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玉:一代焦墨大家的"山人画家" | 苏炜
《乡山春潮》
上周,透明地球(ID:Transdaoist)发布了苏炜先生对农民诗人程坚甫的追述(见《程坚甫: 一个被遗忘的诗人》)。今天,他将向我们介绍另一位隐居山中,几乎被时代淹没的山人画家,刘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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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笔墨悟道
——读刘国玉近作
作者:苏炜
刘国玉先生的画作,是要“走进去”才能读深读透的。
“走进去”,是要走进笔墨的枯润肌质里去;走进笔力的隐忍触觉里去;走进挣扎拼打着抓咬纸张纤维的大黑大白里去;走进大满大舍的章法布局后面颠连颤栗着的精神世界里去——走进古来中国士人独自面对的人世苍茫;走进满目青山一席琴棋所透见的心底乾坤;走进山水血脉、泉石心魂之间的的生命感悟;走进无论进退显隐、丰益损毁一仍潇然洒然、坦然荡然兼且安然怡然的襟怀与自信;走进因无欲无求而宠辱不惊、因不离不弃而苍天不负吾道不孤的天道天理……。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有言:“自古善 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刘国玉来自莽莽粤北翁源丛山,一身泉涧尘土的素淡谦厚;但笔抒墨舞里自见衣冠风华,清肃疏淡间难掩书卷贵胄之气
——此乃真逸士,真高人也!
笔者,本与刘君素昧平生。在为他写出第一篇画评时,甚至尚为隔洋隔海无缘得识的“远人”。或者更具体地说,我是在对熟口熟面渐成陈套的中国山水画的厌倦偏激里,突然被刘国玉的焦墨隔洋“击中”而震撼不已、低徊不已且寻思不已,从此才观察追踪起刘国玉风霜披沥的笔墨履痕的。日前接刘君来鸿,邀我得便返国时到粤北翁源宅中看看他的近作,曰:有朋友认为,对照九五年香港展览时的作品,已有“今非昔比”之感。我心下一惊:可能么?有《秋山赋》、《根桥》、《客家山居》、《雨瀑图》、《迎风翠竹千杆起》等等奇篇大制的珠玉在前,不就是那么一套皴劈刮折的笔墨么,还可能“今非昔比”到哪里去呢?
穿越两洋云烟,好奇心促使我在短窄逼仄的假期内硬是挤出两日空隙,飞车越岭,顶着滂沱大雨雷暴,终于站到了山城闹市间局促一隅的“井观居”前。我以往曾用过“想哭泣的力量”一语去言述读刘国玉画作给予我的独特视觉冲击。当言谈举止一若粤北农人一般质直淳厚的刘国玉先生,站在他的陋室中略显奢侈的书斋画案前,徐徐向我展开他的近作———《劲松图》、《春山》、《白云深处》、《山之脊梁》、《雪霁》、《丹山霞韵》、《万里江山铁铸成》、《宫墙柳》、《岭南秋气图》、《山魂》……,我整个人被慑住,心底里被撞击得欲歌欲哭的那个声音,化作了一声浩叹:这样的笔墨巨制,这样的绝尘高格,再也不应该只是让我这样的“惜玉者”千里万里、隔山隔洋的寻访而“藏在深山人未识”了!画家的经历坎坷及其“出身寒门”,不应该成为如此高标超拔的画作被冷待被忽略的应然性理由。它——其中的精品上品,应该毫无异议地、理所当然地,进入中国传统经典大师所传承绵延的山水笔墨巨册里,成为值得我们当世人重视、景仰的雄山大岳。
是的,我今天把自己当时心中涌出的“重话”“撂”在这里,反而是基于一种接受历史检验同时为历史负责的心情:我深信,时间将可以证明一切;只是,我们不应该被“时间”所姑息。
南朝画家宗炳有“含道映物,澄怀味象”之语。以之讨论刘国玉的近作,恰切确当。
听过这样一个说法:“笔墨就是形式”。离开形式的需要,“笔墨等于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天中国画里的笔墨功夫,确实仅仅沦为一种“材料意识”、一种形式表现的手段了。坊间众多时行画作,说根底不能说无根底,师承、出处、用笔、章法都有丁有卯;说中看也不能说不中看,虚实有紊,浓淡有致,东方情调,富装饰性。但是,就是——空。空泛的“空”而不是空灵的“空”。笔墨是浮在纸面上、挂在墙根角头、消散在空气里的,不管多大尺幅的作品,都像背景音乐似的,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完全抓咬不住视觉感受——既留不住眼睛,更留不住心魂。这里说的还是最好状况的“画境”,亵渎视觉的那些“作品”且先勿论。
眼前刘国玉这些焦墨、水墨却是“异物”:一经展开,你一待站在它面前,就休想“轻轻带过”了——这笔墨里面“有东西”!这“东西”非得要抓住你的目光心魂,让你驻马留步、屏息凝神,非得要“走进去”,不探究出个因由究竟而不忍离去。
——《山之脊梁》。撞眼而出的焦黑绝白里满布笔力的经纶,山势淋漓倾泄却又昂然坚挺,山形的骨骼脉络清晰却又有一种劈甩摔打出来的浑然率意。那滃蒙抖颤的墨色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小小的斗方尺寸里,竟凛凛然有一种横空出世的大气大象。其布局章法,则简直是用一种挑衅观者视觉的破局式处理,一上来就是不留余地、逼得你喘不过气来的大黑大满,这“黑”、“满”里你可以读出黄宾虹、李可染的影响,细读却自有画家的跳脱与超越:敢以纯黑绝色出之,落笔坦豁且胸有成竹;墨色破满得几乎要溢出画面去,却含蕴着不瘟不火的笔力节制与收蓄。
——《劲松图》。夺势而起、浮凸而出的枝干叶丛,骨挺墨饱而格相高古,凛然穆然扑向你的襟怀,真乃雄山大岳一般傲视古今的一巨松也!这样慑人的气势,是要让人站在跟前禁不住会倒抽一口冷气的。以山之形画松,以松之姿喻山,霜枝有节,墨点有灵(请注意此画中“点”的运用,成了画面构成的最重要的元素),从形式的意义,刘国玉或许打破了许多古来画松的笔墨格局,但是仅以形式的话语已无法容纳包涵《劲松图》的意蕴了,谈论此画,非得用“气”、用“度”、用“势”、用“魂”这样玄虚的字眼不可。“铁杆数枝峰上横,凌霜傲雪抚云生。任凭风雨张狂过,总是无声胜有声。”细读画侧题写的诗句,你就可以味出画家在笔墨后面的寄托——是咏物抒怀,更是人生自况,形诸于岁月磨砺出来的遒劲笔墨,这《劲松图》画面上“呈现”的“东西”,便有了一种令人颤栗、令人动容的内在精神力量。
借用此二作(一山水、一木石),我们或许可以领悟所谓“含道映物,澄怀味象”的意义了。在这里,“道”与“物”之间,不仅仅是一个对应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那是传统写实的根基——“反映论”的意思),更是一个“道”映照“物”,进入“物”,化解“物”;以心魂(“道”)的真生命与自然(“物”)的真生命对话,从而在升华自然的同时升华一己生命的过程。因之,“物”(形而下的具象)也进而升华为“象”(形而上的具象);经此“升华”(所谓“澄怀”),“象”则不但已不复为“物”,更进而与“道”(精神、心魂)相融和,刘画中的山水、木石,也就别具另一种情味,另一种境界、另一番气象了。明乎此,笔墨的意义,在刘画里(或者在一切形神兼备的传统中国画佳作里),就既是“术”(技法),也是“艺”(形式表现),更是“道”(生命、境界)。以石涛在《画语录》中的“一画”说言之,则笔墨与“道”的关系,更是洞烛分明。石涛曰:“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一画之法,乃自我而立。”
笔墨,须以创作者主体的内在生命动力为本。
———“以笔墨悟道”,此之谓也。
以传统笔墨根基为起点,融进了一己的真生命,同时也画出了山水的真生命,因而画得诚恳,画得自信。这是刘国玉近作值得我们思味再三、加以具体讨论观照的地方。
“传统笔墨根基”,今天一般人们总是想到皴染、斧劈、刮铁、乱柴、乱麻等等一类的笔墨技法。却往往忘记了,“中国画”之谓“中国画”的最根基性的东西:诗书画合一,与诗书画同步。前者,指的是画幅的文本呈现:诗境是绘画的内容,而书法是绘画的形式表现手段。也就是宗白华先生说的“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诗、书、画同在一境层。”——后者,则是要求创作者的“内外兼修”,即把诗、书、画放在同一个技法层次去追求,去训练、去经营,使形式(笔墨)与内容(精神文化修养)同步俱进,因之,作者笔墨传送的就不仅仅只是山水具象,而且是意幽韵远的精神文化内涵。
可以说,没有后者——技法上的“诗书画同步”,前者——画境里的“诗书画合一”,就往往成了空话侈谈。恰恰是这一点,成了今天传统中国画事业兴灭继绝、承前启后、推陈出新的一道“硬伤”。环视当今中国画坛,中、青一辈的画家中“诗书画”俱优俱进者,真是鲜矣、鲜矣。对此,刘国玉一直是秉有痛切的自觉认识并且长期付诸艰辛努力的。细读刘国玉近作,“今非昔比”之处,不独画境也,诗艺、书道俱日臻高境——诗笔豪雄清脱而快意天成,书法骨力沉厚而元气淋漓,而这诗境与骨力,都无一不浑成糅合到他的墨意峥嵘的画作之中。“十里平川堪试马,何方伯乐试骝骅,三千弟子多才俊,俱是梅关雪里花。”(《为韶关学院建校四十周年庆所作》)“细读汉瓦秦砖辨识千秋国色,激扬唐风宋韵徜徉万树玉林”,“窃思我岂薄缘万卷诗书半楼明月,自顾身无长物一枝画笔满目青山”。(刘国玉“井观居”自撰联句)——何等的笔力猛健而襟怀潇洒!中国画,若离开“诗书画同境”的精神要义与“诗书画同步”的训练根基,“笔墨技法”之沦为快餐式、罐头化的“形式材料”与“大排挡自助餐”类的行货手段,从而造成整个绘事行当的式微与欣赏趣味的萎靡,也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了。就此而言,刘国玉的“内外兼修”且诗书画俱成一体一格,在当今中国画坛,是相当具备典范意义的。
《粤北山村》(建议手机横放欣赏)
“原创性”是一个容易谈滥的话题。那种脱离传统根基的“创新”每每流于空虚浮泛自不待言,其艺术寿命如同苏打酒精,“各领风骚三五天”,三不五时便挥发净尽了。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拘泥于传统笔墨技法恰正是今日中国画走入的死胡同之一,虽然可以做“某门某派传人”之类的炒作,那些似曾相识熟口熟面的老套套,同样是没艺术生命可言的。——“原创”,究竟应该植基何处呢?
读刘国玉的焦墨山水,你会觉得它确实画出了中国山水画的新面貌。这个“新”,既是“传统”的“新”,也是富“原创”意味的“新”——它,究竟立足何处呢?
——生命感悟。
刘国玉画作的每每触动人处,就在于它的既是“笔墨正宗”的又是“章法险奇”的;既是写真具象的,又是形上超越的;既写入了前人的笔意,又画出了超越前人以致前无古人的画意,乃是因为他在笔墨里画出了自己真实的生命感悟——将一己真生命注入画中,才画出了如此有歌有哭的山水木石的真生命。看《丹山霞韵》,身临过丹霞其境的人会深知它画出了丹霞山的真山真面(它既不是黄山,也不是泰山华山庐山),但那扼制着奔泻的墨色和流动的山势,又让人分明感触到笔墨下激荡倾吐的情感块垒,这又远远逾越了丹霞的一山一景而拓出了别一个高怀旷远之境了。《龙蟠虎踞》的山势走向及其光影处理,就完全是西画式的俯角透视,几处墨色的微妙对比形成的明暗效果,使得山峦山脉几乎是三维立体的,显然得之于画家早年的西画写生素描训练,却又已不着痕迹地,化入焦墨技法的纯熟挥洒之中了。《雪霁》的笔墨则幡然大变。墨色忽然由重入轻,刮折乱柴的笔墨走势来得轻爽率意,却仍然是力度挺然的、内张的,虚白概括的枯笔润笔里分明是大写意的章法,却又是可以清晰分辨出山势走向的细致肌理的。轻中见重而举重若轻,写来胸无城府而略带一点辛冷凄怆,这是一帧真正在冬日的寒山峻崖间体味过风刀霜剑的山人,爱山敬山而又不乏山困山怨的抒心感怀。
《丹霞风骨》(建议手机横放欣赏)
这种“山人的感怀”,在《万里江山铁铸成》里是一派苍郁浩然的大气大象,像是画笔立于峰巅的歌唱,墨映宏阔而汗照丹青,俨然一曲笔墨的《正气歌》;在《宫墙柳》里,却是小品格局里画出的大感大慨,那些骨节委曲而笔墨破格的枯干新柳(记得“画树难画柳,画人难画手”的古训么?),似在无语道尽朝代兴替而天道亦老的历史沧桑;在《岭南秋气图》里,则就是风生水起、如歌如诗的甜润和甘美了。构图上的承与破,流走的山势与笔墨的动势形成一种节奏感和韵律感,本是焦黑的画面却溢出仿若五彩的斑斓,一种如沐春风的爽心。都说:传统章法里讲究“惜墨如金”,刘国玉的焦墨,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惜水如金”。但《春山》里的枯黑墨色却偏偏画出了滃朦的水气,《白云深处》的满盈墨色里反而写出了层次邈远的视觉空间……,——焦墨。同是这独色出之、大泼大写的焦墨,有工笔的细致肌理,有色彩的怡人甜美,有富歌唱性的悠远抒情,更有立意的讲究、空间的动势、虚白的韵致与江山草木的骨格心魂。——这是何等出神入化了的焦墨境界!
画得诚恳,画得自信。这是因为生命的意蕴已全然融会于绘事之中。借用歌德的一句话:“灵魂的吃苦受难使文学成为必要。”歌德所言,是将人生的痛苦找出根由来加以艺事的表达。就这一点而言,刘国玉既曾是不幸的,也是大幸的:画事成了自我的救赎,坎坷人生又成了画事的救赎——正是几十年的坎坷人生,铸就出了刘国玉这一支有骨有节、如铁如虹的健笔。
谈中国画不能不谈师承、源流、流派。无师承则无传统;无源流、无流派,则无创新发展的根基。刘国玉的焦墨山水属于什么派?——京派?吴派?西北派?岭南派……? 其笔墨师承,出处何在?——黄宾虹?李可染?张大千?石鲁?傅抱石……?粗略读去,他在笔墨上的传统根基是一目了然的,早期的画作里,也有很深的上述诸家大师的影响痕迹。但是,细读近作,发觉他已经完全“走出来”了。愈走愈显出自信,愈走路子愈宽,有点像唱老戏的唱到了火候,“到哪儿都是地方”——环顾国中,焦墨山水以至整个山水画境,已经被刘国玉画出了新的气度,新的标杆,幡然别是另一种新样貌、新境界了。——是焦墨的工笔,是焦墨的写意,更是焦墨的抽象;是焦墨的哭泣,是焦墨的歌唱,更是焦墨的兴亡浩叹。它站在巨人的肩头,却又自成一座山峰了。
——故曰:“丹霞派”*。
二零零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记于北美耶鲁大学东亚系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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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此“丹霞气”与“丹霞派”,可参见作者新近出版的文集《独自面对》中(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8月)收入的作者评论刘国玉画作的上一篇文字:《煮过的灵魂和煎过的河山》。
笔墨的无限性
——再读刘国玉焦墨
作者:苏炜
写完《以笔墨悟道》一文,我以为我已经把刘国玉的焦墨说得差不多了。有朋友说:“道”都被你“悟”出来啦,往后的话,还能嚼出什么名堂来?我心里想的是:中国画的焦墨山水,画到上文言及的《山的脊梁》、《雪霁》、《万里江山铁铸城》那样的境界,怕是也到头了。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出个十万八千里,还在如来佛的巴掌心呢!无非就是那么几套皴染枯润的笔墨家伙,再能再狂,还能蹦跶到哪个云头上去?
刘国玉身世坎坷,至今还蜗居在粤北翁源山区。既不新潮也不趋时,自然也对互联网之类甚为陌生。往时,若是想看他的画,我还得穿洋过海再穿山过岭的,九曲十八盘地步入重林叠嶂,方能一窥真面。万未想到,今日接读友人从网上传来的刘国玉焦墨新作,荧屏上的画面一经点开,我整个人就呆定了,哑了声、傻了眼:这是何方鬼斧,何路神功?但见烟山茫茫,墨气苍苍,水云荡荡,天风浪浪——此乃何等笔力,何等气度,何等高境哪!焦墨在刘国玉笔下所幻变出来的奇观,确是大大超乎我的审美预期和美感想象的。自清初程邃(1605-1691)以降,远及黄宾虹而近至张仃,纯用渴笔焦墨入画的大家,虽多有传世佳作,但把焦墨这样一种单纯的绘事手段,发挥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刘国玉的贡献是开创新境而独具超越性的。无论在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继承和创新方面,或是在艺术史、绘画史意义上的审美思维和审美诗学方面,都深具启迪意义。
震撼我的,恰恰正是这——笔墨的可能性与无限性。
谁都可以一眼看出,刘国玉的这些焦墨近作,并没有玩弄新巧奇技,完完全全植根于传统中国山水画的笔墨根基里,但是,却又大大超越古来山水画、文人画的传统套路了!——这里面,有范宽,有石涛,有黄宾虹,有李可染……,但是,更有熔合中西绘画语言的写生观察和造型功力,得自“山人”真实境遇的观照眼光和自在胸襟,以及来自对生命造化的深刻感悟而获得的大悲悯、大超越与大感怀、大诗情。托尔斯泰说过:“艺术是感情的诗,科学是理智的诗。”眼前这些刘氏焦墨,果真是笔墨的诗,山水的诗,人生的诗——色彩、音响、空间的诗篇,令人欲哭欲泪、欲歌欲泣的华章巨制!两个焦黑绝白的单色纯色(就用色而言,其实只有一个:纯黑),竟然可以企及这样的表现深度,抵达这样的艺术高境,笔者忽然就想到前些年某位画界名家的那句名言:离开形式需求,“笔墨等于零”。——在刘国玉的焦墨面前,笔墨,果真只是“形式”么?这样几乎呈现了无限可能性的笔墨,能够“等于零”么?传统中国画的笔墨,果真走入了“归零”境遇——走不出陈陈相因的穷途末路了么?
对此,刘国玉的焦墨新作,作出了斩钉截铁而又掷地有声的回答。
试看——
《南国雨林图》
《层峦叠翠图》、《南国雨林图》、《滴翠图》。——爱画读画多年,说句斗胆的话,这真是前无古人的笔墨!大黑、大满的构图,淋漓、恣肆的用笔,同时又富有含蓄蕴藉、收放有度的章法。曾有论者言:古人喜说“惜墨如金”,到了刘国玉的焦墨,却是“惜水如金”;眼前的刘氏新作,却竟是——“惜白如金”!乍一看黑不隆冬一片黑满墨色,仔细辨识那笔墨里的肌理筋骨,却是有着清晰的山型走向、山体脉络的。刘国玉本是学西画出身,西式的透视感、层次感与造型关系不露痕迹地融入了中国传统笔墨里,甚至那墨点笔触也让人想到那西方印象派时期的“点彩法”;而那每一处似乎相当“吝啬”的虚白处理,却在在透现出兼持具象与抽象的空间感与色彩感。就我也许有限的阅历而言,《层峦叠翠图》在黑满浩荡中表现的那种蓊蒙绿意,《南国雨林图》里那种南国山林特有的如雾如潮的氤氲水气,《滴翠图》那片淋漓而抽象的墨色所呈现的浑博气象,就是古人、前人与今人同辈画家的山水笔墨中,从未如此表现过的。
《苍山之魂》(建议手机横放欣赏)
《苍山之魂》、《丹霞风骨图》。——这是浩歌当哭的史诗巨制!千山奔腾,云横九派;巍然一峰,涵苍漱紫。那种豪雄壮阔的浩然胸襟,那种峭拔爽亮的笔墨的色彩感、旋律感和歌唱性,让人想起唐音宋韵,想起李杜苏辛,想起金戈铁马与大江东去——这是南国绘画中少见的慷慨悲歌之情和阳刚金石之气!但是,却又不见那种空疏挥洒的粗豪。细读墨痕笔触,在构图布局上,在虚实衔接上,你要惊叹画家的沉着用笔和精细经营——这不是那种“当众挥毫”似的急就章式的“大作品”,而是运思有时、慎密落笔的苦劳之作,面对画幅,你甚至可以想象出画家沉潜“面壁”的书写神态。
《故园溪声》、《粤北山村》与《乡山春潮图》,则又是竹笛悠扬、南风曼妙的“如歌的行板”了。刘画特有的逼人气势仍旧在那里,但从《故园溪声》那些被烟雨凄迷笼罩着的竹林竹雾间浮出的瓦舍瓦脊里,从《粤北山村》那些被的莽莽群山簇拥着而高高升在竹林水气之上的客家屋围里,也从《乡山春潮》那片从高崖巨岩间纷披飞泻的泉涧里,你是可以读出画家一片“万山奔处是吾乡”的温柔敦厚的乡心乡情的。古人所言的“墨分五色”,果然不虚。在此数作中,笔墨的抒情功能——在浓稠枯淡变化间溢出的那种色彩感和旋律感,被推向了极致。
《奏鸣图》、《峡谷鸣瀑图》。都突出了这个“鸣”字。显然,画家在此,是刻意要让笔墨“出声”——在笔墨的音响感方面寻求突破的。站在这两幅立式构图、墨色一重一轻的画作面前,《奏鸣图》狂疾走笔的大色块中跳跃着的那种节奏感,《峡谷鸣瀑图》中那个有着明显传统笔墨师承痕迹的细致笔触之中,你真的仿佛可以听见,万流归宗,群山间涓涓汩汩、拍荡有声的泉涧的轰鸣之声。
《峡谷鸣瀑图》
最后,我想特别介绍一下《望岳》与《苍苍暮山碧》。《望岳》的笔墨是具象的,那种介乎工笔和写意之间的细致写实笔触,让我想到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在气宇逼人里却透出那种温润感,又让我读到石涛山水里的某种特有的“清亮甜润”。《苍苍暮山碧》,则就完全走向笔墨的抽象追求了。那种如梦如烟的墨色,似真若幻的影像,都让我想到赵无极那些东方情趣的抽象绘画。但此二作的风格,无论具象或抽象,都推向一种艺术的极致表现,却是非常“中国”的,浸透着民族风而风骨独具的。它让我想起刘国玉非常尊崇的前辈大师李可染一句平实而有深味的话: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狠狠表现”。刘国玉近期的焦墨新作,正是在这“狠狠表现”之中,把中国画的传统笔墨,又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境。《望岳》写的正是杜甫《望岳》诗意。老杜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恰恰道出了笔者观赏刘国玉近期的焦墨山水作品的真切感受、期待与祝福。
刘国玉作品《望岳》
二零零七年四月十八日
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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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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