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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苦难,为何我们可以选择诗歌?|阿多尼斯对谈谷川俊太郎

日刻 日刻 2019-06-11



多事之冬,舆论进入昏暗期,似乎无论口诛笔伐还是一声叹息,都无法改变脚下的土地。这档口谈论诗歌,怕是又会被指责 “有何用呢?”


总有人认为艺术无用,但艺术又往往以其超越现实的场域,在常人纷纷妥协之时,始终以坚硬而暗涌的姿态存在。


26日下午,「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最受瞩目的「世纪对话」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举行。享誉世界的诗人——阿多尼斯和谷川俊太郎,坐在一起对谈。两人构成一组有趣的对立。


谷川俊太郎的成长环境相对自由。诗歌于他不承担任何使命,只是纯粹的表达。而阿多尼斯成长于充满约束的文化中,并自觉举起反抗的大旗。他发誓要与西西弗斯站在一起,将苦难当做动力,在诗歌中书写自由与光明。


正如主持对谈的李欧梵所言:“生活是生于苦难,而诗歌的源泉也是苦难,可是诗歌可以超越这个苦难。所以生活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也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这中间存在着非常有意义的吊诡、暧昧、和谐或者纷争。” 


以下摘录两位诗人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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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香港诗歌之夜:阿多尼斯对话谷川俊太郎 


主持:李欧梵

翻译:田原(日语)薛庆国(阿拉伯语)


李欧梵:这一次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主题,叫做「古老的敌意」。它引自里尔克的诗句:「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 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在生活和诗歌之间充满了古老的敌意。因为生活是生于苦难,而诗歌的源泉也是苦难,可是诗歌可以超越这个苦难。所以生活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也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这中间存在着非常有意义的吊诡、暧昧、和谐或者纷争。


两位对谈诗人都经历了战乱。他们不停地写诗,希望从诗中得到某一种生命的灵感或者超越苦难的方法。下面就请两位诗人介绍经验。

 


|阿多尼斯|

阿拉伯宗教排斥创造

而诗人,扛起了反叛的大旗


今天的主题是「古老的敌意」,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但是又具有现实的意义。我们作为诗人,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一些词语(的意义)。比如说,当我们谈到诗歌和现实的敌意的时候,这个现实到底是指什么?它是政治现实,经济现实,还是我们存在的现实?

 

诗歌又到底是什么?关于诗歌,一直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诗歌或者创作诗歌,就是再现我们见到的事物。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在诗歌的层面上,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是真实的,所以通过写诗,使我们能够看到不写作看不见的事物。

 

对于我来说,阿拉伯的现实、伊斯兰的现实和中国的现实、美国的现实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有多个层面的现实,或者不止一种现实。我今天要谈论的是,我本人在这个时代,我所生活的现实,所以我更多地谈一下阿拉伯和伊斯兰的现实。

 

每个文化都有一些核心的成分,对于阿拉伯文化来说,它的核心成分,第一是诗歌,第二是宗教。这两者之间一直存在一种紧张的关係。宗教是阿拉伯主流文化,或者说阿拉伯体制文化,所赖以成立的基础。宗教代表可见的现实,但是这样可见的现实代表的是权利,代表的是对其他事物的排斥,它淹没了阿拉伯文化世界里具有创造力的事物。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伟大的思想家、诗人、作家,反对这样的现实,可以说在整个阿拉伯诗歌史上、包括文化史上,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诗人,同时是一个虔诚的宗教教徒。所有伟大的诗人都对宗教持质疑批判的态度,同时宗教也是反对诗人的。因此,可以说阿拉伯诗人生来就是反对现实的。

 

刚才讲的是历史上的情况。现在从理论上或者现实上来说,对于我来说,写作的宗旨就是改变,而非因袭、沿袭,写作就是创造,是变革。所以诗歌只能是站在现实的反面,无论现实是什么样的现实。因为诗人通过诗歌写作,想像可能的事物,或者更好的事物,而非对现存事物的表现。如果说诗歌创造,诗歌就如同爱一样,是对人的创造能力最深刻的一种表现,最伟大的一种表达。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人从本能上来说,就是诗人,因为人生来就是改变者,而非守成者。因为人的有价值的工作必定是旨在改变生活的工作。

 

有意义的诗歌也一定是不断创造跟现实的不一致,超越现实。所以诗歌的时代,不是历史,跟历史的时代不一样,跟数字的时代也不一样。今天当我们读《荷马史诗》,读古巴比伦的《吉尔加美什史诗》的时候,这些作品可能都是是几千年前的,但是这些诗歌所表现的时代,既是几千年以前的时代,又是当代的。所以一切有意义的创作,必定是超越时代的,因而也是超越现实的。

 

今天创作的问题,或者文学的问题,我认为主要体现在有一种事情的观点,把文学、诗歌当作对现实的再现,如果你希望再现现实的时候,就如同把一面镜子贴在脸上,你把镜子贴在脸上的时候,实际上就看不到自己的脸了。所以一切旨在再现现实的努力,其实本身就是在抹杀现实和遮蔽现实。




|谷川俊太郎|

日常与创作之间本有矛盾

这便是敌意

 

谷川俊太郎:今天的主题叫古老的敌意。我听到这个题目后首先想到的是跟我离婚的太太的面孔。我的第三个太太,她已经去世,她是个散文作家同时也画画。中国读者可能知道,佐野洋子。因为她经常说,在阅读我的作品的时候,会感受到敌意。这可能是散文和诗歌的区别,但是她的画里面充满了散文的精神,也许我的诗歌里充满了诗歌的精神,这种精神应该也有共通的地方。

 

在我跟我太太离婚后,我写了几篇散文反省我自己,命名为《现实语言和作品语言》,这两种语言有天地之间的差别。比如我们在创作作品时使用的语言和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尽管都是日语,但是有根本的区别。跟第三个太太恋爱的时候,我写过一首情诗给她。后来拿到刊物公开发表,但是她知道后大发雷霆,说我们的隐私不应该拿去公共空间发表。所以隐私跟公共之间的冲突矛盾是存在的。

 

我觉得古老的敌意,应该越过语言,从古代到今天,一直是存在这种日常和作品之间的冲突和矛盾的。




|谷川俊太郎|

神不曾束缚我

而是超越我力量的存在


(我不反对创作与现实保持一致,比如)日本有私小说,完全写自己的私生活,然后把自己私生活如实地写出来,日本有这个传统。

 

我出生于1931年,在我出生之前,有另外一个诗人叫立原道造,他是另外一种写法的诗人。立原道造,当时写作的时候,对他们那一代诗人的写作不满,才开始让诗歌拉近了与现实的距离。对我个人来说,与阿多尼斯相比,与许多宗教之间的距离很大。但是这种距离也影响了我们进入诗歌写作的抒情性。比如说,我小的时候,日本人家一般都有佛堂。我父亲是大学老师,他没有固定的宗教信仰。我母亲毕业于日本的基督教大学。我母亲在基督教大学上学的时候,曾经偷过红葡萄酒,所以我母亲也不是一个正宗的基督教徒。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是去的一个基督教的幼儿园,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有天国和地狱。但是去我姥姥家,发现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佛堂,而且祖祖辈辈的牌位都摆在佛堂里面。我上小学在战争期间,每个家庭都必须信仰神教,不信奉神教,就不被称为是合格的国民。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小跑到邻居家,找神教的纸贴到家里。

 

我从小学开始读的书中,最亲近的是希腊和基督的神。为什么我喜欢他们呢?我觉得那些神都保护人,他们都活得很自由。我应该是对有禁忌很多的宗教完全没有经验。但是在长大之后,也读到了伊斯兰的《古兰经》,还有基督教的《圣经》,但是对日本人来说,包括我,没有产生确定性的影响。

 

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向神祈祷,我的母亲不要死掉,我的爸爸不要死掉。但我问的这个神是基督神,还是日本神道?我还没太明白。我不是无神论的,但总觉得神有超越人的力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现在我反而认为,神就是弥漫在宇宙之中,超越人的力量的存在。无论人类发明再多便利生活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于自然。我的宗教观简单地说就是,并不是具体的某个宗教,也不是自然,比如山和水,不是这些,而是超越这些的,但是存在于宇宙之中,我们有真感动,而无法触及的一种存在。




|阿多尼斯|

在伊斯兰教的天堂

女性是为男性取乐而存在的

 

我个人不是一个宗教信徒。但是我尊重一切有信仰各种宗教的人,对许多人来说,他不需要思考超自然,和形而上、和死亡的关系。但是对于我来说,我不是。

 

在伊斯兰教里,一切在现世被禁止的东西,在来世,在天堂都是被许可的。包括同性恋,在天堂也是许可的。一个男人,如果死了以后,到来世进入天堂,他还是个男人,但女性,进入天堂以后,就不是女人了,是与此生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是仙女。仙女在来世主要的作用,就是给男人取乐。所以按照伊斯兰教的观念,穆斯林男人到了天堂以后就长生不老,而且可以永远享受性生活,因为中间一直有仙女陪伴。甚至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天堂里的男性,唯一的乐趣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性。所以我建议你不妨试一试伊斯兰教的信仰,到来世你就会永远有仙女陪伴。当然,我是反对这种观点的。

 

你刚才问我如何能够在这样一个宗教禁忌特别多的环境下,能够变成一个反宗教者,一个叛逆者。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天生俱来就有叛逆性吧。刚才你还问我一个问题,就是诗人的私生活问题,现在我就跟你坦白吧。当我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有了第一次的性经验。那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孩,她迫使我,在野外偷偷摸摸的。



  

|谷川俊太郎|

诗歌于我没那么重要

创作也不是为了传播使命

 

刚诞生的婴儿,没有任何理由地会哭泣。我觉得,生命是一种自发性的、与生俱来的东西。包括我们每个人长大就会记住、说会说的语言一样,婴儿出生之后的那种哭,应该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的诗歌语言,并不仅仅来自於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些来自于他者,有一些来自于其他自然。但是基本上,我的语言的能量,应该是来源于我自己。最简单地说就是,我的语言来自于他者和自己两个渠道。

 

我不认为我创作诗歌,是为了传达某种使命,对我来说写诗,首先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我,第二更好地了解世界,也加深对读者,也就是他者的了解和突破。因为诗歌实际上是我与读者相识、相遇的场域,一个空间。我不认为读者需我要去传达什么使命,因为对于我来说,对读者也好,对一切人也好,最重要的是自由。

 

关于孤独的问题。首先我是独生子,然后还有点恋母情结。所以并没有刻意地因为孤独去写作。但是回想我第一本出版的诗集,书名叫《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我用过这个词,但是这个孤独,回想起来是宇宙中另外存在的一种生活,作为生物的我的领域。

 

很简单,我写儿童诗和歌词,是为了拿更多的版税讨生活。因为在日本,光靠写诗会饿死。所以说诗歌之外的,儿童诗、绘本、与诗没关系的(作品),我都在写。对于我来说,诗歌真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音乐。所以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写了很多跟音乐联系在一起的歌词。

 

我刚刚写作的时候,也非常关注诗歌跟影像的关系。介于这个原因,我写了很多电影、电视剧、歌舞剧的剧本。所以说回想自己以前的创作,写了各种跨文体的结构(作品)的原因,汇在一起是因为,诗歌无法生活,必须要通过别的高的版税来养活我。




|阿多尼斯|

真正的爱者,要用心了解身体的大陆

 

刚才有朋友问谷川先生,女人不要和年龄大的男人结婚,这个话题我有话要补充。性不一定是性行为。所以两个恋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不一定受年龄的限制。因为对于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去更好地了解对方的身体。女人的身体是一个神秘的大门,男人的身体也一样。谈论性,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话题。我们把爱情、把性局限于性行为来理解,是当代人非常大的一个误区。我认为,每一个人、每一个真正的爱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义务去了解这个伟大的大陆,被称为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的神奇的大陆。

 

我花了一生的时间,希望能够更好地了解女人的身体。但是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认识了女人的身体,这恰恰是女性的伟大之所在。所以有一位伟大的阿拉伯诗人写过一行诗:所有不带有一点阴柔气息的地方,都是不值得留恋的。

 

而关于孤独,我认为孤独对于诗人是非常重要的。就像两位恋人,他们相爱的时候,也必须要远离喧嚣的世界,才能真正地相爱。所以诗人在写作的时候,或者说他和诗歌发生爱恋关系的时候,一定要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对我来说这种距离,恰恰使我更好地接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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