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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柏拉图讨论GPT:我们兜兜转转两千多年,不就是为了回到雅典?

汤质 看本质 2023-04-28




“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那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个星球上最聪明一批人,都惊叹于它的颠覆性,甚至觉得它太过颠覆,联名要求给人类一些时间缓一缓。

在今天这个时间点上,已经不会有人怀疑以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是我们这代人所遭遇到的最大的技术变革了。

《看本质》从来不追热点,GPT显然不是热点,它是沸点、爆点,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本期有两个目的:

1)描述一种变化:用技术哲学中的关键概念来描述GPT带来的变化,获得一种高维视角。这部分的关键词是“能源”与“语言”。

2)发现一些不变的东西:身处一场巨变,很难踩对每一个鼓点,但有些东西是需要我们守住的,恰到好处的“不变”能应万变。这部分的关键词是“效率”与“游戏”。

如果你正在被各种关于GPT的信息弄得焦虑不已,这期视频能给你一些方向感和定力。


向柏拉图解释GPT


我想请你跟我做一个思维实验:想象自己是一名穿越者,来自两千多年前,你的名字叫柏拉图。

这里借用了《谷歌时代的柏拉图》这本书的背景设定。柏拉图来自古代,因为知识的巨大断层,他完全不懂各种技术细节,但他具备很强的思辨能力,反而能不带成见地理解各种复杂现象。



我们与技术极客之间的知识断层也是巨大的,通过科普内容,我们能大致理解人工智能的工作原理,虽然没有能力深入内核一窥究竟,但我们仍然可以像柏拉图那样对复杂现象进行深度思考。

现在我要试着用柏拉图能听懂的语言来解释GPT的本质——

GPT的本质与一架“水车”无异。希腊在公元前三世纪就已经有了水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机械装置之一。

类似于水车的这类将各类不同的能量转化为机械能或其他形式能量,以满足人类生产需求的东西,在今天被称作“机器”。



不妨把机器描抽象成能量知识以及技术三者结合所产生的物理实体,在这个意义上,GPT与水车、钟表、蒸汽机、飞机、火箭没有本质区别。

人与机器都需要能量来维持运作,最重要的能量形式就是热能(火)和电能。

知识帮助人类获取以及利用能量。人类凭借知识创造了能源(Energy source),比如化石燃料,核能,太阳能、风能,这些都是帮助人类持续获取能量的能源形式。

电时代(电气时代)与火时代(蒸汽时代)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在更精微的层次上利用了电能——电磁信号的层次,因此人类一只脚迈入电气时代,另一只脚跟着就迈进了信息时代。不同于教科书的划分,在与柏拉图的交流中,信息时代仍然被归入“电时代”。

技术与知识是成对出现的概念,类似“知与行”的对照。仅凭知识,我们只能在原理层面理解能量。通过各种工程技术,我们才能在现实世界中应用它们。因此人类既需要牛顿与麦克斯韦,也需要瓦特和爱迪生。

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文明史是人类利用知识与技术操纵能量来扩大生存规模的历史。

GPT的革命性在于它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能源——“智能”。ChatGPT最大的意义之一在于把智能从人的专属能力变成了人类的能源。

确切地说,GPT是一个跨时代的能源生产机器。就像“火力发电机”,输入热能,经由中间的知识与技术的黑箱,输出电能。GPT的本质是“电力发智设备”,接上电源,经由黑箱,输出智能。

前者让人们从火时代进入了电时代,后者把我们从电时代带到了智能时代。

在此之前,智能从未被我们变成“能源”,人的智能无法变成能源,人本身就得变成能源——“人力资源”。(人力资源这个商科术语是晚近出现的概念,是“知识经济”的产物,而知识经济又是电时代的产物:人类从火时代进入电时代,体力劳动被机器大面积取代,认知劳动变得稀缺,蓝领衰落,白领崛起,认知劳动不像体力劳动那样容易管理,需要发展出专门的知识与技术来进行管理)

未来学家凯文·凯利认为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影响将超过电和火。这是非常重要的类比。

继热能与电能之后,下一个关键能量是智能。人类智能首先是一种“能量”,然后才思维的“能力”,这个理解顺序不能错。从智力能源化的角度来理解GPT,才能深刻认识到它的颠覆价值。

到这里,柏拉图对今天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超级机器已经有所概观了,接下来我们再进行一次抽象,深入“能源”的本质,以引出“通用性”的概念。



技术的本质


能源的意义在于它在物质世界创造了一种“通用性”,围绕某种能源而发明的机器、产品以服务决定了一个时代的生态样貌。

例如,汽车的本质就是用一堆电或火把你移到别处的机器,计算机的本质就是安排数万亿次电磁波动帮助你思考。这些机器彻底改造了这个星球的地貌,重塑了人类心智模式与社会格局。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能源结构决定了生成力,人类的政经系统不过是服务于这些能源与机器的周边配套。回想上一次停电、断网的体验,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全世界持续断电断网一个月,整个世界都将停摆。


在扩大生存规模、优化生存条件的意义上,智能与火、电没有本质区别。但就像电在更微观的层次被开发带来了信息革命一样,能源迭代会为人类世界开辟一个全新的层次。

这个新的层次是:语言“智力能源化”的深远意义要在“自然语言的通用性”的层次来理解。

我们尝试把语言也理解成某种技术,而且是人类最基础也是最高级的技术,这种观点在技术哲学中有很多讨论。学者认为,最早的技术不是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制造工具的加工技术,而是一种“身体技术”,这种身体技术实现的是符号象征的功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所谓肢体语言。很多动物会制造和使用工具【注1】,但只有人类开发出来了极其丰富的身体技术。这一点在技术哲学家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著作里有非常清晰的表述:

在早期技术上人类并没有独特的优势,只有考虑到语言符号、社会组织和审美设计之后,人类的优势才体现出来。正是在这一点上,符号制造远远超越了工具制造,而这反过来又孕育了更精巧的技术工具……人类拥有一种更重要的多用途工具,这要比此后任何其他的工具组合更重要,这就是由大脑驱动的整个身体……在头脑还没有借助于符号和意象的发展来制造出更灵巧的技术工具之前,人类就利用他高度可塑性的身体能力,来表达头脑中还没有成形和没有统一的思想。从人类起源的开端处,不是更有效的工具,而是符号表达的意义模式的建立,才是智人进一步发展的基础。(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

从“怒指”到“你愁啥”,从“拥抱”到“我爱你”,肢体语言到语言,是一个将复杂意义抽象为简单符号的过程,本质是一种“抽象化”的技术。事物被抽象之后,“知识”得以产生。尤其文字出现后,原本无法持续留存的语音符号被抽象成了图形符号,知识的传播变得更为便利。

可以说,最基本的工具,是身体;最早的技术,是象征技术。而最重要的技术物,是语言与文字,它们是后来一切复杂技术的基石。

法国技术哲学家斯蒂格勒认为技术物的本质就是外部化的知识与记忆,所谓“第三持存”:

- 任何知识的外化都将带来这一结果——而明显矛盾的是知识的建构恰恰依赖于知识的外化——数字的、模拟的和机械的踪迹就是我所说的第三持存。(斯蒂格勒《南京课程》)

布莱恩·阿瑟在《技术的本质》中为技术下了一个定义:技术的本质就是对自然的编程。

- 技术的本质就是对自然的编程,它是一种对现象的捕捉,并驾驭这些现象为人类的目的服务。某个个体技术对许多现象进行“编程”,并精心安排策划这些现象,最后使它们能够密切配合以完成特定的目的。(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

两者的观点可以结合在一起理解:使用技术,就是将事物“抽象化”并为其“编程”。在此定义中,知识与技术整合了起来,语言成了一切技术背后的技术。

我们从“通用性”转向了“语言”,因而获得了一个理解技术以及技术产物的全新维度:“抽象化”。

至此,我们的背景知识才算真正齐备,接下来是最有趣的部分,最终柏拉图将获得一个理解GPT的绝妙视角。


语言世界的开源运动


“抽象化”的视角下,水车、蒸汽机、发电机和GPT之间的差别在于抽象程度不同,或者,集成的知识-记忆密度不同。知识越抽象,能涵盖的经验对象就越广,能解释的原理就越普遍,所指导的工程技术对自然的改造力度就越大。

例如,水车的发明完全可以基于经验观察,用自然语言描述,被一个心灵手巧的匠人制作出来;而蒸汽机必须基于力学算法才能被改良。相比对水流的经验观察,流体力学的算法无疑是更为抽象的知识。此时,自然语言已经不够精确了,需要借助数学这样的“形式语言”来表述。

形式语言是对自然语言的再抽象。它最大的特点是强调“规则”而非“意义”,因此非常适合描述“关系”与“变化”——1+1=2本身不表示任何意义,除非我们能带入对象。形式语言的优势在于一旦某种推理规则被确定,我们可以将万物带入进行计算,如此一来,语言便完成了“向通用性的跳转”(见戴维·多伊奇《无穷的开始》)。

完成向通用性跳转后,抽象活动便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相比牛顿力学中的重力、质量这些相对直观的概念,麦克斯韦必须先“发明”电荷、磁场、磁通量这些更为抽象的概念,并将使其形式语言化(数学化)才能指称与描述更微观层面的现象。

没有形式语言系统(数理逻辑系统/编程语言)以及这种形式系统带来的通用性,不可能有今天的科学技术。某种意义上,正是麦克斯韦用方程帮助我们“记住”了微观世界的物理规律,开启了“电时代”。


另一个重要节点是图灵于1936年发表的那篇划时代的论文——《论可计算数在判定问题中的应用》,天才图灵通过一个思维模型论证了思维过程本身也是可以被抽象成一系列规则和算法的,“智时代”的一切成就都奠基于此。

一路抽象下来,在普通人眼里,今天这个时代充满了无数知识与技术黑箱,而这些黑箱之所以黑,是因为其中抽象概念和形式语言这样的“黑话”实在太多了。

这里我们要想起斯蒂格勒在破折号中指出的那个“矛盾”——知识的建构恰恰依赖于知识的外化。人类知识分工不断使语言抽象化的同时,也制造了专业壁垒、就业机会和职业间的相对优势,但抽象化的语言也拉低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效率。在这个意义上,全人类生产力的提高是以限制个体发展潜力为代价的。

世界先是从旷野变成农田,今天成了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里面有无数格子间,那些抽象术语和专业知识制造的专业壁垒就是格子间的隔板,隔行如隔山。

Until Now。

GPT是一把大锤,摧毁了所有抽象语言-黑话制造的隔板,把人类重新带回自然语言的旷野上。

一切语言符号都彼此关联,一个概念再复杂,只要你追问得够多,它一定能被自然语言描述,只是由于黑话套黑话,路径太过崎岖,GPT天生有一种“逆溯抽象”的能力,可以点亮绝大部分黑话箱,让我们借助最平实的自然语言,就能从“语言世界”的任意一点出发,抵达另一点。

这里引入了“语言世界”的概念,来自之前节目提到过的“三个世界”模型。我们看到听到的现象世界是三个世界的叠加投影。

一个对象,它既是物理世界的一段波长,也是心理世界一类感受,在语言世界,我们被标记为“红”,并关联着无数其他符号,构成了关于红色的知识与故事。这些知识与故事反过来塑造我们对红的感受。语言符号最早是我们认识的产物,然后成为了我们认识世界的中介,最终成了世界的图式与象征,语言自成一个世界,不仅映射现实,也生成现实。

我们的现象世界就像一个“可视化界面”,支撑这个界面运行的,是人类数千年来累积下来的语言符号以及由这些语言符号构成的“世界知识”。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是人类世界的源代码。

即使机器没有人类的感官(无法感知物理世界)和情绪(无法体验心理世界),仅靠遍历语言世界——即便只是在概率上知道说完第一个字之后第二个字该说什么——机器也能表现得“像个人”

(Open AI首席科学家Ilya)

因为机器掌握了语言世界的结构,我们便获得了一个界面,或一个API接口。通过这个界面与接口,语言世界和世界知识向我们敞开。换句话说,具象世界的抽象结构向我们敞开了,或者干脆说——世界敞开了。

我愿意把这种现象称为“语言世界的开源运动”。

我们将技术定义为将事物“抽象化”并为其“编程”,眼下的线索已经很清晰了:人类先是用自然语言发明了形式语言,然后用形式语言与机器交互,编译出了迄今为止最为精密的程序,现在居然让机器反过来破译了人类世界的源代码——语言,今天的人类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使用“语言”。

最近很多文科生很兴奋,兴致勃勃用自然语言来编程,一句话完成一幅插图,两句话写出一个脚本,三句话做出一个程序,四句话生成一个游戏,要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未来我们能用一句话生成一切。程序员的那句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 终于变成了 Code is cheap, show me the idea。

我们之所以能用自然语言来编程,是因为自然语言本身已经被反编程了。(所谓反编译,就是从低级语言反推高级语言的行为;从人类视角看,就是从机器码反推出源代码,如此一来,就可以重新修改和利用某个程序;但在机器视角,整个结构是翻转的,在机器眼中,人类的自然语言就像我们眼中的二进制排列一样毫无意义,对人类而言毫无意义的二进制排列对机器来说则像身体语言和自然语言一样基本。翻转到机器视角,反编译是从自然语言反推出二进制机器码。整个过程由形式语言中介完成。至此,“Hello world”与01排列开始相互映射,不是字符表层次的映射,而是“意义”层次的映射。)

在数学的意义上,人类发现了形式语言(数学语言-编程语言)与自然语言之间转换函数。任何函数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黑箱,GPT就是那个黑箱,一个能解译其他黑箱的黑箱。

人类通过极致的抽象来破译了抽象,通过中介中介回到了事物自身。这就是“自然语言通用化”的意义。


以上是第一部分——描述一种变化。破题的关键是“通用性”,能源与语言可以被视为一种通用介质,其他事物必须都根据这些介质的特性,按照特定的规则才能组织起来。能源创造了物质世界的通用性,语言创造了精神世界的通用性,以数学、逻辑为代表的形式语言贯通了两者,如今两者汇流,将会对既有的生产与生活模式产生巨大冲击,从前的积淤阻塞将被逐渐清除,新边界的出现也将带来新的规则与挑战

这绝非一次技术迭代那么简单,这是前所未有的革命性事件。

现在进入第二部分:我们想要在这场变革中发现一些不变的东西。


人生三阶段


我们从“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聊起。

这句话出自传奇程序员Linus Torvalds, 他是Linux和Git(衍生出了著名的Github)之父,怎么描述他的贡献呢?整个互联网世界,你作为一名小白用户,在前台看到的都是苹果微软的产品,在你看不到地方,整个互联网的“大后台”,几乎全是由Linux驱动的。他还是开源运动的领军人物,从一开始就拒绝将这些产品商业化,非常“Negative”。在计算机领域,是身处鄙视链顶端的大神,地位在盖茨和乔布斯之上。


推荐大家去看看Linus的自传,如果没耐心,只看第一章也行。在第一章中,他与传记作者闲聊,说自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他略带调侃地说出了答案:

- 我对生活的意义有些看法。咱们可以在第一章跟读者说一下生活的意义来钓他们上钩,等他们上钩,花钱买书之后,我们再随便扯点什么把剩下的章节糊弄过去……有三件事是对生活有意义的,它们是生活中所有事情的动机——包括你做的所有事和任何一个生命体会做的事:第一是生存,第二是社会秩序,第三娱乐。生活中所有的事都遵循着这个顺序,娱乐之后就再无其他。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活的意义就是要你达到第三个阶段。一旦达到了第三个阶段,这辈子你就算成功了。但是你得先超越前两个阶段。(Linus《只是为了好玩》)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性,性一开始是为了生存繁衍,然后被社会化,变得与法定年龄、道德伦理和婚姻制度有关,最后性变成了一种娱乐和游戏

有意思的是,Linus漫不经心道出的三阶段,恰好呼应了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概括人的三类活动:劳动-工作-行动。

生产与劳动、社会秩序与工作的对应无须解释,阿伦特所说的行动与游戏有很大交集,它与创造和自由有关,不过分学究的话,可以认为他们俩说的是一回事。

阿伦特说得很深刻:

- 去行动,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意味着去创新、去开始,发动某件事。而人就他的诞生而言是initium——新来者和开创者,人能开端启新。这个开端不同于世界的开端,开端不是某物的,而是某人的,人自身就是一个开创者。由于人的被造,开端原则才进入了本然世界,当然这就等于说,自由原则在人被造的那一刻才出现……人能够行动的事实,意味着总是可以从他身上期待未曾预料的事情,他能够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而这一点又之所以是可能的,仅仅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诞生都为世界带来独一无二的新东西。就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而言,真的可以说在他之前,无人在此。(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

人生来就是为了好玩,成长磨砺是为了复归天真。受制于外部条件,我们求生存,为求生存,我们结党成群,有群必有群规,随后社群规模扩大,变成社会,群规成了秩序和律法,最终系统世界殖民生活世界,这才有了我们的当前的窘境,一边吐槽自己干着“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但又担心这个狗屁工作被机器人抢走,在一个更大的尺度上,工作不是天经地义的,它本身是需要被跨越的阶段。

如今,我们站在电时代与智时代的槛界上。每一次技术革命都将消灭那些原本无意义、却受制于时代局限而不得不做的工作。曾经是农民、后来是工人,今天就是白领。白领们的认知劳动在语言层次展开,语言具有无限延展性,不存在生理与物理的极限。因此,电时代白领们的认知劳动天然带有“卷”的属性,而未来的认知劳动不是卷不卷的问题,而是直接失去价值了。在这个意义上,AI不会加剧内卷,它是内卷终结者。


内卷的终结


最近很火的提示词工程师,听上去是一个非常脆弱的职业,因为这个岗位根本不具备任何专业技能壁垒。曾经的隔板已经被拆除,大家都会自然语言,凭什么你敢号称工程师?

拿绘画来说,一个绘画小白和顶级插画师之间隔着十年苦功,但一个绘画小白之间和顶级AI画师之间只隔了十天钻研。同样的,一个提示词小白和顶级提示词工程师,在“外围技术”差距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真正差距其实来自创意、洞察力和品味这些“价值内核”。一个极有创意的小白,可以在短时间能掌握关键技术,进而生成出水平很高的作品。

因为“难度”是价值的重要构成部分。一个创作者需要克服困难,才能将某种复杂-无序转化为简洁、华丽、优美之类能被我们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整个过程中,“难度”是最直观也最容易被评价的维度。即便有些“难度”本身毫无意义,比如各种奇葩的吉尼斯纪录,它依然有某种价值。所有的“鄙视链”都可以在“难易程度”上得到解释——古典和爵士就是比民谣说唱难,长篇史诗就是比短篇杂文难。

难度与专业壁垒是分工的前提,也是构成价值的重要维度,漫长的学习周期成了职业的护城河,但人工智能会把所有的护城河与壁垒变成小桥流水人家。 

拿我自己的工作来举例。我一个具有启发性的观点,可能几十个字就能说清楚,但为了让这个观点被理解,我需要提供论证,围绕它搭建几千字的配套。为了让这几千字易于接收,我要花一天时间录像,为了让这种接收的效率更高,还要花三天时间做后期剪辑,最后我居然还要花一小时想标题,花两小时排版在公众号上发布……这里只有几十字是内核,其他全是外围。

换句话说,整个创作过程,我只有两成时间在当直人,剩下八成时间多多少少都在“犯间”,而且是越来越“间”,但由于每一个环节都有学习成本,组合起来却成了我的“竞争力”。自媒体已经属于相对有价值感且自由的工作了,相比之下,某些工作完全配得上“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的称号,但那些工作居然也是有“门槛”的。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大量低价值-高门槛的荒唐工作,人们被迫寄生于这些工作中,这是一种历史性尴尬。

有学者将电时代的技术变革称为技能偏向型技术变革( Skill-biased technical change),将智能时代的技术变革称为天赋偏向型技术变革(Talent-biased technical change)(Erik Brynjolfsson, Andrew Macfee - The Second Machine Age),因为可供栖身的外围越来越少了。

如果未来GPT开放个人API接口,我就可以调教自己的机器学徒或孪生数字人。我可以把《看本质》的全部文本喂给它,给它几个点子和一些方向性的建议,闲聊一个下午,它就很有可能写出一篇60甚至80分的内容。但剩下那40-20分的差距,是那些只能用风格、品味、手感、阅历或者天赋来指称的东西,凭着那些东西和节省出来的时间,我有可能把文章修到100分的水平。

在可见的未来,外围技能会逐渐失去价值,内核价值被无限放大。放大到什么程度?放大到内核本身不再稀缺以至于失去商业价值的程度。去Midjourney社区待上半天,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其他行业也不能幸免,你完全可以拿我的文章去喂自己的学徒,然后调教出自己的风格。

如果你的眼光足够长远,在未来,“工作”和“商业价值”将成为一个古老的概念,无所实指,只作修辞,就像今天的“奴隶”与“封建”一样。

一些技术乐观派,比如麻省理工的经济学家布莱恩约弗森(Erik Brynjolfsson)提出了著名的数字雅典(Digital Athens)的说法:

- 古代雅典公民之所以能拥有悠闲的生活,享受民主、艺术和游戏,主要是因为他们蓄养奴隶来做苦工。那么,为何不用人工智能来代替奴隶,创造出一个人人都有权享受的数字化乌托邦呢?(Max Tegmark《生命3.0》)

数字雅典也许很遥远,不妨看看今天的希腊。据说希腊每年要上演1400多部戏剧,平均一天4部,演职人员可能比观众还多,搞艺术的人比欣赏艺术的人还多,这很夸张,他们赚钱吗?不赚,有竞争吗?没有,就是玩。这就是人类的未来——好一点的那个版本。


回归游戏时代


柏拉图听到这段,大概会感叹:人类花了两三千年兜了一个大圈,终于从效率时代回到游戏时代了。以一种更人道,更科幻的方式。

他曾在《法律篇》中写道:

- 极度严肃唯有神配得上,而人是神造的玩偶,那就是人的最佳用途。因此,男男女女都要照此生活,玩最高尚的游戏并达到有别于当前的另一种精神境界……生活必须得像做游戏,玩玩游戏,献献祭品,唱歌跳舞,如此这般,此人方能取悦众神,方能御敌自卫,方能赛场取胜。

两千多年后,荷兰著名学者赫伊津哈引用并回应了柏拉图的观点,在《游戏的人:文化的游戏要成分究》中,他详细论证了文明始于游戏,而不是求存的行为或是生产活动,他提到,“人类社会的重要原创活动从一开始就全部渗透着游戏……没有游戏要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文明”。芒福德则认为人类最根本的技术——身体技术与语言技术最早是在巫术仪式、游戏与艺术中得到开发的【注2】。 海德格尔被认为是对现代技术做出最深刻追问的哲学家,他认为技术必须被置于艺术的视域之中才能被真正理解【注3】

工作不是天经地义的,游戏才是。就像Linus的自传标题那样“只是为了好玩”,也被译为“乐者为王”,Linus在书中感叹:

- 开源运动如此神奇,其中最令人费解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聪明绝顶的程序员愿意在完全无报酬的情况下去屈尊工作。用一个动机来概括这一切,最适合不过了。在生存已经或多或少得到保障的社会里,金钱不是最大的动机……对软件工程师是如此,对剧作家、雕塑家和企业家来说也是如此。

“卷”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基于竞争环境的、试图满足功利诉求的、无意义的持续复杂化,那是外围工作的典型特征。人们不会说AI绘画“卷”,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它是一个游戏。

未来,游戏逻辑若能取代效率逻辑,那么今天的一切争论都不再成立:我可以借助AI完成我的作品,但不是为了提高效率,而是因为那样很好玩,我也可以选择用“纯手工”的方式制作我的作品——如果那样更有成就感的话。

我转行自媒体,感受很深,一旦你解决了所谓的“商业化”的问题,工作就消失了,剩下的是某种形式的游戏。难点恰恰在于我们必须“解决商业化问题”,这是效率时代的困境。

假如我在做自媒体之前已经有持续稳定收入,没有刚性的营收需求,我会做得更松弛、更纯粹。如果一个人当插画师是因为喜欢画画,而不是需要这份工作来维持收入,那他还会如此介意AI绘画吗?还是会像聂卫平先生那样,谦虚地称阿尔法go为“阿老师”,与其切磋游戏?

此处有一个重要的限定补充:今天我们仍然身处效率时代,因此每个人都要去体验今天的AI工具,让它帮助我们在效率层面解决问题,这没什么值得讨论的。我想要搭建一个更大的理解框架,让你意识到有些东西比效率更重要,进而做出区分:效率世界的问题,能用工具或技巧解决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你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游戏,能在其中耗散自己的欲望与热情,游戏里,效率原则是无效的,你在玩网络游戏时愿意开外挂作弊,是因为那里有很多来自外围的价值,比如社交比较,遇到一个真正好玩的单机游戏则不会想要作弊,那会彻底毁掉你的游戏体验。

即便没有这样的限定,我们和游戏时代就真的只差一个乌托邦了吗?

想象一下,有一个神奇职业叫旅行博主,他们居然一边旅行一边挣钱。现在让你去当旅行博主怎么样?那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很多人根本不会别出心裁地旅行,他们无非是找个网红地标打卡拍照,凑一些蹩脚的句子发朋友圈满足虚荣心。我们活得既不原创也不真诚,懒惰成性,抄袭成瘾。

我们真正的障碍是我们根本不会玩。悖论在于,我们今天之所以有工作可做,恰恰是因为那些低价值却高门槛外围在保护我们。这些外围正在加速崩溃。

“白领”之后,是“无领”(No-collar)的时代,这个词特指那些更重视热情与个人成长而不是财务收入的人,也指空有一身本领却在效率时代找不到好工作的人。

总结:什么事不变的事?那“三阶段”是不变的事,游戏与玩乐是不变的事。大多数人都被卡在了第二阶段,其中有时代与环境的因素,同时也因为我们缺乏自觉,任凭自己被操弄被规训。在三阶段的框架下,“技术”是服务于生产性目的的,而一切生产性目的都是阶段性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娱乐、游戏和艺术。之前的节目里,我提醒大家要区分直接与间接,内核与外围,区分创造之事与经营之事,要拥抱前者,摆脱后者,当直人,不要做间人,如今情势更迫切了。 


未来如何分叉


我预感到上面诸如“数字雅典”这类技术乐观主义的内容会招致批评——难道就没想过反乌托邦的可能吗?现实一点看,极端的技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应该都不会出现,更可能出现的是凯文·凯利所说的那种“进托邦”(Protopia)——一个逐渐进步的社会,至少是物质生存条件上逐渐进步的社会,精神另说。这个进程已经持续了两千年,近两三百年更是急转直上,没有理由认为它会突然急转直下。

全民基本收入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我相信这是全球左派精英的共同目标,奥特曼本人不是个单纯的技术宅,他早年就写过关于万物摩尔定律的文章,人工智能让未来的生存物资变得极其便宜,结合基本收入,在不工作的情况下,每个人的基本生活都会得到保障。

我向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带来全球北欧化甚至全球雅典化的美好前景,也不排除银翼杀手2049、赛博朋克2077的可能性。但无论未来如何分叉,不影响我今天的这番推论的合理性——亲近价值内核的人,能发明自己的游戏的人,永远有竞争力,无论未来需不需要竞争。不是说未来是一个乐者为王的时代,今天和过去一直是一个乐者为王的时代。

放弃对“工作”的执念,放弃希望自己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些是旧时代的教条。人生来就是无用的,人类精英都是些born to play,just for fun的大号儿童。很多人没有搞清楚一件事,真正稀缺的竞争力是锚定一个领域自己卷自己卷出来的,不是咬牙切齿青筋暴起对抗人性牺牲一切苦逼兮兮求出来的。

苦求有用的人只能厮混于外围,热衷无用的人才能创造文明。

至此,我希望我描述了一些变化,也揭示出了一些不变的东西。该如何面对今天这场巨变?面对新技术,保持开放和好奇,积极尝试,但不要过分焦虑,自乱阵脚,要守住那些更恒常的东西。

人们总想要一些具体的行动建议,行不行动另说,只是抄下来也能缓解焦虑……我没有具体建议,只有一个基本判断可以分享给你,这个判断也许能缓解/增加你的焦虑:

如果你本来就是一个有竞争力的人,勤奋、敏感、真诚、自主、善于反思, AI不会让你丧失竞争力;如果你本来就不具备竞争力,是左顾右盼盲目钻营的机会主义者,AI也不会让你具备竞争力。未来的AI就像火与电,人人都能随取随用,它会削平一切虚妄的起伏,而那些深深挖洞的人不在乎。

注1:许多昆虫、鸟和哺乳动物在构造容器方面比人类的祖先在制造工具方面,做出了远为彻底地创新。想一想这些动物建造的复杂的巢穴和凉亭、海狸的水坝、符合几何学规律的蜂巢、具有大城市特点的蚁丘和白蚁窝吧。(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

注2:在人类早期工具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标准化模式和重复规律是否只是来自于工具制造。是不是这些标准化模式和重复规律也来自于、甚至更多地来自于仪式、歌唱和舞蹈等形式?这些形式在原始人类中已经很完善,与他们的工具相比,这些形式远为精巧……有大量证据表明,仪式中的中规中矩先于劳动中的机械形式。即使是劳动的严格分工也是来自于仪式流程中的职责划分。这些事实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一般人很容易对提高生活质量的单纯机械劳动感到厌烦,但是却很愿意不断重复一些有意义的仪式,直至筋疲力尽……技术受益于游戏、玩玩具、神话、幻想、巫术和宗教仪式,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足够认同。(同上)

注3:由于技术的本质并非任何技术因素,所以,对技术的根本的沉思和对技术的决定性的分析必须在某个领域里进行,这一领域一方面与技术的本质有亲缘关系,另一方面却又与技术的本质有根本的不同。这一领域就是艺术。(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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