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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 | 序《春天的遊戲》

紀弦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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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序《春天的遊戲》紀弦

  


1


   詩人陳銘華和我相識已有數年。而在我的一群“忘年之交"名單中,他和詩人陳本銘,被我稱為“二陳"或“雙銘"。他們兩位曾來舊金山看我,還送給我一瓶美酒。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高興,談得很投契。他們二位在洛杉磯創辦並主編詩雙月刊《新大陸》,迄今已出了三十一期。五年來,從未脫期。而在編印方面,銘華出力更多。去年九月九日中秋節,由詩人張錯主催的詩朗誦大會,我也應邀前往L.A.出席朗誦。登台亮相的朋友們,除我與張錯外,還有愁予、維廉、楊牧、秀陶、本銘和銘華。大家的表現都很不壞,被公認為近年華人精緻文化在北美活動裡最成功的一次。

   一九五六年,銘華出生於越南嘉定。祖籍廣東番禺。中學時期就開始寫詩了。一九七九年來美,專攻電子,從事電腦工程。他一面謀生,搞科技,一寫詩,編詩刊,不但毫不衝突,而且相輔相成。作為一個二十世紀現代詩的作者,像這樣一種藝術與科學合一的生活方式,絕非那些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之所能理解的。別的不談,單就這一點而言,銘華也可算是我的同志之一了。華的作品,除與本銘、遠方、達文四人合著的《四方城》外,他個人的詩集,繼《河傳》與《童話世界》之後,這部《春天的遊戲》,已經是他的第三詩集了。現在閑話休提,言歸正傳,下面就讓我們來談談他的這部新書吧。




紀弦 (1913-2013)



2

 
   收入詩集《春天的遊戲》裡的作品,共計五十五題六十四首(有一題二首或數首的),分為六卷,除一兩首作於九二、九三年,多為九四、九五兩年之新作。卷一“春天的遊戲",包含十一題十二首。其第一首〈春日〉和第三首〈春天的遊戲〉都寫得很好。〈春日〉之全貌如下:

那婦人憂鬱是她淡金的髮因望遠而掛在青蔥山上那梨渦是去年我隨意的吻不必為重逢而白裡透紅
 
我不知道此詩究竟寫的是春天的太陽呢還是和一個女子的“重逢"。也許前三行寫的是景色,後三行寫的是愛情吧。總之,相當的朦朧,也很有味道。而尤以“淡金的髮"、“青蔥山上"、“梨渦"、“隨意的吻"和“白裡透紅"這些意象的經營為最美。至於〈春天的遊戲〉,給我的感覺也是同樣的喜悅和甜蜜:

婦人  我要藏妳進硬碟機去用最cool的程式來還原愛給朝露  夢給苔蘚眉給蜂蝶  鼻給花粉襟前雙鷓鴣  噗噗飛入我的懷抱啊──嚏春天於焉成形
 
其最後四行不難懂,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其第三第四兩行頗富於“裝飾趣味"(凡學過畫的人都了解這術語),而又十分巧妙地用“愛"與“夢",“眉"和“鼻",引出了最動人的“詩眼"──“襟前雙鷓鴣",真是太美了。可是第一第二兩行,那就要憑科技方面的常識來加以解釋了。什麼叫做 “最Cool的程式"?我不太明白;而要把一個“婦人"藏進“硬碟機"裡去“還原",這倒是蠻好玩的。除此二首,還有〈晾衣二題〉和一些寫植物與花卉的,如〈九重葛〉、〈Blue Girl〉、〈天堂鳥〉等,亦各有其可取處。

   卷三“下城之霧",同樣包含十一題十二首。其第一首〈越戰退伍軍人〉寫得最好,最成功,我特別欣賞。全詩如下:
   
一隻腳已在雨季失蹤
另一隻要到福利局排隊以致剛剛擔保回國據說是唯一骨肉的女兒離家出走他連良心都早給白宮炸掉不在乎只剩下這憲法堅持的一張嘴用來灌酒

此詩相當明朗,很容易懂。但請注意,美學上的“明朗美"與“朦朧美"原是無分高下的,我完全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請勿誤會。而在我的批評原則之下,凡屬於朦朧美的詩篇,只要它的文字並不太過晦澀,我就可以讓它通過,而屬於明朗美的作品,只要它留幾分給讀者去想想,我也可以給它及格。銘華來自越南,對於越戰,有他親身的經驗,耳聞目見,比我們更多。當然,對於那些並未受到“英雄凱旋式"之盛大歡迎的退伍軍人,他是充滿了同情心的。我給他的信中,也曾說過:“越戰失敗,決非軍人之過,而係那些文人政府的渾蛋們所造成的。什麼叫做打仗不求勝利?真是千古奇聞,荒唐之至!……"如果有什麼文教機關徵詩給獎而以越戰為題的話,則我願意大力推荐陳銘華的傑作,並發動我所有的朋友投他一票。因為此詩實在難得:既是一段歷史的注腳,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此外,在這一卷裡,還有一首〈下城之霧〉
   
宿醉起來
流浪漢嘆一口──氣廣廈千萬間便從櫥窗上   開
 
和一首〈假釋犯〉
 
他不要再次無家可歸了
他不要再幹鼠摸狗竊的事了他要堂堂正正的去殺一個人他懷念獄裡的三餐一宿電視和熱水澡以及其它種種
 
也都寫得好棒。這些都是“鹹味的詩",和卷一那些帶甜味的不同。
    至於卷二“啤酒廣告",包含五題五首,和卷四“和時間賽跑",包含十三題十三首,則係有甜(如〈邂逅〉)有鹹(如〈所謂後現代〉);還有一些酸酸的,苦苦的,辣辣的哩。


攝於紀弦 90大壽

     卷五“訪",包含八題十五首,而尤以〈台北詩行〉這一題六首和〈訪張錯〉為最重要,而且具有紀念性。一九九四年第十五屆“世界詩人大會"由台北召開,到各國各地區代表數百人,盛況空前。大會由老友王吉隆(詩人綠蒂)籌劃並主持,我的得意門生之一詩人楊允達協助進行,一切順利,圓滿成功他們早就再三懇切邀請本人出席,而且還要寄飛機來回票給我,但以老伴健康之故,我婉謝了。不過我的論文還是在限期以內趕寫寄去,由允達代表他的老師當眾宣讀了。這一回,三藩市和羅省的朋友們都被邀請了,但只有銘華一人欣然前往,而他的收獲的確很不小。請看〈台北詩行〉這一輯的第一首〈時間〉吧:
 
小心裝進旅行袋裡
去年攢下的十五個小時一下子遺失在台北某街某巷某弄某號某樓後現代的天空中
 
好不容易省下來的時間和一筆錢,就這樣花掉了。這對於一個有職業有工作的“上班族"而言,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但是作為一個詩人,出席詩會,多交幾個朋友,這不也是值得的嗎?不過,“某街某巷某弄某號某樓",吉隆和允達他們把他帶了去,那裡面究竟有些什麼好玩的呢?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第二首〈故宮博物館〉、第三首〈日月潭之晨〉、第四首〈杜老爺西餐廳〉和第五首〈台北印象〉都寫得很棒也很美。至於第六首〈空姐開的玩笑〉也很夠意思,而尤以最後兩行
 
 她關上所有的窗
       不讓一匹匹雲奔馳
 
我最欣賞。好一個“一匹匹雲"!這才是“詩的";如果說“一片片雲",那就變成“散文的"了。我以為,作為一個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者,一個“自覺"的現代詩的作者,首須分清什麼是“詩的"和什麼是“散文的",而這一門功課,比一切重要。銘華的詩,多半很短,四行,五行,是常見的;十行以上的都很少。就拿這一輯〈台北詩行〉來舉例吧,每首皆為五行。可是〈訪張錯〉就不同了──居然長達四十一行!這在他是很少有的。此詩的第一節是這樣的:

               上山             上山         又上山       左轉         右轉           又左轉       鷹脊上站起       兩棵棕梠
 
在這裡,他使用了法國詩人阿保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立體派詩的文字排列法,十分有趣。而在詩後“附記",他說:“本詩的第一段幾乎與他隨手寫給我的路向指示完全相同。"由此看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寫實的"表現手法了。除此以外,銘華在其他詩作中,也有類似的情形。我認為,偶一為之,不是不可以。我也曾有過的。但常來這一套,那就沒意思了。〈訪張錯〉的第二節只有一行:
 
是曩昔繫馬的地方嗎
 
這當然沒問題。但是緊跟在第三節
  
劍掛不掛都無所謂了
刀則宜勤磨不然戚將軍的憂鄧管帶的憤譚章京的血還有千千萬萬人的恨
 
之後,第四節

如何能雪
 
又是單獨的一行,像這樣的分節法,固然有其加強語氣之作用,不過還是不分的好,我以為。去年“九九詩會"一連串的活動節目中,有一天晚餐後,大家一同到張錯家去喝酒,是我最高興的一項。我看見了他收藏的那些古代兵器,都是很名貴的。下次再去,一定要他為我舞一回劍,讓我開開眼界。“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我不是也可以學著老杜的口氣寫他一首〈觀詩人張錯舞劍行〉嗎?當然,他不舞,我就不寫了。現在讓我放開張錯,接下去
再談陳銘華。

   卷六“散文詩七章",包含七題七首。這七個作品,我都很喜歡。而尤以第一首〈捷徑〉為最妙。這是一首道道地地貨真價實的現代詩;而且也可以說是銘華的代表作之一,和〈越戰退伍軍人〉同樣的重要。詩的全貌如下:
    
八歲的兒子聽膩了我對交通擠塞的牢騷,要幫我把我FAX到球賽現場去。以他現時的科技知識,包裝和輸送一個詩人是綽綽有餘的。我想。問題在於,將我變成現場觀眾和將現場變成電視的效果是否有什麼不同
 
由此看來,銘華的兒子,將來長大,在科技方面,必定大有成就,那是可以預期的。但在文藝方面,他能不能傳他爸爸的代,那我就不敢擔保了。在這裡,對於“散文詩"一詞,我有一點意見。我一向主張:文學分類,不是詩就是散文,不是散文就是詩,沒有“介乎詩和散文之間的"混合體,一切置重點於“質"的決定,凡本質上的詩,就叫它歸隊於詩,凡本質上的散文,就叫它歸隊於散文,不管它的形式如何。就拿銘華的〈捷徑〉來舉例吧,其排列之式樣,
雖然和一般散文是差不多,然而沒有一字一句不是“詩的"。而在這個作品裡面,實在連一點“散文的"成份也找不到,它完全是一首“純粹的詩",而決非一個“雜種"。而總之,我們的現代詩,“形式"上如何排列,那是各位詩人的自由;而“本質"上的嚴格要求則係具有決定性的。故說,較之傳統詩,現代詩是“更詩的詩"。我在我的詩論中,時常提到,“散文詩"一詞太灰色了,為了處理上的方便,乾脆把它取消拉倒。但請注意,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銘華、秀陶、商禽和其他朋友,儘管使用這個灰色名詞,不肯取消,我也無法反對,甚至來他一個什麼“詩的散文",那也是他們的自由,我可管不著了。


陳銘華手稿<春天的遊戲>





3


    以上我已經把該說的和想說的都說完了。換句話說,我已經在銘華的新書《春天的遊戲》裡“遊戲"過了。當然,在這個大花園中,還有不少奇花異卉沒上鏡頭,也就是說,我沒提到。為什麼?因為不多留一點“新大陸"給讀者們去發現,妨礙了讀者們自由欣賞的權利,那我的罪過可就太大了!最後我要奉勸銘華一句話:保持你獨自的風格,走你自己的路,這是比一切重要的。些來自台灣的影響,什麼“超越自我"啦,又是什麼“實驗另一種表現手法"
啦,都是鬼話,別聽他們的!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寫完於美西堂半島居




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顧問:非馬,鄭愁予,葉維廉,張錯,羅青

公眾號編輯: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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