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生你下来就是为了换彩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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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沟里的岁月，宁静悠长，除了日月的争辉，一切，都有些黯然无光。
穷山恶水出刁民，娟子的老家，真的出多了这样的刁民。
娟子娘，就是这样一个。
娟子的印象中，她娘冷着一张脸，高高的颧骨显得有几分刻薄，永远穿着一件灰蒙蒙的褂子，看不出新旧。
街坊四邻提起娟子娘无人不皱眉，大家都怕她，村子里谁若是惹着她，她会站在村口那高高的土坡子上骂上三天三夜，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永远都不会累。
在家里，娟子娘整日也是怨天尤人，怨天怨地怨自己没有投好胎，怨自己男人没本事，多数时候她都是骂骂咧咧，少见脸上有笑容。
只有在年根子底下时，娟子爹从外面打工回来，将一沓子的钱交给娟子娘时，娟子娘脸上才会有些笑容，那笑容在娟子娘皱纹横生的脸上，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没有丝毫美感，有的，只是市侩。
这样的笑容，蔓延不了太久的时间，又会变成了无尽的争吵。
娟子娘的声调极高，高得让人从骨子里发颤。
一声声争吵声中，还没出正月，娟子爹又走了。
走的那天，战争便结束了，娟子娘在厨房里忙活着，端上一碗蛋炒饭。
这碗蛋炒饭是娟子娘的拿手饭，一碗米，一棵葱，一个蛋。
蛋花黄幽幽的，绿色的葱叶衬着白色的大米粒，分外的诱人。
就连那香气，似乎也能蔓延许久，隔着老远，娟子便会闻见，匆匆往家里跑去。
进了家门，娟子爸憨厚地摸摸她的头，往她碗里拨上一些，这时，娟子娘便会皱着眉：“孩子在家啥吃不到，你出门在外的，莫要让着她。”
娟子心里委屈，是，是啥都吃不到，她与娘一年四季的饭，只有窝头就咸菜。
中考成绩公布了。
娟子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高昂的学费又让娟子娘破口大骂，言辞之粗糙，让娟子心中一阵绝望。
是，她知道，重点高中的学费让他们这样的家庭望而止步，他们这个家，靠的只有爹一个，娘在家里看着自己读书，家里仅有的两亩薄田也只够娘俩的口粮，靠天吃饭的日子，不挨饿就很不错了。
犹豫了许久，娟子开口：“娘，我不想读了！”
“啥？”
娟子娘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娟子拼命咽了咽喉咙中上涌的苦涩感：“我说，我不想读了，我出去打工，这些钱便能省下，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娟子的话还没说完，娟子娘一巴掌便呼了过来，直把娟子头上的辫子打歪。
娟子脑子“嗡”的一声，一切，都有些模糊了，连耳边娘高亢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那一日是怎么过来的，到现在娟子还有些模糊，娘不停骂，骂娟子不懂事，骂自己的命苦……
虽然骂了那样久，学，还是继续上了下去。
娟子娘拿着村里开的贫困证明，在校长室前等了一天，最后，终于拿到了一份走读的申请书。
于是，娟子便来回奔波在从家到市里的路上，一辆自行车，她与娘，二十里的山路。
无论刮风下雨，她一出学校门，娘总是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灰蒙蒙的衣裳，衬得整个人都没有一丝精神。
中午，娟子便在学校的食堂凑合一中午，食堂里的饭菜，各式各样。
娟子的，馒头咸菜。
能吃到这个，娟子已经很知足了，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娘这时候在家，吃的还是早上她剩下的凉窝头。
高中毕业，大学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
娟子娘脸上乐开了花，第一次表扬了娟子。
临行前的早饭便是娟子娘的蛋炒饭，整间屋子香香的，娟子娘的鼻间额头上都是汗。
“娘，你也吃些吧！”
娟子娘摇头：“等你哪日有了出息，娘天天吃这个！”
说着，拿起一边的僵硬的窝头，咬了两口，喝了一口凉水，碎碎地说着：“吃窝头，对身体好，你见我啥时，生过病？”
娟子娘看娟子不吃，催促着：“快点吃，别误了车，今天，娘还多放了一个鸡蛋呢！娘今儿高兴！”
娟子有些哽咽，一口饭放在口中，没有记忆中的味道。喉咙里压抑不住的难过，险些吐了出来。
娟子娘脸上的笑凝滞了。
娟子紧忙将碗推到了娘面前：“我胃里不舒服，这个太硬了，娘，你吃吧！”
娟子娘叹口气：“不吃算了，等我，还有点生米，我给你熬点粥，你喝上一点。”
娟子紧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吃窝头就行，吃惯了。”
说着，不由分说地抢过窝头，咬了两口，生冷的窝头有些粗，咽下的时候，喉咙划得有些疼。
大三那年的暑假，因为要做学校给的实践活动，娟子回了老家，这也是娟子在上大学后，第一次过年以外回家。
推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门，娟子娘高亢的声音传来：“想娶我家娟子，我呸！没有几十万的彩礼，我能把她嫁给你？”
隐约听到对方什么声音，接着娟子娘的大嗓门又开腔了：“我生个女儿不换彩礼，要白白便宜你？”
娟子的脚步一顿，几十万的彩礼？在娘心里，她生下来，就是为了换彩礼吗？鼻头突然涌上一股酸楚。
邻居看到愣在当场的娟子，推了推娟子娘，娟子娘回头，见到娟子有些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娟子冷着脸不理她，进了屋。
邻居轻声说：“娟子，怕是听见了呢？”
娟子娘的声音又尾随而至：“听见了又咋样，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要些彩礼又有啥？我还是那句话，想娶我闺女，没有几十万，门都没有！”
娟子心里一阵寒意，闷热的天气也没能捂暖她那颗逐渐冷下去的心。
一下午，娟子闷坐在屋子里，娟子娘时不时问上句啥，娟子也当没听见，哼哼两声便过去了。
第二日，娟子便要离开，娟子娘有些诧异：“怎么就回来这么一会儿？来回的多浪费车钱？”
娟子心中冷笑，钱，钱，还是钱，这些年，娘的眼里，当真什么都没有，只有钱吗？连她都是换彩礼的资本！
娟子娘欲言又止，一转身进到厨房里忙活着，娟子冷着脸说：“别做了，我不吃了。”
娟子娘紧忙打着鸡蛋：“吃了再走吧！马上就好了。”
说着，娟子娘手里上下翻飞着，不一会，热气腾腾的蛋炒饭便做好了，娟子娘献宝似的端上来，娟子没接，转过头闷声道：“我走了。”
娟子娘愣在当场。
娟子出门的时候，身后“哐当”一声脆响，这是娘开始叮叮咣咣，要发脾气的前兆。
紧接着，扑头盖脸的骂声紧随而来：“我这养的什么闺女，现在学会和她娘闹脾气了！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有种你就别回来！”
娟子离开的脚步，更加坚定了！
这一年的春节，娟子也没有回家，在快餐馆里打工，挣着双倍的工资，有人点了蛋炒饭，快餐店里的蛋炒饭鸡蛋放的更多，还放了火腿肠，格外的好看。
娟子送去的时候，有些熟悉的味道充斥着鼻腔。
这里的和娘做的，不太一样。
一丝丝酸楚蔓延着，想着过往的种种，娟子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她再也不想回到她身边听她骂人，任她将自己换成彩礼。
那个遥远的山沟沟里通了电话，最开始，娟子娘打电话来，不断骂着自己这个没良心的女儿，不知道回家看看，娟子只是静静听着，也不作答。
后来，娟子娘的电话也少了，渐渐的，就没了。
有时，娟子爹将电话打过来，声音沉闷：“有时间回来看看吧！你娘她想你了！”
娟子忍不住回道：“想我什么，她心里只想钱钱钱吧？”
娟子爹叹息：“总有一天，你也会体谅她的不容易，你娘她穷怕了。”
娟子哼着：“有啥不容易，整天想骂谁骂谁，天王老子都没她厉害！”
娟子心里难受，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娘都是慈祥的，温柔的，只有她的娘，比天王老子都厉害，冷着一张脸，动不动就骂人。
有时，娟子想，自己是不是山沟子里捡回来的？
时间不长，娟子恋爱了。
一个很朴实的小伙子，很上进，对娟子极好。
他知道娟子忙，经常不吃早饭，每天早晨都会变着花样给她做来热腾腾的早饭。
这日，娟子打开饭盒，是蛋炒饭，和娘做的一样，只有葱叶和鸡蛋。
娟子有些发楞，雾蒙蒙中她仿佛看到了娘的脸，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笑起来有些市侩的脸。
一瞬间，娟子的喉咙有些哽咽。
娘的身影，有些模糊了，细细数来，自己也有一年半没回家了。
男友见她神情恍惚，问：“怎么了？”
娟子摇摇头：“想我娘了，想回家看看了。”
男友笑得实诚：“走，我请假，和你一起回去。”
娟子点点头。
临走前，娟子第一次往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但很快，电话就到了娟子娘的手中，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喂！”
“娘，我买了回去的车票，你在家等我。”
娟子娘：“行，你想吃啥，娘给你做。你爹也在家呢，早就念叨着你呢！”
娟子：“就蛋炒饭吧！好久没吃了！”
娟子顿了一顿，说：“娘，我交了男朋友，他对我很好，这次，他和我一起回去，彩礼的事，您别提，行吗？”
娟子娘一愣，她一下子明白了娟子的顾虑，忙道：“行，娘不提，娘绝对不提！”
有了娘的这句话，娟子一路上心情都很好，叽叽喳喳向男友描述着自己的家乡，那个贫穷的山沟沟。
两年没回来了，路还是那条路，因为刚下过雪，山路很滑，有些泥泞。
熟悉的小村落里，家里大门敞开着，娟子叫了两声，没有人应。
娟子正纳闷，邻居大娘冲了进来：“娟儿，你娘丢啦！你爹带着人在村子里找呢！”
啥？
娟子一怔，她娘在这山沟子里一辈子了，咋会丢？
大娘碎碎地说着，原来，今天一早，娟子娘便骑车出了门，晌午有人看见她从城里出来，但到了现在，天都黑了，娟子娘还没到家。
山沟子的夜晚，四处都是危险，村里人已经找遍了村子，还是没找到娟子娘。
娟子当下就站不住了，急急忙忙出了门，加入了寻找娟子娘的队伍。
原本寂静的小山村里呼唤之声此起彼伏，娟子的嗓子几乎要喊哑了，流下的泪水被风一吹，脸蛋如刀割般的疼痛。
男友轻声安慰：“会没事的，阿姨肯定会没事的。”
娟子点点头，从前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如同电影般闪现，上高中的时候，晚自习下课之后，天已经黑的透透的，每次娟子从学校里出来，娟子娘都会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着她，然后娘俩再骑车回家。
原本冰冷的一幕，现在想起来，竟是这般的温馨。
直至半夜，娟子娘才被找到，她跌下了山崖，找到时人昏迷着，有些气息，她的身边，散落着一袋大米，一件红花棉袄。
去医院的路上，娟子一遍遍搓着娘冻得僵硬的手，她的手，粗糙干裂得如老树皮一般。
娟子爹声音低沉：“出门时，你娘说去城里买米，家里的散米不好吃，经常咯牙。”
娟子一愣，晶莹的泪珠滚落。是，娘问她吃什么，她说吃蛋炒饭。
娟子爹又道：“你娘刀子嘴豆腐心，你上学这几年，她心里想你，嘴里却说不出，有好几次夜里，她都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说是梦到你在外面出了事情，第二天一早，就巴巴的赶到村长家里，掐着点给你打电话，听到你的声音，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医院的走廊里，娟子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她知道爸爸说的那段时间，自己正耍脾气，娘每次打电话过来，自己总是冷冷地敷衍着。
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所幸，娟子娘并没什么大碍，滚落山崖时碰到了头部，造成了轻微脑震荡，醒过来问题就不大了。
第二天的早晨，娟子娘便醒了过来，娟子喜极而泣：“娘，你吓死我了。”
娟子娘有些发怔，随即回过神来，双眼望着站在娟子身后的男友小刘，满意地点了点头，猛地，又想起了她的棉袄。
娟子紧忙将红花棉袄递了过来，塑料袋有些残破，衣服并没大碍。
娟子娘一叹：“原本，想买件新衣服穿穿，不想……终究还是给你丢了脸。”
原来那一日，娟子娘买了米走到了半路，注意到了自己的衣服，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回来，怎么能给女儿丢了脸，于是，她又重新回了镇里，精挑细选买了件鲜亮衣服。
回来时，天色有些暗了，娟子娘怕自己回去晚了耽误做饭，便抄了近路回村，那条路已经荒废多年了，又加上下过雪，泥泞难走，娟子娘心急如焚，一不小心便连人带车滚落了山崖，所幸，山崖并不深。
娟子娘住院的几天，娟子事事亲力亲为，衣不解带伺候着，娟子娘心里如同吃了蜜一般，脸上始终挂着笑。
这日，小刘下楼去办出院手续，娟子娘满意地说：“这小伙子好，实在，娘喜欢。”
娟子点点头，随即一顿：“娘，小刘家里不是太富裕……”
娟子娘听懂了娟子的话：“你放心，彩礼，娘一分不要，娘是怕极了，怕你还嫁回这个地方。”
那一日，邻村的张家找上了门，说是娟子奶奶活着的时候，将娟子的婚事许给了他家老二，如今，找过来要求履行婚事。
娟子娘冷冷一笑：“好啊！没有几十万的彩礼想娶俺女儿，没门。”
娟子娘在村里一辈子，她知道，只有巨额的彩礼能将他们吓退，没想到，娟子一推门进了家听到了部分话。
误会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娟子又从小啥事藏心里，没跟娘提起过这件事，娘也不知道娟子误会了这事。
娟子听了，泪流满面，原来因为误会，她竟恼了母亲一年多。她死死握着娘的手：“娘，我错了！”
娟子娘哈哈一笑：“啥错不错的，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哪有隔夜的愁。快把眼泪擦擦，小刘回来，一起回家，娘做蛋炒饭去。”
娟子用衣袖抹抹眼泪，用力点点头：“嗯，回家，做蛋炒饭。”
母爱，是天下最伟大的爱，每个母亲的表达方法有所不同，但她们对孩子的爱是相同的，若说父爱如山，那母爱就似海，伟大、辽阔、没有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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