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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中治疗(2)别了,没治主义

John H. Zhang 卒中轶事 2019-07-02

历史上对很多疾病,尤其是神经系统的疾病,特别是卒中,医生和病人的观点是一样的,就是 “没治了”。一听说谁得了卒中,人们心里立刻出现 “没治了” 三个字。没治了,是病人的哀鸣;没治了,是医生的无奈。


由俗入雅,在学术上我暂称这个观念为 “没治主义”,或 “无治主义”。



美国的 Jose Biller 曾提到对卒中治疗毫无信心的过去,称之为 Nihilism。拉丁文的 Nihil 是什么都没有或虚无的意思,在其他领域可以称之为虚无主义。

如果不相信治疗会有效果,那么对卒中的态度就是放弃,因为毫无办法,束手无策;所以前景暗淡,不值一搏。

在过去的二千多年,人们对卒中治疗就一直抱着毫无能力,束手无策的态度,属于虚无主义,或专对卒中治疗来讲,我喜欢用没治主义。

没治主义就是二千多年来卒中的治疗文化,或卒中文化。



卒中不能治疗,无方可用,无药可下的文化,起源于古希腊的 “西医之父” 希波克拉底 - Hippocrates(460-370BC)。希氏发明了卒中 - Apoplexy 一词,在希腊语是病人被外力快速打倒,像被雷电打击一样。

那么外力来自何处呢?希氏留下神秘色彩,Apoplexy 像雷电,有上天的赐予,至少不是机体在生病。

于是,1599年出版的英语大词典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解释了卒中 - Apoplexy,并且翻译成英语,Stroke,意思也是被打倒,是打击 - Strike 的被动式。词条也给出了“外力”,是 “上帝之手的打击 - Stroke of God's Hands"。



因此,卒中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上帝对人类的干预和惩罚,所以人力和药物是无法对抗的。这也就是没治主义,或卒中治疗的没治文化的根源。

无独有偶,中医的卒中/中风,也是被打击/打倒的意思,不知道是我们抄的希波克拉底,还是希氏抄的黄帝内经。反正卒中和 Apoplexy 几乎同时出现在历史里。中医也没有指出是谁或是什么把病人打倒了,也是一个千古悬念。

在治疗文化上中国与西方是一样的,都鼓励病人和家属求神拜佛,以求解脱。中国病人往往发誓许愿,散尽家财,重塑金殿,来祈求神佛的保护。西方人则去庙堂拜医神,顺便把所做的亏心事讲出来,以求宽恕。



中医与西医则不一样,中医坚信卒中有治,每个医生似乎都治愈了几个病人,当然大多数病人并无改善。西医坚持没治主义,但是仍然用放血,催吐,和促泄来救治病人,至少相信会有病人“自愈”。

中医西医,口头相反,行为一至。

后来人们的认识提高了,在 Johann Wepfer(1620-1695)的启发下,知道卒中与脑血管有关。同时像希氏当时描述的 - Apoplexy 为主的出血性卒中渐渐被缺血性卒中取代后,病人不在像被雷电突然打倒了,脑血管意外 - Cerebrovascular Accident 一词出现了。意外是无法预防的,仍然有没治文化的影子,上帝的干预观念尚未清除。



以前讲过,希氏对卒中治疗是悲观的,他认为,严重的卒中是必死的,即使轻度卒中也难以生存。请注意当时的医疗条件与现在不一样,一个褥疮感染,命就休了。

希氏的追随者如 Aretaeus of Cappadocia(100),和 Paul of Aegina(625-690),甚至到了1892年加拿大的 William Osler(1849-1919)都持悲观态度,认为即使轻的卒中像偏瘫失语,也要告诉家属预后不良。

这应该不是卒中是否恢复的问题,而是整体医学水平低下的问题,任何併发症都能致病人于死地。



虽然有些偏瘫病人卒中后生存几个月了,Osler 仍然认为医生应该告诉家属,病人已经没治,药物和那时使用的电刺激无益,没有任何恢复的希望。

几千年来人们对卒中的治疗没有急迫感,反正没治,什么时候看医生都是一样的。甚至几年前在美国,尤其是轻的卒中病人,也常常先睡一大觉,或者等子女回来,开了家庭会议,才能决定是否求医。

其实医生几千年来也是如此,一旦发现病人是卒中就立刻消极了,没治之言马上就传给病人家属。医生对卒中治疗不抱任何希望 - Hopelessness,诊断与治疗都不积极。



想想我三十年前在重医值夜班时,对卒中病人也是如此消极。

于是医生病人相互影响,互相促进没治主义的卒中文化。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人们对卒中更了解了,诊断更方便了,甚至知道如何预防卒中,比如控制血压。

于是卒中的治疗试尝也越来越多了。



当时的医生们似乎都有唐代刘禹锡被贬后的心态: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对卒中治疗的试尝也留下满目的沉舟病树。

在古代人们就用水蛭 - Leeches 来吸血,是一种放血疗法。但是水蛭分泌Hirudin 有抗凝作用。



在1930年开始在卒中病人使用肝素 - Heparin 和 法华令 - Warfarin 来抗凝。虽然抗凝是否有效证据不足,人们在情感上需要治疗,所以仍然广泛的使用。

至少抗凝与控制血压一样,有预防卒中的作用。

内科无药可用,人们的视线转移到了外科。颈动脉内膜剥脱术在1950年开始了,高峰时每年在美国有十万例,似乎对卒中预防效果不明显。然后颅内外搭桥又开始了,但是仍然无明显疗效。

有时临床试验失败是因为技术不成熟,或选错了病人。



后来又发现颈动脉内膜剥脱术对狭窄70%以上的病人的 TIA 或小卒中有比药物治疗更好的效果。现在国内有些人把完全闭塞的颈内动脉重新打通 - 晚通,也是一种治疗试尝。

临床试验的历史是不断重复,不断反复。

经过对卒中治疗的各种探索,在1990年后人们开始达成共识。

第一,急性卒中有一个数小时的治疗窗口,理论上可以用药物和手术干预。



于是卒中从一个慢性病变成了急诊,时间就是大脑。这个共识开始改变卒中文化,冲击卒中没治主义。在美国,这场卒中文化变革,用了二十年才完成,换了一代医生和病人。

第二,验证治疗的最好方法是随机,双盲,对照,和多中心临床试验。

第三个新观念是药物治疗与血管再通结合,甚至使用多种药物来控制不同机理。

然而,在过去的几千年,对卒中治疗的由下而上的实践,证明医生或者医院在卒中面前是几乎无能为力的。



近二十年来虽然有了阿替普酶 - tPA 和各种取栓器材,大多数医院实际上无法运行,因为急性卒中的治疗需要急诊,神内,放射,麻醉多科的协调,需要有为卒中病人的专门设备。

同时要教育医生和病人:卒中是可治的,卒中是急诊,治疗有风险,哪些医院有条件,有卒中团队,等等,都必须从上而下,由政府直接干预,动用国家力量,才能解决。

最早的政府干预疾病发生在罗马帝国的 Strasbourg,在1518年的一天,不明原因突然城里数百名女性开始歇斯底里的跳舞,不停的跳,几天后有多人累死。



政府找医生问方,医生按古希腊 Galen 的医学理论,称之为 “血热 - Hot Blood",但处方不是放血(那时已经开始不信认放血疗法),而且找男人和乐队一起跳舞,全城到处是与中国大妈一样的广场舞。

可惜累死的人更多。最后把女人拉到教堂去祈祷忏悔才安静下来。在错误理论指导下的干预失败了。

在1950年后美国的 Mary Lasker(1900-1994)说服了当时的总统 Lyndon Johnson,建立了国家神经系统疾病和卒中研究所,用课题控制来干预卒中的研究和临床转化。



美国成了卒中世界的核心,导致阿替普酶 - tPA 和介入取栓都发源光大于美国。但是美国在改变卒中文化,改变没治主义的观念上花了二十年,换了一代人才完成。

现在,历史上对卒中进行的规模最大,组织最完善,效率最高,成果最显著的政府干预是由中国的王陇德和巢宝华发起,组织,和推进的。他们四年走了美国二十年的路程。他们的中国经验将改变卒中文化,改变卒中世界。

王拥军十几年的天坛会议为中国卒中教育的普及,与西方卒中文化的接轨,和卒中文化的变革,起了无法估量的贡献。



现在中国的卒中文化,更像是唐人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至少现在卒中治疗的大船已经驶出了万重山。我们终于可以宣告,卒中的没治主义开始落幕了。

别了,没治主义。

卒中可防、可治、甚至可以睌治的新文化开始破壳脱茧了。

各种再通和细胞保护方法们,早上好。




我们荣幸的站在这两个文化,没治主义与可治主义,的交接时代,目睹中国领先世界的卒中新文化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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