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01# 日本官僚驱动的贸易摩擦、泡沫和二战

日本近代百余年里，重大决策实际上是百余位司局级官僚勾兑出来的，可以说是带着“内部争斗、精神分裂、大脑瘫痪”的先天性脑病，成为官僚政治的活教材。

1）“铁打的官僚、流水的内阁”

日本的官制相当奇葩，各省厅（相当于国内各部委）的高级公务员们，基本是一考定终身，然后按照资历排位升迁，最高到“事务次官”（副部长）。再往上就是部长了，那属于内阁成员，跟随首相选举而上任或者辞职，不属于官僚。

问题是部长基本没法任命调整这些官僚。资历最老的几位官僚自己商量一位事务次官（副部长）领头，惯例是每人一年，到者有份。部长几乎没法插手任命次官，而未经次官协商也几乎没法任命司局级，结果部长们多数时其实是传达员。

更夸张的是，官僚们每周先开“事务次官会议”，基本框定了第二天的内阁会议的决策边界。如果官僚们强硬不肯后退，而内阁又实在无法接受的话，就只能辞职。而官僚们很乐见换一批识趣的部长来，不就再多花几个月时间，耐心调教新领导该怎么做人嘛。

这个“事务次官会议”从明治维新时代一直持续到2009年。生生把这100年的日本做成了官僚社会的活教材，不研究一下实在可惜了。

2）官僚视角下的日美贸易摩擦和泡沫

按照学界共识，日美贸易摩擦主要是因日本长期执行贸易保护、低估日元汇率等政策，再加上美国部分行业工会、议员为了政治影响所导致的。可参考这篇万字长文中美经贸谈判为什么这么难？（上）——以美日谈判为鉴。中文世界还单独流行一些阴谋论，比如日本超过了美国GDP2/3所以遭到算计，无视纺织品摩擦早在60年代就开始，广场协议其实是日本主动协调几大国行动，美方财长只在发布前和里根总统提了几句话。

用官僚视角解释日美贸易摩擦，就更接近真相。通产省官僚强烈厌恶市场开放。不肯巴结官僚的外资进来了，那内资也不巴结了，退休后去哪里当高薪顾问？宁肯出口管制，也不能开放市场。

到里根时期顺差实在巨大，美方财政团队屡次要求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兼管央行）减税，因为可以刺激内部投资、提升工薪收入，买的起更多进口设备和高端产品，这对消弭顺差、促进双方经济都是优选方案。但是会明显损害大藏省官僚们的利益，缩小了财政盘子，那怎么勾兑各个地方主官、其他部委、还有各派政客山头？所以宁可选择升值，再降低利率、大搞基建维系增长。

泡沫起来后，国土厅又不肯及时放松规划管制，允许足量土地尽快开发平抑泡沫。允许和禁止开发的差价这么大，权力忽然含金量满满，怎么舍得放弃。再说修改的话等于变相承认没能力预测，那以后怎么做规划？还是坐视泡沫放大的为好，发个声明说这是经济增长和民众需求导致的。

有趣的是，外务省（相当于外交部）也主动缩手，虽然他们相对更懂国际关系，但何必去领头谈判被美国人怼，谈回来又被一堆部委和企业怼呢？还不如离远一点儿，去搞搞周边外交经济援助什么的多有面子，何苦趟这浑水。

在这么多算盘之下，首相和内阁又不能明言，只能在夹缝中寻找妥协，给对手的感觉就是精神分裂、大脑瘫痪、匪夷所思。可怜美国人谈判了那么多年，也没搞清楚症结，早年麦克阿瑟有句名言：“日本人的心理年龄就像12岁的小孩”，错以为理性发育不全、不能负责，其实是不懂那些四五十岁的老油条，盘算一下会伤了其他官僚的和气，就只能找理由搪塞掉，否则自己就会被挤掉或者一事无成。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之前日本把世界拖入巨大的灾难，也是因为在强大国力的身体，搭配了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

3）陆军官僚推动九一八直到珍珠港

许多老读者都知道，918事件是由日本陆军关东军的几个参谋私下发动的。第二天上午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首相要求事变不能扩大化，也把决议上报天皇。随后陆军大臣、陆军参谋总长和陆军教育总监三位主官也开了个会，都赞同内阁决定。

然而，9月20日，陆军次官、参谋次长还有教育本部长全体反对，抗拒执行。三主官没法免掉次官，倒是自己辞职、带着内阁下台很容易。陆军大臣就先要求关东军司令按兵不动，等第二天内阁开会再说。

21号的内阁会就争执不下了。吵着吵着前线传来消息，驻朝鲜陆军已经越界增援。按照日本军法，这得把司令官逮回来枪毙。可这样陆军高层即使不被追责，至少再也抬不起头。就想劝天皇直接批准出兵，追认事实。可天皇也不傻，把锅扔了回来，说只支持内阁的决定。

天皇甩锅也有自己算盘。之前在处理张作霖事件时就被警告过不要明确表态，过多参合决策和人事，只会成为所有权力斗争算计的焦点，而天皇家族能延续千年最重要的秘诀就是装聋作哑。像沙皇家族那样揽权弄权几百年，接近一半的沙皇死于非命，代价也吓人了。

9月22日内阁第三次开会，夹在中间首相终于怂了，为了避免自己内阁下台，批准了出兵。这开了个非常坏的先例，后来陆军就多次挣脱束缚。

而且还闯下了滔天大祸，成为二战真正的先声。第二年5月，试图扳回局面的犬养毅首相被刺杀，日本政府管不住了。而美英那时也比较短视，不愿单独出力去管住日本。搞了个李顿调查团谴责，日本索性就退出了国联。

这下放出了许多魔鬼。一战后的国际秩序就崩了，之前列强组织国联，裁军谈判什么的努力，全都废了。斯大林一看，哦，原来都是纸老虎塑料花，你能抢我也要抢，就加紧备战，搞出乌克兰大饥荒。1933年希特勒上台，野心也无法封印了，帝国崛起此其时也，干吧，国联也退了吧。

4）平衡打破容易，恢复太难

德苏日选定了武力扩张的战略后，就很难停下来。日本陆军也要求更多“维护安全”的重任，一代代新军官继续往前挤，七七事变，淞沪抗战，进攻南京，一路抗命，一路挤走老成持重派的内阁和内部同僚。最后只剩下偏执狂和墙头草的庸才。直到不满足于征服中国，还在1941年夏天把手伸到南越，“对英美犹如刀尖抵喉一般的冲击”，才遭遇石油禁运的制裁。

美国开出的价码，是要求日军撤回到十年前的状态（还留着台湾和朝鲜），保证和平和自由通商。压力之下，日本内阁和海军苦苦恳求了几个月，可陆军怎么也不肯退出大陆和东北，七八成的军官要退役变成废物是绝不能忍，那就“宁死道友不能死贫道”，还私下放风要刺杀想赴美谈判的首相。海军也束手无策，没可能硬来也打不过，熬到最后就只剩孤注一掷了，偷袭珍珠港第二天纳粹也对美宣战。

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战争期间，陆军的“内战”也从未停息。比如威胁把飞机工厂几千名工人全部征兵，不先给我陆军造飞机，海军你也别想有；从印尼运回的石油也扣着自己用，航母军舰潜艇屡次因为缺油而不敢满编出动。这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难道不知道海军打光之后，自己也会死？其实用组织行为学并不难解释，草率决策导致几万名士兵饿死病死，自己坐飞机逃走，都照样没什么惩治，至于其他部门嘛，去死吧。

日本没办法收拾自己的官僚反而被寄生操控，最后还是美国出手打昏了重来，代价是近千万人死亡还有两颗核弹。可惜战后美国的改造也没完全清理干净，经济民生领域不到30年又塞死了。但这也怪不得麦大帅，直到现在全世界也没多少人对此认识到位、深怀警惕。上百个国家抄了民主宪法、选举政治、独立司法、自由媒体等制度，可没几个能把或者想把官制捋顺的；争辩各种制度优缺点的文章汗牛充栋，但细致到官僚组织的行为学研究，也少的可怜。

5）了解一点官僚机构的行为学，太有必要

如果是成年人，还把政府当作一元化主体，今天看到“政府”这样而满心激动，明天看到“政府”那样又很不理解，那简直是愚蠢幼稚之极，“图样图森破”，急需切换成组织行为视觉。

推荐过几本有关日本官僚行为的书：《战犯参谋》《谁在统治着日本》《犬与鬼》，也有朋友推荐《通产省与日本奇迹》《日本经济政策亲历者实录》。美版推荐过《官僚机构》，《集体行动的逻辑》《独裁者手册》等，以后想到也会补。

《战犯参谋》是其中入门最佳，完全从组织行为学视角入手，讲述日本陆军大学早期受德国军事思维影响的小群体，怎样先控制了陆军，又与整体借鉴英国的海军和日本政界格格不入，直到偷梁换柱。它不同于通常按年代或者事件编排的史书比如抗战，也不同于以个人历程为主的传记比如曾国潘，尤其是贯穿了几十年三四次迭代演化，这就更宝贵了。

我估计很多读者只是当段子看了，没有意识到是一本组织行为学的金矿。已买过的再带着慧眼，重翻一遍吧。免得以后我那些点到为止的地方，看的时候忽略过去或者莫名其妙。

没买过的可以去淘宝找。或者长按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