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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章家没能承接《左传》的文脉,实在可惜

胡竹峰:中国文章(节选)

来源:《中国文章》(山东画报出版社版)


中国文章里有玄之又玄的东西,这是道家恬淡虚静的气质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文ト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诀。可不可以用“墨戏”两个字说中国文章呢。国外的文章,以我有限的眼光看,从未见过墨戏,或许是孤陋寡闻。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我以前重文采,现在觉得好的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便是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


《老子》第一次让中国文章走到一个极致一一隔。《老子》的隔源自文章家的德行、宽容、谦虚、至情和尽礼的品行。


先秦人作文,霸气十足,凌驾一切之上或超脱一切之外,可惜时代遥远,今时读来,行文难免艰涩,不易见微知著。我大量接触先秦文章是近年的事,那些文字像刻在青铜鼎侧的铭文,弥漫着甲骨卜辞的神秘,已不能用典雅古旧之类的话来评价了。


在我眼里,《庄子》是最好的散文,《尚书》是最好的随笔。《庄子》从十几岁就似懂非懂地阅读,十多年过去,至今还常常翻起。接触《尚书》是在二十五岁之后,在朋友家,是夜宿其宅,无事,在枕畔读《尚书》,如孤身一人闯入大泽,满眼雾霭,茫然四顾,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但心中有一股浩浩之气冲荡。


《尚书》,文有金石气,如庙堂之巍峨,令人不敢不敬、不得不敬。《尚书》拙朴阳刚像太阳,《庄子》清新阴柔似月亮。这一日一月挂在先秦天空,照耀了后来的文字世界。《庄子》是天人之作,《尚书》乃巨人之书,肉体凡胎如我者,虽好读,只能不求甚解,尽管喜欢,远远不能沉迷,更不会茶饭不思。


庄子以神为马,当然高妙,堪称散文的祖师。《韩非子》鞭辟入里,亦是高人,可谓论文之鼻祖。《论语》的娓娓道来,无人能及。《墨子》重剑无锋,使人感受到泰山之雄伟。墨子不可学,不能学。我曾取过一个笔名叫怀墨,面对《墨子》,只能作思古之怀想。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幕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太史公写得虽辛苦,笔墨中并没有忘记游戏笔法。一篇篇《本纪》,左右逢源,一路读来,能看见司马迁内心喜悦的潜流。这喜悦是自得其喜,是立言之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他自己写好了本子。将《左传》当小说读,更有意味,也更懂中国文章的笔墨。先秦诸子都有小说家面目,庄子、韩非子、列子他们的寓言谆谆之心兔起鹘落。谆谆之心可谓中国笔墨的暗纹,即便是《战国策》。我读先秦纵横家的文章,觉得有属于祖父晚年的奇巧淫技,未脱谆淳之心使然。


《史记》的笔墨是毛线团,有些是一团团串接起来,有些是一团团松散开来。《左传》的笔墨是跳跃的,或者说是雪地上的足迹。北方平原雪地上的足迹,伸得远,凌乱且有章法,像乱石铺街体书法,这么说格调低了,一派素狂张癫更贴切。《史记》有楷书之法则,唐人大楷有取法于司马迁处。《左传》大量留白,介于行草与狂草之间。《史记》的笔法编延不绝,后世文士时有所宗。《左传》用笔险,如短兵相接,赤膊上阵,非勇士莫能为也。除了王安石、陆游等少数几个人外,中国文章家没能承接《左传》的文脉,实在可惜。



汉赋几乎字字浓墨,仿佛金农的漆书。汉赋最为人诟病的正是缺乏自己面目。汉赋浓墨重写,字字斟酌便句句游戏。汉赋的刻意铺排,就是文人的游戏。汉朝文艺多有凝滯的空气,好像大家在公共场所赋诗饮酒一般,手脚放不开,写来写去,都是应酬之作。汉赋是种名气很大的文体,读它的人却不多,因为空洞无物。空洞不可怕,空洞自有回声,无物让文章少了落脚点。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的创作,其文辞之华美,上承楚辞,下启明清小品。汉赋以散韵结合、专事铺叙为特色,一方面对语言精打细算,一方面挥洒词藻不厌其烦。尽管已不为今人所重,但它的纯粹精致与恣肆汪洋,后世难觅其匹。


《汉赋》的第一篇在我看来是《七发》,枚乘气壮神旺,后世多有不及。枚乘是最懂中国笔墨的汉赋家,其文章之鸟,高低起伏,飞得远。中国笔墨里恰恰有石破天惊的一面,这是音乐性决定的。中国古代有一种叫箜篌的乐器,其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出人意外,有难以形容的奇境。庄子与司马迁应该听过不少并得到启发。班固、扬雄诸位的赋文,雄浑磅礴,但没有后来魏晋人下笔美丽,说到底还是汉朝文章墨色单一了。


汉赋过于苦心经营,步步为营。一到魏晋,中国文字之狡兔逃出营房,撒腿就跑。有回周作人为沈启无写砚铭,录的是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人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完之后,周作人说:“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废名也说六朝文是乱写的,中国文章,以六朝最不可及,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周作人说六朝人是乱写的,并举“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的句子作例子,《小园赋》读过多遍,越读越觉得一寸二寸、三竿两竿是庾信的精心布置。但六朝文章即便对文字拈斤播两,也有随意之法度。


真性情方有高境界,高境界可得大文章。境界高了,即便几十字,也有江波之浩渺,警如二王杂帖。古人常说言简意赅,文字一简则远,一远则幽,一幽则雅。王義之父子的杂帖是真正意义的小,长不过几百字,短仅仅十言,以隽永见长,让中国文章多了留白,让后世作文者铺排时记得节制的重要。


二王的杂帖与诸多六朝文章潇酒、意气,尽管这里面有诸多无奈甚至是刻意装扮,却也是大道之后的归真,有意趣,散发着人物的个性光芒,让我领略到人情之美与文字之美,看见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宏大。


六朝文章,好在抒情。建安年间,曹丕兄弟的书札,忆宴游之愉悦,悼念友朋的长逝,悱恻缠绵,若不胜情,开了六朝文的先路。六朝人崇尚清谈,五胡之乱后,士族避地江南,江南山水秀丽,贯之笔墨,增进了文辞的隽水,充满了微茫的情绪。微茫的情绪是中国文章的倒影。


看《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老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董桥看见这一段,感慨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著,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通不通,是胡先生一己之识,不必深究。他看不上韩愈,说到底还是韩愈的笔墨里缺乏微茫的情绪。


如果说明清小品如中年男人庭前望月,那么唐宋散文就像老年儒士倚天论道。论道者多高谈,不作望月时候的自语。读书人在明清与唐宋之间游走学习,自有风动枝头的旖施,也有盘根纵横的高古。


读唐宋文章,得气、得神、得意、得味,更多是得法一一文章之法。韩愈作文多为人诟病,但他下笔的法则是取之不尽的金库,可供后人挥霍。


苏东坡的《赤壁赋》深得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中国文章的笔法墨法玄之又玄,但却是众妙之门。《赤壁赋》的出现,让中国文章多了厌世的笔墨。厌世不轻生,这是苏轼的了不起。《赤壁赋》的厌世更多是疲意,或者说疲而不意。苏东坡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他文章里恐怕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也会多一些韩愈、王安石的气息。中国文章重实际,少理想,也不喜欢思索死亡。《桃花源记》也是坐虚而化的游戏之作,远不如《赤壁赋》高妙。



读苏轼是读《庄子》之后,读完《庄子》,我以为中国文章就此罢了。但我读到苏轼这样的句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再一次看见中国文章的峰头。《赤壁赋》让中国文章多了山水韵与水墨味。不是说之前的中国文章缺乏山水韵、水墨味。汉赋有山水韵,缺乏水墨味。六朝文章有水墨味,缺乏山水韵。


明清之际,文章家多如恒沙,卓立于群峰之上的,唯有张岱。张岱作文,疏朗暗淡,充盈着五月田野的茵茵草香,让我感受到泼绿一地的葱郁。如《湖心亭看雪》,清雅简洁,言近意远几可作小品文八字真言,有墨法,有章法,有笔法,法法不着痕迹,羚羊挂角,当作如是观。


明清小品也好,但明清小品是水墨山水册页,没有《清明上河图》的恢宏,又不如范宽、梁楷高古。


明清人作文,以清冷优雅的目光,刻意抵拒喧器与世俗,无灼灼之姿,有泠泠之态。因为过于表现超尘脱俗,很多作品缺乏生命的质感。读明清小品,好歹知道了性灵的重要,也就是说文字要活,更让我明白中国文章有很多种写法。读唐宋古文,慢慢懂得了厚味,懂得了学识与见解比才气更重要。


汉语是屈原的语言,司马迁的语言,三曹的语言,李杜的语言,陆游的语言,苏东坡的语言,曹雪芹的语言。中国文章真可以写出美的意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水何澹澹,山岛竦時”“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都令我喜悦。


据说仓颉造字,大地颤抖,夜游的鬼魂在暗处哭泣。


身前薄雾如纱,点点星光在头顶闪烁,身后大海辽阔,明月之辉滟滟随波万里。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画出中国文章影迹:禹治水、敕勒歌、文烦简有当、地险、史记世次、白公咏史、裴晋公禊事、黄纸除书、唐人重服章……


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笔墨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




汉语文脉弯弯转转,从《尚书》到先秦诸子,然后到汉赋,到魏晋六朝文章,到唐传奇宋话本,到明清小说,一路下来,各领风骚。王世贞言:“三百篇亡,而后有离骚,离骚而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诗词歌赋不足以抒发今情今事,而后有白话文,有新诗,更将散文从正统位子上推下去,复以小说为大流,小说不再是《汉书》定位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唐宋以来,在口语基础上逐渐形成白话文,起初用于通俗文学作品,像唐代的变文、宋元的话本之类。明朝时,很多城市茶馆中有说书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传奇故事,后经罗贯中、施耐庵辈整理成小说。古典白话文至此渐臻成熟。




明人冯梦龙在寿宁任上,写《禁溺女告示》:“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句句落实,乡民们能看懂的。冯梦龙是三百年前的白话文体家。




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在社会上普遍应用。胡适曾将“白话”的语言特点,归纳为三条: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语。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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