂，五千多乐迷把机场围得水泄不通
当时有中学校长在报纸上这样说：“影响青年人走向疯狂道路、放肆道路。”、“我认为不应让狂人乐队之类在香港演出。”、“香港风气已经这么坏，阿飞已经这么多，难道还要提倡这种疯狂的东西，制造更多阿飞吗？”
1964年，黄霑刚从香港大学毕业，正在天主教培圣中学任教，但热衷于唱歌和表演，对教课并不怎么用心。1960年，他就曾化名“黄霑”参加“第一届星岛业余歌唱比赛”，虽然进入十五强就惨被淘汰，却留下了“黄霑”这艺名，也认识了第一任太太，华娃。
他看到报纸称“The Beatles”为“狂人乐队”已经不禁莞尔，再看到那位保守的中学校长说听披头四会制造更多的阿飞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有位同学兼好友就是这些卫道士眼中典型的阿飞，他的名字叫李小龙。
李小龙是黄霑喇沙书院小五的同学，学名李元鑑，尽管当时只有十一岁，已经是同学眼中有名的“牛王精”，师长眼中的“小阿飞”，因为他很喜欢打架，天天在学校撩人打架。
我们打不过他，常被他打，力抗到底也是输，输得性起，发誓报仇！力不能胜，唯有智取。智，其实也不是那么智，只是几个以黄霑为首的受压迫弱小民族，联合起来，反抗暴力，反抗压迫，反抗强拳！
我们乘他进洗手间小便刚完，五个男孩冲上去，把他推倒地上，四肢用死力按住，不管他狂骂粗口，把他的裤子脱了，轮流用力揸他的睾丸。——黄霑，《和李小龙打架的日子》
这样奇耻大辱，李小龙岂能哑忍？发誓要报仇，每日课堂一放小息，就追打他们，足足追了一个月。
黄霑他们当然分头没命地跑，一个月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于是到学校的小卖部摆和头酒，几位同学夹钱请李小龙饮了一支汽水、吃了一碟干炒牛河，恩怨一笔勾销，自此黄霑与李小龙成为好朋友。
1959年，李小龙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被家人紧急送到美国读书前夕，摆践行酒，也邀请了黄霑。
我在大卫鲍伊那一期非常人语也说过，由于战后婴儿潮的出现，六十年代，整个西方社会都是25岁以下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社会各种陈旧腐朽的思想观念，诞生各种思潮和民权运动，简单、有力、直白，可以无拘无束地表演的摇滚乐也应运而生。”
李小龙与黄霑就属于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的观念已经不受父辈的桎梏，什么狂人，什么阿飞，他们才是未来，那些抱着固有观念不放手的老顽固是窒碍社会发展的过去式。我们都学过物理，知道宇宙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才是绝对，“知否世事常变？变幻才是永恒。”
六十年代的香港，是年轻人的社会。青年不单人口比例高，还很能适应经济的急剧发展，用传自上一代的务实苦干，在英式殖民地制度之下，努力缔造一己的事业。同时，也将习惯和生活哲学，带到社会各层面。
他们崇尚金钱；眼看着家中居住环境和多年父母劳苦，他们了解经济效益对生活的重要。固此，抽象理念吸引不到香港青年的注意。甚至从前的故乡，也只是模糊和不切实际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中国是个抽离而令人不无恐惧的印象。有所选择，他们宁愿崇洋。 ——黄霑，《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02
好郭靖，俏黄蓉，谁人究竟是大英雄？
社会大众狂迷欧美流行曲，那粤语流行曲又是怎样诞生的呢？
著名词人卢国沾先生说过，将来谁要写香港粤语流行乐坛的历史，记得把许冠杰写在英雄榜的榜首。
在许冠杰唱粤语流行曲之前，香港社会有一种怪异的偏见，虽然百分之九十的人说粤语，却普遍认为粤语歌是低等、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确实当时的粤语歌制作粗糙，歌词低俗，与欧美流行曲和国语时代曲的差距极大。
这种偏见要到1972年4月14日，许冠杰率先在无线节目《双星报喜》中唱出第一首粤语流行曲《铁塔凌云》，才打破。
许冠杰1948年出生于广州，五十年代初随父母到港，初期住在香港钻石山木屋区，受惠香港公共屋村政策，才搬入香港第一公共屋村——苏屋邨，可以说是真正的平民少年，白屋精英。
1964年披头四访港，他是为之疯狂的年轻人之一，之后，与友人组建乐队，开始学习作词作曲，在酒吧演唱自己的作品。1967年无线开台，他就进了无线，主持每周一次的青年人节目，《双星报喜》是他与哥哥许冠文合作的电视节目，当时收视颇高。
《铁塔凌云》，是1971年底，许冠文到美国参加许冠杰的婚礼时写的，从香港飞美国，要在日本转机，沿途见尽异国风光，无论风光如何绮丽，在许冠文心中都不及香港的点点渔灯，毕竟那才是他的家啊。
许冠文就把这样的心情写成一首英文诗，细心的许冠杰发现了，大赞，马上拿起吉他谱曲，许冠文又写了中文版本，第一首粤语流行曲就这样诞生了。
许冠杰是香港大学毕业的精英，读洋书，讨洋太太，他带头唱粤语流行曲，有助消除社会对粤语歌不合理的偏见。
本文作者多年前在许冠杰从歌唱生涯退休的时候，写过如下的一段话：
‘整体而论，许冠杰真是粤语流行曲的大功臣，对粤语流行曲的兴起，有极大的功绩。他是第一位唱粤语流行曲的港大同学。讨洋太太，念洋书的现代青年，也带头唱起粤语流行曲来，这实在对粤语歌的推广，起了极大作用。当时，社会上仍然对粤语流行曲，有很多自卑与偏见。许冠杰是消除这种莫名奇妙语言自卑感的重要人物。在这方面的成就，少人能及。’
今天重读这段话，觉得完全没有修正的需要。对粤语流行歌曲的再度兴起，许冠杰实在居功厥伟，不可抹煞。——黄霑，《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普遍认为，1974年，许冠杰推出第一张粤语大碟《鬼马双星》是香港粤语流行乐坛的开始。
虽然1972年在电视节目上发表了第一支粤语单曲受到大众的好评，但能这么快推出第一张粤语大碟，并大卖，实属因缘际会。
1973年李小龙突然去世，嘉禾电影公司巨星陨落，顿失重心，此时签约了嘉禾的许冠杰，适时向邹文怀引荐了他哥哥许冠文，嘉禾又一次捡了邵氏公司的漏，投拍许氏兄弟主演的喜剧《鬼马双星》，大破票房纪录。
许氏兄弟迅速崛起，得益李小龙突然去世，市场就是这么残酷，一鸡死，一鸡鸣，没有时间哀伤。
《鬼马双星》电影大收，粤语主题曲、插曲唱得街知巷闻，许冠杰顺势灌录了一张同名的粤语歌大碟，把《铁塔凌云》也收录其中。当事人可能不知道，他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开启了一个延绵几十年，价值过千亿的产业——粤语流行乐坛。
03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黄霑在天主教圣培中学任教两年，1965年转行投身广告界，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初，他主力于广告事业，闲时也有写专栏和主持电视节目。黄霑有广告创作的天分，事业也很得意，1972年，他已经担任国泰广告公司的总经理了。
黄霑的广告做得很出色，但真正让他成大名，或曰能留下光辉事业让后世景仰，还是作为见证粤语流行曲兴盛的词坛圣手，这一转折，归功于1972年他认识了顾嘉辉。
顾嘉辉，1933年生于广州，父亲是画家顾淡名，姐姐是五六十年代香港知名国语歌手顾媚，首本名曲就是《不了情》，顾嘉辉自小展现绘画天赋，也曾立志当画家，无奈1948年全家决定从广州迁往香港时，因为生活贫困，主要开支靠顾媚外出唱歌维持，他无奈之下在旁边学习钢琴，成为了琴师。
顾嘉辉极有音乐天赋，五六十年代的酒吧夜总会，乐队领班全是菲律宾人的天下，不是歧视，菲律宾人演奏水平更高，华人乐师在戏班中演奏戏曲有很高的成就，但演奏流行乐就是不行，那时候能在菲律宾人垄断的行业市场中脱颖而出，做到高级夜总会乐队领班的华人乐师，只有顾嘉辉、吴乃龙、邓亨等几个。
1960年代初，顾嘉辉得到邵逸夫和方逸华的赏识，资助他生活费到美国波士顿伯克利音乐学院（Berklee College of Music)学习乐理知识，回港后担任过邵氏和嘉禾电影公司的配乐师，1968年正式加入TVB，期间再次到美国进修，学习商业化音乐。
勤奋好学，不断自我提升，让本来就天分极高的顾嘉辉练成了几乎独步武林的好武功。
1972年，顾嘉辉遇上了黄霑，或曰黄霑遇上顾嘉辉，作曲高手遇上了词坛圣手，注定要为即将开启的粤语流行乐坛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首次合作是为香港原创音乐剧《白娘娘》编写词曲，但之后合作并不多，他们成为黄金搭档要到七十年代中后期，无线电视开拍反应当代都市生活的长篇电视连续剧。
1976年《狂潮》，1978 年《强人》等剧出现，才真正令香港人觉得剧中人的感受，求生态度，和香港环境吻合。因此，掀起了收视热潮……剧情强调个人战胜困难，出人头地，不靠道德力量，而靠个人的灵活善变去适应环境。有时，略为不择手段，也在所不计。
这些连续剧，时代感较强，也较为真实，可以确切地反映香港变成东南亚大都市后社会的复杂，于是很能唤起共鸣。在1975到1978的几年，“电视剧下饭”几乎是全港市民的共同习惯。——黄霑，《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这段时期，黄霑与顾嘉辉合作，最为内地听众熟知的歌曲，就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的主题曲，也让演唱者叶丽仪一举成名，每次到内地登台，都被要求唱这首歌，不唱不准走。我们可以感受一下黄霑先生词里的爱恨交缠，大气磅礴。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
转千弯，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又有喜，又有愁，
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
仍愿翻，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辉黄合作的辉煌时期，要至到八十年代初，无线翻拍金庸小说武侠剧，才真是流光溢彩，相得益彰，天作之合。下文再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