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 范晔
马尔克斯（左一），多诺索（右二）、略萨（左三）等作家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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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告别的聚会
作者：范晔
离圣诞不远，他们聚在巴塞罗那一家名叫“La Font dels Ocellets（小鸟之泉）”的餐厅吃饭。照这里的规矩，客人得自己把要点的菜用铅笔写在小纸条上。而这桌客人聊得太投入，根本忘了点菜这回事。大厨等得不耐烦，于是老板过来，先把满桌客人挨个打量一番，以目光的威压让他们沉默下来，然后用典型“加泰罗尼亚式的幽默”冷冷问了句：“诸位里有会写字的么？”几位客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搭茬。顺便交待一下，在座的有：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特斯，阿根廷的胡里奥·科塔萨尔，古巴的卡洛斯·弗朗基和智利的何塞·多诺索……也就是说，文学史传说中拉美“文学爆炸”四大天王尽数在场，其中包括两位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简直就是在问十二黄金圣斗士有没有听说过小宇宙。但看来会不会写字真的是个严肃的问题——作家们没有一个出声。一阵尴尬的沉默。幸亏马尔克斯夫人梅赛德斯挺身而出：“我，我会”。
那应该是1971年。根据多诺索夫人的回忆，那一年他们在巴尔加斯·略萨家里度过平安夜：“当然谈到了文学。科塔萨尔、马里奥和贝贝几乎无法避免谈论文学。加博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办不到。”（马里奥是巴尔加斯·略萨的名字，贝贝和加博分别是多诺索和马尔克斯的昵称）。夜深的时候，科塔萨尔和巴尔加斯·略萨趁孩子们睡觉了，偷偷找出加西亚·马尔克斯两个儿子的遥控汽车展开了激烈的比赛。
以上场景在我这样的读者眼中，无异于一幅奥林匹斯诸神居家行乐图。其中特别吸引我的，是拉美那一代作家群体间的手足情谊。他们以“表兄弟”（primo）相称，他们的下一代也是如此，无怪乎有人将那群孩子戏称为“迷你文学爆炸（miniboom）”。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家里的某次下午茶，除了主人的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姓巴尔加斯·略萨的男孩，一个姓多诺索的女孩，一个姓蒙特罗索的女孩一起吃冰淇淋。东道主的长子贡萨罗是其中最大的，他说：我们都来了，就差塞西莉亚了。他说的当然是塞西莉亚·富恩特斯。只是这种大家庭似的其乐融融，彼此间“真正的友谊，深切的爱，了解和敬佩”没能长久。某位意大利评论家说在他的国家，“一个像巴尔加斯·略萨这样的作家，写一本关于另一个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的书，是不可能的。而在同一个聚会上，一个作家不往另一个作家的咖啡里投毒也是不可能的……”这话自然不无戏谑，但也道出其中令人惊异的现象——夸张一点说，这就好像塞万提斯以莎士比亚为题写博士论文。巴尔加斯·略萨夫人对多诺索夫人说：“他在他身上花了两年的时间”，也指的是略萨那部大作《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故事》，至今仍是研究《百年孤独》的必备书目。惺惺相惜的故事难免过于理想化的渲染，但当年有些场景确实令人感怀不已。在略萨家的圣诞夜，“我们吃晚餐，跳舞，真诚亲切地拥抱，真心实意地许诺，要成为永远的朋友，男人们也真诚地互相预祝文学上取得巨大成就。”
马尔克斯和略萨曾是密友，后决裂。
风流云散，盛事难再。好多个圣诞节过去，文学上的“巨大成就”不断成真，然而何塞·多诺索在名为《十年之后》的纪念文章里感伤地说，很多人都变了，“有些人变得多些，有些人变得少些，”也有人背上了名声的十字架。向左转，向右转，加西亚·马尔克斯、科塔萨尔继续向“左”，巴尔加斯·略萨向“右”。昔日密友分道扬镳，甚至为国事及情事大打出手。这背后固然有对古巴卡斯特罗政府的看法分歧，也不乏政治以外的原因。据多诺索的反思，每个国家内部存在各式各样的文学行会，但一旦走出国界，嫉妒心就会减弱，而拉美“文学爆炸”作家都有主动或被动流亡国外的经历，独特的时代环境促成了作家间的遇合与情谊。一旦世事变幻，也就各自上路，至于往日的美好，有人怀旧伤怀，有人偶尔有节制地提及。又是许多个圣诞节过去，科塔萨尔、多诺索、富恩特斯先后作古，而加西亚·马尔克斯据传患上失忆症，或已达至他笔下吉普赛智者的境界——不知巴塞罗那的岁月可曾入梦？当年的“超级明星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依然活跃——不知《天堂在另一个街角》的作者可还记得与加博一家“相隔一个街角”比邻而居的日子。
马尔克斯左眼被略萨揍了一拳
本文选自《诗人的迟缓》
作者：范晔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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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北京大学外院西葡语系。译有《未知大学》《致未来的诗人》《百年孤独》《万火归一》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另有随笔集《诗人的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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