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尤利西斯》出版一百年|中文经典译本节选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笨学生急急忙忙奔向同学们正在尖声吵闹的争夺场。孩子们分成了拨儿,狄汐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跨过一簇簇的草走来了。他刚走到房子前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又喊他了。他转回了他的忿怒的白色八字胡。
“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断地大声喊着,也不听人家说什么。
“先生,考克任和海立德分在一边了。”斯蒂芬提高嗓门说。
“请你在我书房里等一下,”狄汐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于是,他又大惊小怪地走回球场,他那苍老的声音严厉地喊着:
“怎么回事?又怎么回事了?”
孩子们的尖嗓子从四面八方对着他叫嚷,他们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耀眼的阳光把他的没有染好的蜜色头发漂成了白色。
书房里悬着陈浊的、烟雾腾腾的空气,其中带有室内那些黄褐色皮椅发出来的经过磨损的皮革气味。正如第一天他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时一样。开头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边上的柜子上放着那一盘子斯图亚特金币,泥沼底层的宝贝,而且将永远如此。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的餐匙盒里,妥贴地卧着曾向一切非犹太人传教的十二使徒[〔十二使徒〕这里指匙柄上的人像。据《新约》,耶稣原来要求他的使徒们只向犹太人传教,但后来使徒们仍根据彼得直接从上帝获得的启示,决定向非犹太人展开传教活动。]:无尽无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经过门廊的石板地,走进走廊里。狄汐先生吹着他那稀疏的八字胡子,在大桌子边站住了。
“首先,咱们的小小的财务结算。”他说。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小皮条扎住的皮夹,啪的一声打开,取出两张钞票,一张还是两个半张拼起来的,小心地摊在桌子上。
“两镑。”他说,同时把皮夹扎好、收起。
现在该动他的金库了。斯蒂芬的不好意思的手,轻抚着堆在冷冷的石臼里的各种各样贝壳:峨螺、子安贝、花豹贝:这一个是旋涡形,像埃米尔的头巾,这一个是扇形的,圣詹姆士扇贝。老朝圣者的宝藏,死的珍宝,空壳。
在柔软的桌布绒面上,落下一枚闪亮的、崭新的金镑。
“三镑。”狄汐先生转动着手里的小小储蓄盒说。“这种东西,有一个真方便。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辨士的,放半克朗的。这里是放克朗的。瞧。”
他从盒子里倒出两个克朗,两个先令。
“三镑十二。”他说,“你看一看,我想没有错。”
“谢谢您,先生。”斯蒂芬说,他腼腆地匆忙把钱收拢,一古脑儿塞进了裤袋里。
“根本不要谢,”狄汐先生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斯蒂芬的手又自由了,又去摸空壳。也是美的象征,也是权力的象征。我口袋里有了一小堆。被贪婪和苦难玷污了的象征。
“钱不能这样装,”狄汐先生说,“不定在哪儿带出来,就丢了。你就是买这样一个机器好。你会觉得非常方便的。”
得回答点什么。
“我要是有一个,那就常常是空的。”斯蒂芬说。
同一房间,同一时辰,同样的智慧:我也还是同一个人。现在已经三次了。我已经在这里套上了三道绳索。可是,我可以立刻把它们挣断,如果我愿意的话。
“这是因为你不储蓄,”狄汐先生用手指指着说,“你还不懂金钱的意义。钱就是权,将来你活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我是懂的,我是懂的。要是年轻人能懂得就好了。但是,莎士比亚是怎么说来着?‘只消荷包里放着钱。’”
“伊阿古[〔伊阿古〕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坏蛋。“只消荷包里放着钱”是他教唆别人干坏事时说的。]。”斯蒂芬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从无动静的贝壳抬起来,移向老人的盯着他的眼光。
“他懂得金钱的意义,”狄汐先生说,“他赚钱。是一个诗人,可也是一个英国人。你知道什么是英国人的骄傲吗?你知道你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最自豪的话是什么吗?”
海洋的主人。他的海洋般冷淡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海湾:要怪历史;关于我和我的话,他是心平气和的。
“认为他的帝国上,”斯蒂芬说,“有永远不落的太阳。”
“哪儿话!”狄汐先生大声喊,“那不是英国人的话。是一个法国的克尔特人说的。”[狄汐先生谈话中喜欢引经据典,但是往往不符历史事实。]他用他的储蓄盒轻叩着大拇指的指甲。
“我告诉你他最爱吹什么吧,”他庄严地说,“我不该不欠。”
好人,好人。
“‘我不该不欠。我一辈子没有借过一个先令的债。’你能有这样的感觉吗?‘无债一身轻。’你能吗?”
墨利根,九镑,三双短袜子,一双粗皮鞋,几根领带。柯兰,十个畿尼[〔畿尼〕英国旧金币,值21先令。]。麦堪,一个畿尼。弗莱德·莱恩,两先令。邓波儿,两顿午饭。罗素尔,一个畿尼;科森士,十个先令;波勃·雷诺兹,半个畿尼;寇勒,三个畿尼;麦柯南太太,五个星期的饭钱。我这一小堆不顶事。
“眼下还不能。”斯蒂芬回答他。
狄汐先生笑了,笑声里是富足的快乐。他放回储蓄盒。
“我知道你不能,”他高兴地说,“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感觉到的。我们是一个慷慨的民族,但是我们也必须公正。”
“我怕这些堂皇字眼,”斯蒂芬说,“这些字眼使我们不快乐。”
狄汐先生有一会儿严厉地瞪着壁炉台上边,盯着墙上那个穿苏格兰花格短裙的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的男人:威尔士亲王阿尔勃特·爱德华[〔阿尔勃特·爱德华(1841—1910)〕在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是威尔士亲王(即英国王太子)。]。
“你认为我是一个老顽固,老保守党。”他的若有所思的声音说,“从奥康奈尔[〔奥康奈尔(1775—1847)〕因致力争取爱尔兰天主教合法地位而被爱尔兰人称为“救星”。]时期以来,我已经经历了三代。我记得大饥荒。你知道吗,奥伦治协会[〔奥伦治协会〕北爱尔兰政治团体,维护新教利益,反对天主教势力,并反对脱离英国。狄汐先生在这里的断言又不符合历史事实。]早就鼓动废除联合议会了,比奥康奈尔的鼓动,比你们教派的高级教士们把他斥为政客还早二十年?你们芬尼亚[〔芬尼亚〕是一个激烈的爱尔兰民族主义组织,主张通过武装暴动脱离英国。实际上斯蒂芬并未参加这一组织,这是狄汐主观武断的又一例。]分子对有些事是记不住的。”
光荣的、虔诚的、不朽的记忆。光辉的阿尔马郡[〔阿尔马郡〕在爱尔兰北部,这一带的新教徒在18世纪曾大举迫害天主教徒,其中最严重的事件是1795年的“钻石之战”,杀害天主教徒二三十人,奥伦治协会即在这一事件之后建立。]的钻石会所悬挂着天主教徒的尸体。嘶哑着嗓子、戴着假面具、拿着武器,殖民者的盟约[〔殖民者的盟约〕从17世纪初开始,英国将爱尔兰北部大批土地没收,赐给从英国去的殖民者,接受者必须遵守“盟约”,忠于英王和英国国教。]。黑色的北方,真正地道的《圣经》。推平头的[〔推平头的〕指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他们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于1798年起义(后遭镇压),当时推平头以示向往法国革命。“推平头的倒下去”是奥伦治派反对爱尔兰独立的歌曲里的词句。]倒下去。
斯蒂芬概括几句,作了一个简短的姿态。
“我身上也有反叛者的血液,”狄汐先生说,“母系的。但是我的祖先是投票赞成联合议会的约翰·勃莱克伍德。我们全是爱尔兰人,全是国王的后代。”
“够戗。”斯蒂芬说。
“Per vias rectas[〔Per vias rectas〕拉丁文,意为“走直路”。]。”狄汐先生坚决地说,“这就是他的格言。他投的是赞成票,并且是特地穿上他的长统马靴,从当郡的阿兹[〔阿兹〕爱尔兰北部当郡地区一个半岛。]骑马到都柏林来投的。”
“啦尔—德—啦尔—德—啦
崎岖的道路通向都柏林哪”
一个脾气暴躁的绅士,骑着马,穿着贼亮的长统马靴。天气不错哪,约翰爵士。天气不错,阁下。……天气……天气……两只长统靴颠呀颠的,一直颠到都柏林。啦尔—德—啦尔—德—啦,啦尔—德—啦尔—德—啦底。
“这倒提醒了我,”狄汐先生说,“有一件事可以请你帮忙,代达路斯先生,找两个你的文学界朋友。我有一封信给报界。你坐一下。我把结尾的一段打完就行了。”
他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把椅子往前拖了两次,看着打字机的滚筒读了几个字。
“坐下吧。对不起,”他转过头来说,“‘事属常识,无可非议。’一下子就完。”
他粗浓的眉毛下的眼睛盯着胳膊肘边的原稿,一面咕噜咕噜地念着,一面开始慢慢地戳着打字机上的字键,有时又卷起滚筒,用橡皮涂掉打错的字,吹着气。
斯蒂芬静悄悄地对着仪表堂堂的亲王像坐下。四周墙上的框子里,恭敬地站着已经消失了的骏马形象,马头都顺从地仰在空中:亥斯丁士勋爵的“御敌[〔御敌〕和后面的“飞越”、“锡兰”都是曾在重要赛马中赢得大奖的名马。]”、威斯特敏斯特公爵的“飞越”、波福公爵的“锡兰”,1866年巴黎大奖。骏马上骑着小精灵似的骑士,守望着信号。他看到了他们为国王的旗号赛跑的速度,随着消失了的群众的欢呼声而欢呼。
“句号。”狄汐先生吩咐他的字键,“然而及时公开讨论这一重要问题……”
克兰利带我去找发财捷径,在溅满泥水的赛马车之间钻来钻去,寻找可能获胜的号码;到处是赌注经纪人,各自占据一块地盘大声招揽主顾;五颜六色的一片泥浆地上,飘着餐厅的气味。“美叛逆”均摊奖[〔“美叛逆”均摊奖〕“美叛逆”是一匹马的名字。“均摊奖”等等都是下赌注分奖金的办法。]:十比一对全场。我们匆匆路过掷骰子的,扣碗的,追随着马蹄子、彩色缤纷的骑装和帽子,还路过一个肉脸妇女,一个肉店老板娘,她正迫不及待地把嘴凑在一块柑子上。
从孩子们的球场,传来了尖生生的喊声和一阵滚动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就在他们中间,在他们的挤成一团、互相混战的身体中间,在生活的角逐中间。你是说那个妈妈的宝贝疙瘩,那个膝关节内翻、似乎有点丝虫病的孩子吗?角逐。时间受了惊吓,弹跳起来,一回又一回。疆场上的角逐、泥泞和酣战声,战死者临终呕吐留下的冰渍,长矛矛尖钩着血淋淋的肚肠时发出的叫喊声。
“好了。”狄汐先生站起来说。
他一面用大头针把纸别在一起,一面走到大桌子边。斯蒂芬站了起来。
“我写得很简明扼要,”狄汐先生说,“谈的是口蹄疫问题。你看一遍。关于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两种意见。”
拟借贵报一角宝贵篇幅。我国历史素行自由放任原则。我国牧牛业。我国各项老工业之道路。利物浦集团操纵高尔威[〔高尔威〕爱尔兰西部一个大港。]建港计划。欧洲大火。粮食运输通过海峡狭窄水道。农业部门之绝对彻底麻木不仁。恕我引经据典。卡姗德拉[〔卡姗德拉〕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先知,能预言凶祸而无人听信,因此不能阻止凶祸发生,但本人身世十分不幸。]。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言归正传。
“我够干脆的,是吧?”狄汐先生在斯蒂芬继续看信时问他。
口蹄疫。素称柯契配方。血清与病毒。免疫马匹百分比。牛瘟。下奥地利慕尔斯代戈御用马群。兽医外科。亨利·勃莱克伍德·普莱斯先生。自献良方颇可一试。事属常识,无可非议。问题重要,无与伦比。确系抓住要害。承蒙慷慨提供篇幅,谨致谢意。
“我要把这封信印在报上,广为传播。”狄汐先生说,“你等着瞧吧,下次再闹牛瘟,他们就要对爱尔兰牛实行禁运了。然而这是可以治好的。人家实际上就治好了。我的表弟勃莱克伍德·普莱斯写信告诉我,奥地利的牛瘟,就是经常由那里的牛大夫治疗的,并且治好了。他们主动表示愿意到这里来。我正在部里想办法。现在我要试试公开宣传。我是困难重重啊,周围尽是……阴谋诡计,尽是……后门势力,尽是……”
他伸出食指,老气横秋地敲击着空气,为下边的话作准备。
“请你注意我的话吧,代达路斯先生。”他说,“英国是落在犹太人手里了。所有的最高的地位:财政界、新闻界。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就准是衰败无疑。不论什么地方,只要犹太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就能把国家的元气吞掉。我这些年来一直注意着,问题越来越严重。情况不能再明白了,犹太商人已经在下毒手了。古老的英国快完了。”
他快步走向一边;在经过一束宽阔的阳光时,他的眼睛呈现了蓝色的生命。然后他又向后转,往回走。
“快完了,”他说,“如果不是已经完了的话。”
婊子的满街喊叫织下了英格兰裹尸的布包。[这两行诗引自布莱克的《清白的征兆》。原诗有关段落是抨击英国当时的公开的卖淫和赌博制度。]
他在那道阳光中站住了,两眼在阳光前睁得圆圆的,若有所见似地严厉地瞪着。
“凡是商人,”斯蒂芬说,“就都要贱买贵卖,不管他是不是犹太人,对吧?”
“他们不光明,”狄汐先生严肃地说,“你看吧,他们的眼睛里就是黑暗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直到今天都是地球上的流浪汉。”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报着价。鹅群的嘎嘎乱叫声。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庙里转,声音嘈杂,模样古怪,脑袋上戴的是不得体的大礼帽,脑袋里装的是密密的计谋。全不是他们的:这些衣着,这种言谈,这些手势。他们的圆圆的、迟缓的眼睛否定了这些话,这些热烈而不冒犯人的手势,而是懂得积累在周围的敌意的,懂得自己的热忱全是白费事。白白地耐心积蓄、贮存。时间肯定会把一切都冲散的。一堆堆在路边的财货:一经劫掠,全都转手了。他们的眼睛懂得流浪的岁月;含辛茹苦的眼睛,懂得自己的血肉所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芬说。
“你是什么意思?”狄汐先生问。
他跨上一步,站在大桌子旁边。他的下颌歪向一边,疑惑不定地张开了嘴。这是老年人的世故吧?他等着听我的呢。
“历史,”斯蒂芬说,“是一场恶梦,我正在设法从梦里醒过来。”
球场上又传来孩子们一阵叫喊声。滚动的哨子声:进球了。要是恶梦[〔恶梦〕英语night mare,是一个复合词,其中第二个成分mare与“母马”(mare)同形。]像劣马似的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规律可由不得我们,”狄汐先生说,“全部历史都是向着一个大目标走的:体现上帝。”
斯蒂芬对窗户的方向动了动大拇指,说:
“那就是上帝。”
呼啦!啊哎!呜噜咴噫!
“什么?”狄汐先生问。
“街上的叫喊声。”斯蒂芬耸耸肩膀回答。
狄汐先生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头,往下看了一忽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把鼻子放开。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犯过许多错误,有过许多罪过。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指夏娃。]把罪恶带到了人间。为了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墨涅拉俄斯的私奔的老婆海伦,希腊人对特洛亚打了十年的仗。一个不忠实的妻子把外人带进了我们这个岛国,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情夫,布雷夫尼王爷奥鲁厄克。[狄汐这里所说涉及爱尔兰12世纪的历史,但是颠倒了人物。历史事实是爱尔兰的一个小国国王麦克默罗拐走另一个小国布雷夫尼的国王奥鲁厄克的妻子,从而引起争端,麦克默罗被逐出爱尔兰后引来英国军队。]。帕涅尔[〔帕涅尔(1846—1891)〕爱尔兰自治运动的领袖,于1889年因男女关系丑闻而失去领袖地位。]也是因为一个女人才倒了霉。许多错误,许多失败,但是唯独没有那一个罪过。我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但是我要为正义战斗到底。”
因为厄尔斯特[〔厄尔斯特〕爱尔兰北部六郡的总称,新教徒占主要势力,亲英,愿与英国联合,反对爱尔兰自治。这两句话是19世纪的一个英国政治家在竞选时煽动厄尔斯特的反对爱尔兰自治情绪说的,后来变成爱尔兰北部反对爱尔兰自治、反对天主教的战斗口号。]将要战斗,为正义而战决不会错。
斯蒂芬举起手里的纸张。
“这个,先生……”他开始说。
“我可以预见,”狄汐先生说,“你在这里做这个工作是长不了的。你天生不是当教师的,我觉得,也许我错了。”
“是当学生的。”斯蒂芬说。
那么你在这里还能学到什么呢?
狄汐先生摇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就得虚心。但是生活就是伟大的教师。”
斯蒂芬又把纸张抖了抖。
“关于这封信……”他开始说。
“是的,”狄汐先生说,“你手里是两份。看你能不能设法让它们马上见报。”
《电讯》,《爱尔兰家园》。
“我试试,”斯蒂芬说,“明天给您回音。我跟两个编辑有一面之交。”
“那就行了,”狄汐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已经写信给国会议员菲尔特先生。牧牛业贸易协会今天在城标饭店开会。我请他把我的信提交给会议。你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弄到你那两种报纸上去。是什么报纸?”
“《电讯晚报》……”
“那就行了,”狄汐先生说,“时间要紧。现在我得给我表弟写回信了。”
“早安,先生。”斯蒂芬说,同时把纸张放进口袋里,“谢谢您。”
“不谢,”狄汐先生一面翻着书桌上的文书找东西,一面说,“我年纪虽然老了,倒还是喜欢跟你交交锋的。”
“早安,先生。”斯蒂芬又说,对他弯着腰的背影鞠了一个躬。
他走出敞着的门廊,走上碎石铺面的林阴路,操场上传来了学生们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噼啪声。他走出大门,门柱顶端高踞着狮子:没有牙齿而仍张牙舞爪。可是我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呢。墨利根准会给我起一个新的外号:阉牛之友派诗人。
“代达路斯先生!”
追上来了。不至于又拿来了什么信吧,我希望。
“等一下。”
“我等着,先生。”斯蒂芬说,在大门边转回了身。
狄汐先生站住了,大口地喘着气。
“我就说一句话。”他说,“人们说爱尔兰很光荣,是唯一的从来没有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知道吗?不知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对着明亮的空气,严厉地皱着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芬问他,同时开始有些忍俊不禁了。
“因为爱尔兰从来就没有放他们进来过。[历史事实是爱尔兰不仅有不少犹太人,而且在18、19世纪还有明确的立法行动帮助犹太人归化。]”狄汐先生严肃地说。
一团笑咳从他喉咙里蹦出来,后边喀啦啦地带着一长串痰。他迅速转回身去,咳着,笑着,同时高举两手,在空中摇晃着。
“她从来就没有放他们进来过。”他夹着笑声,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同时两只戴鞋罩的脚使劲地跺着碎石路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的富于智慧的肩膀上,太阳透过星罗棋布的树叶投掷下来亮晶晶的圆圈,跳动着的金币。
选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二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金隄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