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张爱玲到底高明在哪?
夏志清:张爱玲到底高明在哪?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她继续用功读书,考取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伦敦大学那时在上海举行招生考试),因为欧战关系,英国没有去成,她改入香港大学。香港那地方,比上海更要五方杂处,她所认识的人也更多了。港大的学生有欧亚混血儿,有英国、印度和华侨富商的子女,这些人物在她小说里有时也出现。
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她有一篇散文,描写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发售的各种色布,色彩非常华丽。她对于嗅觉的快感,也有同样强烈的嗜好。这里可以抄录她的散文《谈音乐》中的两段文字: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茶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可是惟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在《谈音乐》那篇文章里,她说她喜欢巴哈、莫扎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于浪漫派作曲家。足见她的趣味不凡。可是读者且不要误会她像一般教会学校出身自命高贵的小姐一样,对于“下流”的东西,不屑一顾。她喜欢评剧,也喜欢国产电影;还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绍兴戏、蹦蹦戏。那些地方戏的内容是所谓”封建道德”,它们的表现的方式——不论曲调和唱词——是粗陋的,单调的,但是她认为它们同样表现人生的真谛。文明社会里,仪式是幽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住在都市,但是他们仍旧看得见太阳,能够给风吹着,给雨淋着,花草树木也总在他们眼前不远。公共汽车乘客怀抱里的一大捆红杜鹃,公寓房子的洋灰屋顶上的一盆藤草努力朝天爬,夏天的微风在一个失意的男人纺绸裤褂里面像一群白鸽似的“飘飘拍着翅子”——这种小节不但使故事更为生动,而且使当时的“人”和“地”更能给人一个明确的印象。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
小说的主角曹七巧——打个比喻——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不给自己快乐,也不给她子女快乐。她是麻油铺店老板的女儿,性情暴躁;小说开始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五年了,丈夫是官宦人家的二少爷,害骨痨的残疾人。有钱有势的人家决不肯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病人,七巧家的门第差,而且七巧的哥哥希望妹妹高攀了,自己可以占些便宜。七巧勇敢的接受了她不幸的命运。她偶尔接济她哥哥,但是不让他尽情侵占;对于出身比她好的人的势利观念,她只是嗤之以鼻,不加理会。她惟一的安慰是,一旦丈夫去世,分到一大笔钱,她便可独立自主了。她陪丈夫抽大烟,她自己也上了瘾;可是她身体还是正常健康,丈夫不能使她满足(虽然他们也生了两个弱小的孩子),而她需要爱,于是她自以为爱上了丈夫的弟弟——姜季泽。那时姜季泽结婚才一个月。这三少爷风流倜傥,不务正业,平日走马章台,征歌逐色,对于丫头也是毛手毛脚的;可是对七巧,却是严守叔嫂之防。七巧伸手去摸他的腿,他只是捏她一把脚,就打定主意立起身走开了。
十年之后,她丈夫婆婆都死了,七巧的苦也熬到头了。那时她分到了家产,搬出老宅,自立门户。可是季泽把他名下的一份早就花得差不多了,他现在专诚来拜访他的寡嫂,向她倾诉爱情。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甚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吗?不是的,为了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啊!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他。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啊!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话剧《金锁记》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意。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进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甚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衖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普通小说家写到这里,大可搁笔。一个女人又贪钱,又爱上一个不挣气的男人——很多好小说是拿这样一个人作为题材的。《金锁记》的上半部,感情与意象配合得恰到好处,别人假如能写这半部,也足以自豪的了。可是对于张爱玲,这一段浪漫故事只是小说的开头。在下半部里,她研究七巧下半世的生活;七巧因孤寂而疯狂,因疯狂而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张爱玲把这种“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写。
七巧的儿女是在她的专制淫威下长大的。儿子长白是个弱者,完全听母亲的支配。他没有好好的上过学校,很早就养成了大少爷的恶习。他开始要逛窑子的时候,母亲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七巧自己性欲得不到满足,也不容她身边的人享受正当的性生活。儿子娶了媳妇,七巧的妒忌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她向他百般挖苦,使他不能和妻子同房。她叫他来陪她装烟,半夜三更,母子二人抽着大烟,一面取笑这位可怜的媳妇。七巧还替儿子讨了一个姨太太,使媳妇的日子更不好过。妻妾二人都在不堪折磨之余,结束了残生。
七巧有时也想把长安嫁到好人家去。但是七巧恶名四播,长安又姿色平庸,好人家是不要这样一房媳妇的。家境颓败的人家,七巧总疑心他们有贪财的企图,也不予考虑。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七巧不愿意让长安离开,她要控制她,折磨她。一年一年过去,长安也抽上了鸦片,脾气也同母亲一样的恶劣了。
堂房妹子同情她,替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童世舫。那时候长安快三十岁了,童世舫也有三十九岁;他过去谈过的几次恋爱都不顺利,在德国过了八年寂寞的留学生活,现在回转头来,反而不喜欢新式女子,长安那种旧式家庭的淑女,倒很对他的劲。他们二人偷偷的有了几次约会,最后正式订婚了。长安要对得起她的未婚夫,暗中把鸦片烟都戒了。
可是七巧把婚期不断地拖延,女儿表示着急的时候,她总骂她不要脸。母亲的冷嘲热讽,女儿不能忍受,最后决定同童世舫解了约。
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
婚约取消后,她和童世舫仍旧保持友谊的关系。他们继续来往几次之后,反而发生了真正的爱情了。可是这种脆薄的爱情,决敌不过七巧魔鬼般的智巧。接着就是全篇小说的高潮:七巧在童世舫这个陌生人眼里,第一次以老太婆的姿态出现,这段文章也充满了戏剧性的紧张刺激: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许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盆一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有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茶,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任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缎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儿,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十五年前,季泽来向她倾诉爱情的时候,她还有强烈的情感,她还能真心的发怒。现在她已经把她自己正当的情感,完全压抑。她随随便便撒个谎(“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就断送了女儿终身幸福。她应付童世舫那段真好,她的计谋是成功了,可是她既无愧疚之感,也并不得意。丧失了人的情感,她已经不是人。“……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婆,脸看不清楚……”这个明确而使读者牢记不忘的意象,正是代表道德的破产,人性的完全丧失。
可是在半夜里,她回顾自己的空虚的胜利,七巧会不会起一点自怜之感——觉得这许多年是白活了呢?《金锁记》的结束是一个出神沉思的场面,七巧一辈子生活的空虚完全展现在读者面前了。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试,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这段描写文字经济,多用具体的意象,在读者眼睛中可以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小说艺术中的杰作。
七巧是特殊文化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与怜悯;事实上,恐惧多于怜悯。张爱玲正视心理的事实,而且她在情感上把握住了中国历史上那一个时代。她对于那时代的人情风俗的正确的了解,不单是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成功:她于认识之外,更有强烈的情感——她感觉到那时代的可爱与可怕。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她的情感一方面是因害怕而惊退,一方面是多少有点留恋——这种情感表达得最强烈的是在《金锁记》里。一个出身不高的女子,尽管她自己不乐意,投身于上流社会的礼仪与罪恶之中;最后她却成为上流社会最腐化的典型人物。七巧是她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张爱玲兼顾到七巧的性格和社会,使她的一生,更经得起我们道德性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